苦牢之内,墙壁坍落,青霉密布,刺鼻气味烘烘而散。
一张桌、一只凳、一杯凉茶,一个一夜白头的前四品官员凑齐了苦牢里对待囚犯的最好待遇。
薛成官府被剥,只着白色内袍,却因牢内肮脏污秽,此刻脏成了块后厨抹布,他红着眼眶儿,凄苦难捱。
陈迁和梁济坐在对面,官袍崭新,连个皱都不打,处处拿捏着大权在握的风范。
薛成颤巍巍的抬起头,伸出如柴的枯手,原本是拿着上品毫毛不染纤尘的手,如今弯曲的怪异,他鼓足了勇气,弱弱问:“敢问,两位大人,犬子还好?”
若是寻日里,这两位提审官见了薛成那可是要行大礼、恭恭敬敬叫声薛大人的。可如今他这一句二位大人,已昭示着身份的斗转。
梁济腰板挺直却不说话,他将目光看向身边陈迁,后者一脸从容淡定,可眉眼流转,似在思考。
少倾,陈迁嘴角微微一翘,回道:“薛涛已认罪。”
薛成免不了无声哭一场,泪水顺着粗糙沟壑蜿蜒而下,未从下巴滴下,便被脏臭的袖口匆忙抹去,“小儿该死,犯了此等十恶不赦的罪,只是大人……他现如今……”
陈迁打断,语气依旧不咸不淡,“该罚的罚,该打的打,该问的问,您不必寄挂。”
“是……大人。”薛成只能放弃探问,缩着背脊,目光凄苦。
陈迁伸手一挥,身旁小官随即送上一个包裹,放置在木桌之上。
“打开,瞧着这旧物你认不认识。”
“是。”薛成只得领命,伸出骨结泛白的十指,小心翼翼的打开包裹的活结,黑布落下,宝匣夺目而出。
“这是……”薛成大惊,双眸可见的惊恐,一身枯骨禁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您老就别想夺了去毁,宝匣里面是空的,东西……已经呈了上去。”陈迁的大手瞬即按在上面,带对方颤得说不出一句,他才将手掌抽离,拿着指腹仔仔细细摩挲,“丹漆、鎏金、螺钿、嵌七宝,这个盒子要多华丽便有多华丽,虽时过境迁这光华依旧璀璨耀世。”
“啊……”薛成万万没想到,摊在他面前会是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此刻他的嘴角急速颤抖着,呜咽着,急红了双眼。
薛成随即从桌上跪伏下去,惊惧的连连磕头。
陈迁清了清嗓子,示意牢狱之内的小官尽数退下。
“我也不愿和您老继续斗弯,里面来往的书信虽无亲密之言,可年少轻狂不懂事儿,难免发生些出格的事儿,您是要死守着秘密呢,还是要经受一番逼供?”
说到此,梁济抬眼望向陈迁,后者悄悄将宽阔的手覆上他的手背,稍示安静。
“这些旧物只是小人年少收藏,旁人一概不知,也与旁人毫无联系。”薛成含泪,言辞坚决。
“我听闻,薛家和赵家在江南乃一墙之隔,且您与赵将军素来要好,来回走动是常有的事情……”陈迁下巴稍扬,面对匍匐在地的罪臣,冷笑道:“赵氏女眷自然见得多。”
“赵氏治家与治军并无两样,严明且严苛,外人不容瞥见一丝。”
“呵~严明且严苛?”陈迁笑了,“来往飞鸿上百封,这还叫严明与严苛?”
一语,堵得地上的老人说不出话来,薛成自是焦急,赵氏治家严明是不假,除了赵子期仗着族中耀目之地位且是男丁,赵虞也只是年小,并未及第,才有往来,其余一干,他何曾来往过。
可薛成终究不能将赵虞年弱,才与之来往,这样的借口道出来……知其年弱,引她飞鸿往来,又藏她遗落珠钗,这条条是不可饶恕的罪。
“罪臣该死!旁人一概不知,与旁人一概无瓜葛!”薛成泪声具下,不断的重复这句话。
梁济默不作声,只是下了位,绕过桌子,将不停磕头的薛成搀扶起来,为之掸下枯草,扶他再次坐下。
陈迁递过眼色,从桌子底下塞过一方洁白的手帕,梁济当做没看见,果断没接。
“不是我说,大人,您这些旧物影响可大了去了……”陈迁将白帕子塞回袖口,冷色道;“宫里有人病倒了……天子,怒了!”
薛成惊愕,瞬间明了!
他哪里不知赵虞的旧疾,往年还派人去江南寻珍贵药材送进宫去,现如今送多少,便是多少的情谊,这些情谊一丝不漏的化作了龙颜大怒。
“罪臣……罪臣该死!该死啊……”薛成垂下脸,泪水断线,滴答不断。
“影响太大,这可如何收场呢?”陈迁探出脸,反问形容枯槁的老人。
“还请圣上赐我一人之罪!罪臣愿以死相抵。”薛成泪眼斑驳,恳切的望向陈迁,“求大人将我的供词呈上去,罪臣愿以死谢罪。”
“你刚刚那句:旁人一概不知,与旁人一概无瓜葛,说了谁信啊,呈不呈都一个样。”
梁济未开口,却以将这句话誊抄而下,开口道:“既然薛大人只有这一句话,我们且将这一句呈上去。”说罢,白纸黑字已然摊在薛成面前,薛成则毫不迟疑的借着梁济递来的红泥,在上按了手印。
陈迁面露难看,十分不满,他侧过身对梁济耳语:“这要是送上去,被骂、被罚的就是我俩!”
梁济白了一眼,小声嚅嗫: “那没办法,反复就这一句,皇上不是要听真实的东西吗?动刑说出来,那必死无疑,谁都不傻。”
说罢,梁济递过供词,陈迁不想拿,犹豫间,被他用供词敲打了手背。
陈迁只好接下供词,冲薛成道:“供词本官会呈上,但是,皇上绝不会相信你只有这么一句的,届时不但会怪罪我们审讯不利,还会另外安排别人再审。您也是知道的,若是二次换审,您老人家便不会坐着受审了。”
“罪臣只有这一句话,凭谁审都是这一句!”薛成少有的慷慨陈词。
陈迁起梁济的袖口,二人站起身来,朝着牢门走去。
只是,陈迁一脚踏出牢门,一脚留在门内,回身道:“您只有这一句,可判官可以写很多句啊,写出很多皇上想看的东西、写出很多能灭了你全族的东西!”
为官二十载,薛成与龙座上的人为君为臣,习性摸的不透彻,却能知大概。
现下,那人,要的并不是真正的事实,他已将一腔愤怒化作屠刀上的千斤担。
“大人,这死也得死的巧,迟一点、早一点,那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陈迁摇晃着手中的供词,轻轻示意。
薛成彻底明白。
这份供词呈上去的时机,便是他最恰当的“谢罪”时机。
没人会对着一个死人,再写出无数条莫须有的罪状!
“多谢二位大人!”薛成从桌子上下来,郑重其事的朝着门外的两位判官施礼。
梁济没忍心看,随即拉上陈迁离开。
到了内室,陈迁松了松肩膀,轻声道:“大功告成!”说罢,走至烛火台前,将薄薄的供词伸至跃动的火苗上面,缭缭火龙,瞬间将脆弱易燃的宣纸吞得一干二净。
“你这次站队,是拿命押上的!”梁济面色冷淡,心中有些气恼:“他有几成把握上位?”
“几层?我瞧着有八九成。”陈迁搂过背对着的人,在耳边耳语,“瞧瞧这一个连环计,前期闹那么大,甚至将文嫔族亲牵扯进去了,为的,就是要引起天子注意,但前期又漏洞百出,皇上英明,岂会不疑惑?但这根本就是幌子,为的就是要查抄出薛家私藏的皇后娘娘私物,私物的事情大起来,可不得了!且这事牵扯上了太子一党,很多人想迅速结案,以免被波及,那么……谁还在意先前的漏洞百出?”
“可皇上就不在意这样的疑点重重?”
“呵呵~”陈迁搂得更紧了,嬉笑道:“他的脸,被朝臣打疼了,哪里还顾忌这些……想着要如何灭他的族呢~”
“如今,薛成自裁,便正中了二皇子的下怀。”梁济道。
陈迁将下巴搁在对方肩膀,点了点头:“薛成骨头硬,换谁审都是一样,皇上必杀他泄愤,但若是什么也没审出来就死了,皇上定认为他是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走的,那么……即便没有认罪,也是认罪。”
“死无对证,恰恰是认罪!”梁济冷若冰霜的脸上,目光如冰。
“怎样?我们二皇子好手段吧?”陈迁微微闭眸,如数家珍似的,“杀妃嫔族亲、陷重臣宗室之子、污皇后之名、这一串儿,不得不让人心惊肉跳!这样的手腕和魄力,谁不惧?谁不服?”
梁济从怀中挣脱,整袍哀叹:“别说了……还是派人,给薛大人收尸吧。”
陈迁点头,兴致昂昂的出了内室。
等人走后,梁济摩挲着袖口中的另一张证词。
他想。
倘若,世道公正。
倘若,老天有眼。
太子殿下能够化险为夷,甚至荣登龙座。
那么……这份证词,说不准便是救陈迁性命的关键。
……
大牢之内,一具尚存温热的身躯倒在一片枯草烂蒲之上,瞳孔逐渐放大,虽空洞无神,可在那里头,头一次浮现了多年前的一幕幕,以及那一封简短的夹带着竹叶的书信。
“瑾瑜,你该在这三人高的墙头装上矛头的!”
“瑾瑜,我让人从前线运来了云梯,你这高高的墙头,白瞎了。”
“瑾瑜,你别走啊,这墙头马上的给个笑脸好不好?”
……
---瑾瑜,进京为官,实为伴虎,虽有羹肉,却不得一丝松懈,我解甲归田,回归祖宅,在那一方高墙下,种下你喜欢的翠竹……我与你皆不再年少,亦不能墙头马上得意自在,我在墙下林间,煮酒听风,静候你,衣锦还乡。
泪,是最后,才流下来的。
人,是最后,才幡然醒悟的。
“子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