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重重,酒铺勾栏喧嚣,嬉闹亦如往。
怒马扬蹄狂奔,刺破浓雾与当空辉映的红绿,直奔皇宫。
刚至乾清门,李御快速下马,将马鞭丢与收割,随即出示了太子令牌,由着早就候着的小如意领着,疾步入内。
皇后娘娘的贴身宦官此刻战战兢兢,没有谁比他更怕糟糕的来临,在这皇宫做人心腹是要赌上命的!
一朝大树倒,他这只枝头鸟必然迎来落地扑腾的结局。
李御见是小如意来领,不免心急如焚,骂道:“你是母后身边人,为何不在身侧贴身伺候,反而来迎我!”
小如意明白太子殿下的责备,不过是看着原先的大树欲倒,误会他着急想找靠山罢了,他难掩哭腔道:“太子殿下息怒,如意前来,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是皇后娘娘心疾忍痛当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儿让我来接您,提前告知您一些秘闻,生怕您惹着皇上去。”
李御被他说的糊涂,只能耐下心,小声道:“快说!”
小如意缩手缩脚,与李御在夜幕中急急穿行。
在与巡逻擦肩而过后,急忙解释起来,“薛家被抄家,抄出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了!”
李御大惊,“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小如意结结巴巴,跟在后头,小声哭嚷起来,“是皇后娘娘的旧物、旧诗!”
太子殿下脚步不免一滞,心口猛然遗漏一大块,似有无数冷若冰锥的东西扎了进来,“薛成那里,怎会有母后的旧物?”
“早年,薛家与赵家就是邻居,来往还算密切,且薛成与赵将军算是交好,来往也多,不知这么的,皇后娘娘年轻时候旧物与旧诗被薛大人保存完好,这次抄家,辎重没多少,可这东西要人命啊!”
李御双手握拳,指甲抠进了手掌,疼痛清醒的提醒他,这次薛涛一案牵连不再是朝官和旧宗室。
“皇后娘娘的意思,若她没得救,只能弃车保帅,您随即向皇上情愿,去大牢亲审且严审薛成,务必摘去她身上的不清不白,哪怕是将薛成府上的新人、旧人全部抓获,势必要洗清啊。”小如意含泪,浑身颤个不止,继续颤声道:“若她得救,您务必耐下性子,与她商量。”
“我明白!”李御不再多言,脚步生风,丢下小如意,急奔内殿。
慈宁殿内太医、宫女进出频繁,那一张张惊恐且担忧的脸色让李御倍感难受。
隔着屏风,跪成一片的太医挨个上前把脉,又有侍女细心喂药。
李御随即宣来太医院王现询问,后者抖袍跪拜,言简意赅道:“此次,皇后娘娘旧疾复发的突然且猛烈,引起心动过速从而昏迷不醒。”
“有无性命危险?何时能醒?”
王现身为太医院之首,救死扶伤见多,可座上的这位,地位超然,便是日后掌握他生死之人,所以他万不可妄下断言,可他仔细瞧过皇后病情,知晓即便清醒,也是时日无多。
“启禀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这次命可保,但不知何时能清醒,因造化不同,小人也只能尽全力!”王现不敢抬头,只是伏在地上,诚恳万千。
李御深望一眼屏风后躺在榻上的人,于心中流泪,但却不能在外人面前掉下一滴,他必须将重心转移,这次旧疾复发因薛涛一案,昏迷不醒全因受那些旧物影响,没有什么比处理薛成旧物一案更加棘手与急迫。
“父皇可曾来过?”
“皇上在御书房日理万机……已派人去请了。”王现只能这般说了。
“几请?”
“三……三请了。”
李御冷哼一声。
他住在宫外,还是后得到的消息,此时已身在此地。
那么……他的父皇身在离慈宁殿只有几百步的御书房可要花上一个时辰?
李御挥手让王现离开,待人稍稍缓和,他便打定决心,留在宫中,且只留三日。
若三日不见天子踏足慈宁殿、瞧其后,他便要亲自去审那薛成,务必要替自己的母后洗刷了莫名的指摘。
自古君王皆薄情,也利用这三日,太子殿下倒要看看,那君王,能薄情到何种程度!
李御不住东宫,就在慈宁殿守着,困了累了,便合衣盖着厚被褥在茶榻上眯上一会。
一连几日的奔波加苦守,使得守了两日后的太子枯槁不已,除了身体上的磨折,更多的是来自心坎,那个自己引以为傲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他明明比谁都知他的妻正逢上性命攸关,明明比谁都晓得自己的儿苦守在侧,二人在慈宁殿相依为命着……单凭那几样旧物、旧诗,便将一切勾抹干净?六亲不认了?!
三日后的下午,夕阳余晖投过雕花洒落在冰凉的青石地板。
李御坐在榻上,紧抿着唇线,端看着那束束带着寒意的柔光缓缓位移,慈宁殿悄悄暗了下去。
太子殿不能为自己的母后留下那九霄处的光,不能替赵虞撷取那世人都仰慕渴求的金色温暖,他只能轻轻叹息,叹息这帝王本该有的、无从指摘的无情。
就在此时,室内传来赵虞的轻声呼唤,李御回神急忙入内,见人清醒,犹不得上前半跪,紧紧拉着伸过来的手,眼眶儿包泪。
“母后……”
“御儿……”
母子二人,牵手而泣。
一场生别离终是擦身而过,但足以催得人饱尝心碎与绝望。
赵虞抽出手,苍白的面容憔悴不堪,仿佛一夜间被折断的牡丹,娇嫩的花瓣卷着边儿,失去了所有的鲜活和红火,她轻轻抹掉李御睫羽下的泪,用手指抵住那呜呜咽咽的唇。
她是个母亲,但她更是大荣的皇后。
她比谁都明白,此时,不是相拥而泣的时候,她们没有资格去提前享受一切回归正轨的温馨。
赵虞撇开脸,望向繁华依旧的苍穹,娓娓道:“薛成那里的旧物、我根本不懂……定是他偷藏了……我初遇他时不过八岁,爹爹与他同岁,因是二十出头。你是知晓的,你外公本就胡闹,每每带上我,说他与薛成讲理讲不过,便让我怼回去。我三岁能成诗,阅过百家,对上他,亦不落下风……但我生性贪玩,丢三落四的毛病是人尽皆知……许是那时,他留意收着了,可没想到,这都几十的春秋,他还……”
说到此,赵虞心头泛起的不是酸涩,而是悲愤、是愤慨、是敌视!
她对那藏她东西的人完全无一丝好感,因为,他总拿着自己才高八斗的姿态去碾只有一身本领并无实学的赵子期!
她很看不惯薛成对待赵子期的态度,冷漠、抗拒、敷衍、躲避。
可赵子期呢?
热情、活力、潇洒、明眸奕奕!
她从得知赵子期要收他做义女的时候,她冷静的可怕,不再冲他言笑晏晏、不再冲他撒娇求饶。
黑夜里,泪水总是悄无声息的滑落,她总是在做一个相同且美丽的梦。
梦里,她不姓赵,不做她的义女、不做大荣的王妃。
她只是一个寻常姓名的丫头,跟在赵子期身后,亲亲热热的叫他--子期!
泪水再一次悄然滑过,可那相似的路径下,不再是粉嫩弹柔的肌肤,而是干涩略皱的纹理。
“那些书信,不过是我气不过,与他斗诗罢了,我以为他会随手丢弃的,毕竟……他的诗,我看过,皆是撕烂烧个干净的!”赵虞声色凄苦,不曾想经年幼稚行径,如今却成了祸根,她瞧着室内唯有李御在侧,便知了一切。
她的丈夫,那个天子,终究是生冷无情的!
猜忌、冷血、捏酸是人皆具备的本性,可落在帝王这个权利顶峰的男人身上,她的过往便不可饶恕。
“你想保薛家全族,就得牺牲薛成一人,杀他,泄愤!”
李御明白迫在眉睫的形势,已不允许自己去周旋一二,薛成私藏旧物可比薛涛污杀皇亲国戚要严重的多,只能舍一人,存全家。
半晌,太子殿下做出了选择,“好,那儿臣便亲自送薛老一程。”
“御儿,事已至此,你一定要严惩薛成,保住薛赵家清明!”赵虞将落在困她大半辈子的雕花穹顶上的目光收回,她恢复起该有的稳重端庄,“让他交代旧物的来龙去脉,你亲自下手,且下手一定要狠,剥皮抽筋的那种!”
李御跪在侧,不忍道:“母后……这是否太过残忍?”
“傻孩子……你不狠,不能解了你父皇的气啊。”赵虞泪珠儿不断,她抚上李御的乌发,“唯有使你父皇解气,方能保住薛家后人,我赵家也不会受其牵连。我想,薛成会明白其中道理!”
“还有,你外公因在路上,你无论如何要将人在半路拦下,最好找个铁笼子将他困死,不要让他火上浇油!”
“交给他的,只能是一具尸体!”
赵虞沉默半晌,开口道:“还需找件事儿搪塞过去,你父皇不是苦寻长生不老之药嘛,你买通那些个臭道士,搏他一笑!继续稳坐你的太子之位!也好日后登基为帝,将那至高无上的权利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不看任何人的脸色,只以一言,便为薛家翻案,重助薛家再次昌盛!”
事已至此,李御从恍惚中醒来。
原来这世上不止帝王一人绝情冷血,他的母后、包括他自己,亦是相同。
为了自身族人,草菅人命,视人如鞋底蝼蚁!
“儿臣知晓!”李御红着眼眶,忍痛领命。
这时,赵虞像是乏了,她缩回手,缓缓转过身,将被褥往上提了提,捂暖之后,从里面飘出一道悲伤的话儿:“顺便帮我问一句,多年前,他为何要出那个馊主意,齐齐害了三个人!”
李御一知半解,只能点头应下。
赵虞挥走了李御,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多年夫妻,相敬如宾,如今因几件旧物生嫌,合着我自己也要笑我自己了,可这大荣的皇后怎么就落在我身上了呢?”
“还是你薛成,明明爱慕我,为何要出这等龌龊主意,将我送进李乾逸的王府?”
“薛成,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赵子期的想法……他对你的一腔叫我嫉妒的咬牙切齿!”
“即便,你不爱做那等事,你大可来向我求亲啊,我定然会答应你的。毕竟,有你在,我自然能常见赵子期的!”
“薛成,说到底……你就是个人渣,理应被灭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