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交代后才稍稍放下心,不由得抹了把额前细汗,后背已粘湿一片,混着灰尘好生难受。
五更时,太子手下收割闯进来的时候,他刚刚洗漱完毕,正欲用早膳,听闻殿下点名要人参为人续命,随即亲自开了库房,将献给老娘七十大寿的献礼捧了出来。
可惜他不会骑马,只得忍受着急速奔驰的马车,剧烈颠簸半日才达这偏僻的明月山。
这禅房又处山腰,他腿脚再好,也花了大半个时辰。
如今闲下来,双腿止不住的打颤。
体力的快速消耗,让他有些头晕目眩,只得寻上一小僧去讨一碗素粥果腹。
吃饭期间,张开旁敲侧击才从僧人口中得些信息,那病榻上的人不过是昨夜太子殿下恰巧救的,身份也只是个平头百姓。
“又不是女人……”张开嘟囔一句,端着碗喝下一口粥,于心里盘算。
如此不惜一切代价救个寻常人,这可不是帝王会做的事情。
欲为天子之人的心性一向难以捉摸,既然救,必定是有的圣意。
又看太子殿下眼下有乌青,定是没怎么安睡……如此,怎可是一介平民能乱的?
所以,他已经盘算定要守至人醒,与之结好才是。
张开不再多想,胡乱喝下一碗,领着身边小厮,快步前往小院侯着。
院内有医者进出,张开趁其换班之际,随即上前拜会。
二人简单寒暄,刺史大人将人拉扯至一边,小声道:“几成把握?”
医者竖了竖五根手指。
“这么低?”张开皱紧眉目,唯恐付出的一切打了水漂,“难在哪里?”
“许多伤口处已化脓,人高热不退,迷糊不醒。”医者咂嘴道:“难啊!”
“大夫若有需,张开愿倾尽一州之力。”
“刺史大人言重了,关键之处还在患者,若他意志坚定,生生扛下来,没伤到筋骨,快的也好……这可真是,生死由他自己了。”医者并不再多言,拱手告辞。
人走后,张开于院墙外来回渡步思考。
不管人到最后是死是活,他的忠心是要表的。
即便人死,他也要在太子殿下跟前留下一片赤诚形象。
凭谁都知,一朝天子一朝臣!
此时,恰巧一小僧路过,一手拿着个破碗,一手攥着个木鱼,晃晃荡荡的朝着饭堂走去。
张开随即想到了个点子,他脚步轻轻进了院子,借着医者的进出打探太子殿下。
得知太子殿下回东侧雅室睡觉后,他便立于雅室外,一动不动,铁了心等人醒来。
这一等,从晌午一直等到太阳欲落。
一会,秦虎打帘,让小僧奉了数种素食进去。
恰巧收割从房内出来,张开上前施礼。
“大人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张开恭恭敬敬温和道:“臣在等太子殿下,待殿下用过餐,还请您进去禀报一二。”
收割点了点头,“我先去瞧一眼那乞丐,回头一齐报于殿下。”
“劳烦!”
张开捏了捏小撮胡须,估摸这侍卫讲的是真话。
他不禁嘀咕:“难不成真的是心血来潮?只因这人恰巧出现在佛辨之脚,而太子殿下耳濡目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说法?”
正犹豫间,家中小厮带着一对人疾步而来。
树下,小厮上前耳语,“十根人参是我亲自去他库房,看着他取的,根根是极品。回阳丹也索了来,起初他还不愿,非问是何人索要,小的直接让士兵将刀旋在他脑袋上,这才磨磨唧唧的捧出来。”
“嗯,这天大的好处确实不能便宜了商人。”
张开正欲再交代,却远远瞧着收割朝自己招手,他赶忙挥手让小厮离开,自己提着素袍,小跑过去。
……
秦虎掀起了帘门,张开轻手轻脚进了来。
太子殿下刚用完晚膳,坐于饭榻前,漱着口。
收割随即递过帕子,李御轻轻拭了拭便放在一边,问道:“何事禀报?”
“贵人因豺狼得祸,祸福本相依,得太子殿下照拂自然无忧,但……微臣想……”张开止住了言语,把话抛给了殿下。
“你想什么尽管说好了,本太子恕你无罪!”
李御也不愿和张开拐弯抹角,他知这些当官的,要的是什么话。
张开见机,抱拳干脆道:“微臣想,祸出于明月山脚,与佛缘胜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如请参加辩经的高僧趁着空档,为贵人祈福求平安。”
这话让李御大感意外,他仔细一琢磨,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
外面不是聚集了许多得到高僧嘛~
聚在一起吵架不如聚在一起为明月山脚下的祸端念经祈福,空谈不如实践啊。
有了佛家加持的这段因果,会是什么样子呢?
……
入夜十分,三年一度的梵音会只继续了一小段时间,剩下的大把时间,由白马寺的空明大师带着众僧人团坐于小院中央,整齐划一的敲着木鱼,为里面的人念经祈福。
李御睡了大半天实在没什么事情干,只好晃晃悠悠渡至那人房中。
房内守着一群医者,李御听过收割的禀报,不愿再听第二次,遂冲着众人挥手,让其暂时退下。
室内众人退后,借着明亮的烛火,李御背着手来到内室,他挑开白纱,望向病榻。
那人,正烧的厉害,面目通红如炭,合着双唇也赤焰如火,全身只着轻薄透气的衣衫,大片的绯红从薄纱中映衬出来。
李御不由的看上一小会,然后挨着床沿坐下。
他双肘搁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望向明晃晃的烛光,回忆如潮水,刀子般刺向心窝。
“三年前,南蛮进犯,为将敌人一举歼灭,深夜潜伏上前,可恰遇群狼,虽未打草惊蛇,却痛失我最好的朋友。”李御双眸泛酸,忍了一会,才道:“谢元,年岁二十,乃家中独子,已与兵部尚书之女定亲,大好……大好的前程!”
烛火因风一晃,太子殿下垂下头,任由乌发遮面,在明亮的火光里,长长叹息。
少倾,他回首瞧了瞧似在梦呓中的人,忍不住骂道:“还是你命好,赶在这个时间、地点……要什么有什么,你听听,大荣所有的得道高僧都在院外为你诵经祈福,你要是死了,我也不埋你,还将你丢到老地方喂狼。”
骆不离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面容也跟着扭曲,嘴里不断发出惊恐之声。
李御冷笑一声,“这个噩梦怕是也要伴随你良久……”
相似的梦,太子殿下感同身受。
三年了,他数次从那个梦中惊醒。
他梦见自己被饿狼撕开胸膛,啃完心肝,成为空壳一具。
可梦醒过后,李御在大片大片的悲伤里沉溺。
他说平了南蛮后,他要为谢元向天子讨赏。
可谢元说,赏赐先攒着。
对方要的赏,要他来封!
……
谢元是他最好的兄弟啊!
年华正茂,却身赴黄泉!
……
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
太子殿下不禁轻轻握住那僵白乱挥的手,就像是五年前握住谢元血淋淋的手一样。
骆不离于一片混沌中听见朗朗的诵经。
他以为一切是梦,梦里有饿狼的獠牙,有自己撕裂乱飞的皮肉,更有自己被扯出数米的心肠,他惊恐而悲恸,万分后悔。
却在此时,霍云乘着夜月薄雾缓缓走来,握起了自己的手。
他说,他要带他回家!
骆不离紧紧回握着这只手,生怕再次错失。
可自己乖乖跟着他走了几步,恐惧退却后,内心真正的渴望才显露出来。
骆不离大胆而直白的拉住前者,充满无限勇气道:“霍云!你回去等我!等我不再牵累任何人,尤其不再牵累你!到时候……你彻彻底底放下包袱,做我的男人……”
瞬时!
太子殿下的手僵住了!
他再三确认过去……
那人紧闭的凤眸里淌下两行晶莹,一脸哭相的、拉着自己断断续续述衷肠。
……
“可耻!!!”
李御脸色煞白,登即甩开掌中的手,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