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一连几日守在西侧厢房，他亲眼瞧着数位医者领了些赏银一个个离开，也不见一位高僧进院诵经祈福，他越发觉得怀中锦盒内的回阳丸不值什么钱。
恐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样判若天地的态度，即便他纵横官场这么久，也难窥其中缘由。
人还没死透呢，何必这么快抽薪？
他在窗前渡步，瞧见最后一位医者在院中急急徘徊，看样子是出了什么大事。
张开一合计，知晓，怕是那人没用了。
他赶忙走了出来，快步至医者身边，询问道：“如何？”
医者接连摇头，带着些恳求道：“熬不过今晚！我本想进去禀报，但……太子殿下手下人又说生死由命，无需禀报……我怕人死后，殿下又心血来潮，到时候怪罪，可就我一人承担啊！”
张开点了点头，片刻已做好打算，他安抚道：“这事我进去回禀，我守在这几日，也不知殿下几个意思，这就借机进去一探。”
闻此言，医者连连道谢。
秦虎进去通报后，掀帘让张开进去。
刺史大人进去，见着殿下正和小侍卫下棋呢。
他站在不远处，朝棋盘上那么一瞧，就知这小侍卫是个臭棋篓子。
殿下没让对方直接输，那是刻意戏弄，在走投无路之际漏点缝隙与对方，好叫人拍着大腿嗷嗷叫好。
“殿下！”张开抱拳施礼。
李御乌发并未束起，穿着一身水绸，领口也胡乱掖着，他盘着腿，执着玉子，注视着玉盘，眉宇间器宇轩昂、淡定如风。
“何事？”
张开一边暗叹这等龙凤之貌，一边在心口盘算面前的棋局，他没有着急回答。
滴答过后，他按着现在的布局，知晓殿下是打算将棋子摆成一张大网，然后慢慢收口，让“鱼儿”在网中不断挣扎，逐渐露出鱼鳍、鱼线、鱼尾巴。
最后便是出水，这一绝杀。
张开根本没有拐弯抹角，望向棋盘，直接道：“贵人快不行了！”
太子殿下的手，显然短暂一僵。
接着，犹犹豫豫的落了子。
这一落子，张开就明白了。
太子殿下不过是表面放弃，心里还存着呢~
所谓关心则乱，明明下一步棋就能将大网撒全，很简单的一步，只要多加思量，玉子必定落在那个地方。
可殿下，落错了地！
张开面不改色的起伏着胸膛，感受着怀里面锦盒的膈应。
药材商潘耀祖是他见过最精明的人，他不可能用小半的身家去换一颗没用的药丸。
对此，刺史大人愿奋力一搏！
待收割落完一子，李御的棋就显得杂乱无章了。
张开于心口默默笑着。
看来，无论如何他要说动殿下亲临。
那么，他怀中的宝贝才能体现出真正的价值。
“殿下，贵人性命较之龙体自然不算什么要紧之事。”
“嗯”李御轻哼一声，看着下错的棋，砸了咂嘴，欲再结网。
“只是贵人于此地殒命，原与佛有缘，不论是孽缘或是来生之缘，缘起缘灭，聚散离别，有个开始，因……有个结束。”
张开的话音有些颤。
李御执棋的手不动了，举在半空，侧脸映衬着亮光，唇线生冷。
这时的刺史大人真怕殿下将玉子冲他脑门子砸，再冲自己吼上一句“要你教我做事？！”
半晌，他忍不住跪下，道：“微臣斗胆，还请殿下前往一瞧，贵人是殿下费尽无穷种的善因，那来生必当结出善果，这便是我大荣将辉煌万世的缘由之一。”
李御被他的高捧逗笑了，他看着棋盘，嘴巴念叨：“不错啊……”
“殿下棋艺高超，随便落子，亦是不错的！”张开俯身，面朝着地板，言语恳切。
李御端了端身子，掉过脸来，冲着地上的人道：“你起身，上前来。”
张开随即听命，起身抖袍，垂脸上前。
“拿着，本太子赏你的！”李御玩味的扔过玉子。
张开双手捧住，一颗心欲飞了出来。
他哪里是捧着一颗棋子，这可是加入太子党的通行证！
不！
是加入新皇一党的通行证！
“收割，那我们这盘棋……”李御看向小侍卫，想对方给他台阶。
收割岂会看不出殿下的打算，随即道：“反正到最后，小的还是个输，这迟输早输都一样，不如去看那乞丐最后一眼，算是给他天大的福。”
李御默然，这才起身，由着张开领着，朝着那边走去。
……
刚进室内，张开冲收割稍稍横出胳膊，后者一晒，但很快明白其意，止住了脚步。
太子殿下负着双手，进了内室。
依旧那副模样，不过满身满脸绯红残退，只剩如纸苍白的脸。
“浪费了多少好药材，折算成银子，把你卖了都不够……”李御站在床头，不甘心的抱怨起来，“救救救，救个死人回来，是我无能还是你无用？你个小公鸡！”
“进贡的药膏，给你用了上百瓶，按斤给你抹的……当是面粉啊！”
“呵~这要是传出去，当今太子殿下八百里加鞭快马为一个乞丐取药膏，最后抹了一层又一层，居然死了？百姓会拿我当什么？！”
……
张开立在外头，只听里面一阵嘀咕。
这就对了！
若是无情，何必对个死人废话，看一眼都算恩赐了。
李御低声骂了半晌，不知名的怒火算是出了一大半。
然后……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这人明显是救不回来了？！
自此，太子殿下才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不该因对方那混账的言语而随意撤了医者和高僧。
这下好了，自己亲手救了他，也是自己亲手将他往鬼门推了一把。
李御有些恼火自己的虎头蛇尾，想怪罪收割为何不好言相劝。
可一回想，自己是太子，又有谁敢劝！
“我种的善因，你这一世是无法报了，来世……”李御干咳一声，也没多少掏心窝的话，细细瞧了瞧对方的模样，撇过目光，嘟囔道：“要不……投胎为女，下辈子给我提鞋？！”
……
张开见火候到了，随即走近内室，伫在李御身边，道：“贵人得太子殿下临终照看是他的福分，既然如此，太子殿下移步，这里交给微臣料理。”
李御心口不是滋味，但也不可奈何，他纠结着。
有人明着请驾，没什么理由留下，但自己的脚似乎灌满了铅，累着身子。
他目光炯炯，盯着那张脸，想着如何开口询问一二是真到了绝境？
真的无力回天？！
可贵为太子，怎能这般反复无常！
很多时候，帝王说不出来的心思需要身边的人去猜的，可他做的太过分了，能有多少明察秋毫、洞悉他心境的臣子？
即便有，他高兴，也担忧。
张开揣摩的比较到位，看出太子殿下的羞于出口，直径跪下掏出胸口的丹药，道：“殿下，贵人得您一眼足以。此回阳灵丹不至于浪费，微臣代表雷池州百姓，将此药奉于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灵丹？”李御随即来了兴致，“是何用处？”
“此丹名为回阳丹，顾名思义，有起死回生之效，可我见贵人已无契机，索性不予。”张开又将丹药举高几寸，“斗胆呈与殿下，愿殿下百年之忧之际，能再续春秋！”
李御轻快接过锦盒，忍住心口起伏，平静道：“你先出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他讲。”
“是！”张开起身，一边退一边在心口默念：“潘耀祖，我的平步青云全在你药丸上了……若是名不副实，我连夜抄你家！”
……
李御擎着药丸，对准榻上的人忍不住絮叨起来：“刺史大人将这保他青云直上的玩意都呈上来了，你若吃了没反应，我……”
太子殿下想不出什么法子对待这将死之人了。
他转过身，拿过一盏玉杯，将药丸放入，又用银勺将其碾碎，倒了一点点的茶水，用手指搅合一二。
来到床边，一手扭住对方下巴，一手将药灌入。
接着，太子殿下没了话，他放下茶杯，顺势挨着坐下。
张开立在外面，来回的捏着手指头。
他在等，等这人生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很快，一声咳嗽从里传出来。
接着是一声声十分有力的咳嗽，咕咚、咕咚，像烧开的水。
收割激动的欲要闯入，张开再次冲他摇头，反复劝他稍安勿躁，待殿下宣。
李御坐下，忍不住打趣：“呦~知道这药珍贵着呢，舍不得死了吧。”
骆不离干咳几声，有淤血从口中缓缓流出。
李御虽嫌弃，但他都做到这份上了，遂抽出袖口处的汗巾，为其拭去了嘴角血迹。
擦拭之际，却被一只枯枝样的手牢牢握住。
“又来了……又来了。”李御厌烦道：“请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霍云……我还活着吗……”骆不离努力的蠕动着双唇，五指的力道是他全身的力气了。
“活着呢~”
“三年了……我苦熬三年了……你一直不主动……”
李御扶额无奈，被个乞丐抓着手且胡乱表白的滋味实在不爽。
他不仅低声骂道：“人家是男人，说不准只喜欢女人，干嘛要和你龙、阳！”
“与我在一起，你怕倒霉吗、怕报应吗？”
李御苦笑起来，回了一句：“是怕绝后吧！”
“我走了很长很黑的路，四周鬼怪的声音让我害怕极了……不过，现在你牵着我是要带我回村的，是不是？”
“是你抓着我的……”李御欲将手抽离，才发现对方的力气愈来愈紧，钳子似的。
且他脱离一分，榻上迷糊的人愈发抽泣，一张俏丽的脸扭曲的可怜。
“本太子这是送佛送到西吗？”李御不动了，任由他攥着：“白送了多少宝贝，还搭上一只手？话说……这些表白，殿下我首次听。可笑的是，却不是说给我本人听的？！”
“等事成，做我男人！做我男人好不好……”
李御随即闭紧嘴巴，一动不动。
“答应我……我等不急了！”骆不离挣扎着，始终睁不开沉重的眼皮，他在迷茫中摩挲，带着万般祈求似的撒娇。
“你不说，我的心要死了！随即便死！”骆不离两腿直蹬，痛苦的哀嚎起来，泪水沾湿了双鬓，黏黏糊糊一把。
李御一只手被攥着，一只手跟着握成了拳头状。
他面容凄苦，被拉扯至心烦，长叹一声，埋怨起自己来，“青天啊……干嘛要做好人呢~”
……
鉴于外面有人在守着，李御才不会蠢至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说，他只能纡尊降贵，俯下修长的身躯，但避无可避的、贴上了对方的纤细和温热。
李御撇了撇嘴，一只手撑在对方身侧，深深呼吸后，将脸凑近。
结果，他走神了，盯上了一只瓷白的耳朵。
小巧的轮廓，很细腻，底部还有一颗嫣红的痣。
宫里的一茬又一茬的美人见的多了，即便那些女人天生丽质又爱涂脂抹粉，可太子殿下至今觉得，这样的色泽和柔软，无人可比。
直到胳膊有点泛麻，李御才忍无可忍，冲着对方的耳蜗，结结巴巴道：“等你什么劳什子事成，我就……就……就……做你男人。”
话落，大荣的太子殿下立刻挣脱束缚，一溜烟爬起身来，嫌弃万分的又丢下一句“小公鸡”，果断整袍，跑出了去。
……
骆不离醒来的时候，胡乱喊了两声霍云，可他没等到想听的声音。
“施主醒了？”稚气未脱的和尚端来一碗水，走近道：”这里没有叫霍云的施主。”
骆不离挣扎起身，小和尚利索的给他垫了个软枕。
“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里？我不是……”骆不离揉了揉太阳穴环顾四周，他的所有记忆还留在弥漫血腥味的森林，留在与霍云紧紧牵手的原地。
小和尚摸了摸小脑袋疑惑，“是我的脑袋不够圆、不够亮、不够醒目吗？”
“这里是寺庙？”骆不离终于反应过来，急切道：“我怎么会在寺庙，明明我和……”
小和尚将水放在床榻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于明月山脚遇狼，被人所救，这一躺便是十日。”
这段简单的话让榻上的人清楚的明白了整个过程。
骆不离有些失落的同时，也倍感愉悦，自己还活着！
这可不是证实了霍云的话是对的，他是倒霉的命，可命很硬！
骆不离急忙去瞧自己的腿，顺便上上下下打量起自己的身子。
“施主无碍，十天半月疤痕愈合，可下榻活动。”小和尚淡淡的语调却充满佛家的尊严。
“多谢主持相救，待我好些时，定然亲自道谢！”骆不离跟着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的想感谢救命恩人，可不是对方给了一个让他与霍云在阳间相知相守的机会。
“并非是主持救你……”小和尚持珠道：“你谢错了人。”
骆不离大感意外，不是寺里的主持，那是众僧中的一位？
“此番大恩我定是要谢的，骆某虽无银两，但感激之情还需当面表达，还请劳烦小师傅告知救我者是寺内哪位高僧。”
“救你的人，昨日走了。”
“走……走了？”骆不离挠了挠头，“那他姓谁名谁？家住哪里？”
“救你者并不愿透露姓名，只让你好好活着，莫要浪费了。”小和尚指着道：“施主不是口渴吗？”
骆不离望着手边的一碗水，随即端起，一饮而尽，他抹了把嘴，将空碗递给小和尚，略感遗憾，“这大恩，还真无以为报呢！”
小和尚简单告别，骆不离也不再逼问。
他想，这世上的好人还是多的，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也是有的。
待人走后，骆不离微微一笑，是梦又如何，至少甜的齁人！
他回忆自己在梦中大胆的将埋藏心底三年的话说了出来，顿时羞红了脸。
将脸儿埋在膝盖缝里，他一遍遍的回味，回味霍云宽大的手，温柔的声色，以及那一句关键言语---做你男人！
“啊呀~”骆不离忍着笑，摇晃着脑袋，尝了蜜一般的快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