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去之后,照例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钱亮亮终于接到了桔子的电话,不过电话不是在鹭门打的,而是在金州打过来的。桔子告诉钱亮亮,她已经决定了要和钱亮亮分手,她不能容忍欺骗和背叛,相关材料她已经留到了她住的那家叫鹭门宾馆的总服务台,钱亮亮可以凭身份证去拿。
钱亮亮摆脱不了男人对老婆撒谎的本能,还想再编个理由解释解释,桔子却已经放下了电话。钱亮亮不去拿也知道桔子留下的材料是什么,不外乎离婚协议之类的东西。钱亮亮虽然做了对不起桔子,也对不起咪咪的事情,心里愧疚万分,他却一直没有积极主动地去找千里迢迢到鹭门看望他的桔子,一者是咪咪的死让他分神,二者也确实没有脸去见桔子。然而,真的接到了桔子的离婚通牒,钱亮亮仍然丧魂落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没了脏器。
其实,他现在的境遇比刚到鹭门的时候强多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有了十五万块钱,可以在鹭门安身立命。然而,没钱的时候抓心挠肝的想钱,有了钱,钱亮亮却又感到钱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本来想用这笔钱开一个餐馆,现如今他不要说开餐馆,连吃饭的精神头都没有了。这是鹭门的清晨,清凉透彻的空气将阳光毫不吝啬的投放到地上,金灿灿的阳光活像温柔大手,抚慰着经历了台风的洗礼鹭门。
钱亮亮行走在滨海大道上,滨海大道一向是穷人的花园,左边浩淼的大海让人心情开阔,右边苍翠的青山让人志存高远,赭红色的旅游步道就像贵族花园的小径,小径两旁盛开着姹紫嫣红的花朵。享受这一切都是免费的,所以鹭门的打工者、穷人就喜欢到这里来消费不用花钱的美景。钱亮亮现如今又住进了大同街的小巷道里,出门不远就是海滨大道,他恢复了过去的习惯,心里郁闷,穷极无聊的时候,腿脚就自然而然的会把他带到滨海大道上来。
然而,今天的滨海大道却满目疮痍,墙倒屋塌,树折枝断,大群的人们忙碌着收拾残局。在电视上经常能看到的那位市长居然孤独地蹲在海边抹眼泪,秘书傻乎乎地站在哭泣的市长身边活像一个木偶。
海滨大道上翠绿的草坪被冲上大地的海水变成了沙堆,大队的消防官兵正在努力用高压水龙冲洗沙砾,千方百计恢复沿着海岸线平铺过去的草坪的翠绿。
园林工人有的苦着脸将一棵棵拦腰折断的大树吊上汽车,有的在用木桩、竹竿加固尚且没有倒下的树木,还有一些人带着红丝带,可能是志愿者,正在整理绿残红褪的花圃。
钱亮亮的心情让眼前一幕幕劫后余生的惨况弄得更加灰暗、郁闷。他扭头朝回走,在街道旁边,大队的人排列在那里,钱亮亮踱步过去,原来是市红十字会在募捐,每个捐款的人可以得到一根黄丝带。让钱亮亮诧异的是,募捐捐献的对象不是鹭门,而是省北的山区。那里,贫穷,落后,台风造成的灾害更加严重,鹭门市经济损失很大,却没有人员伤亡,省北的山区不但房倒屋塌大批百姓流离失所,还死伤了人。鹭门市没有为自己募捐,却在为省北的兄弟县市募捐。
捐款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排起了长队。经过的出租车司机纷纷停下车来,把自己辛勤的劳动所得交给募捐工作人员,再把领到黄丝带绑到汽车的倒车镜上。孩子们把自己的零花钱投进募捐箱里,然后把象征爱心的黄丝带系到自己的手腕上。一个残疾的乞丐只能用手撑着身体在地上挪动,也排在队列里,他用来乞讨的碗里只有零零碎碎的硬币,他却从怀里掏出了两张揉成了团的纸币交给了募捐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愣住了,随后默默地拿过一根黄丝带,仔细地绑在了那个残疾乞丐的胳膊上……
钱亮亮蓦然想起,咪咪的家乡就是省北山区的。他记下了赈灾的账号,然后来到银行,把卡上的十五万元全部汇到了救灾账户上。从银行出来,钱亮亮心里从来没有过的轻松,甚至有了久违的愉悦感。
他直接去了鹭门宾馆,那里有桔子给他留下的离婚协议书,他决定从现在开始正面一切问题,人生不就是一个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吗?过程只要没有结束,就只能面对,在人世上,没有地方逃避,因为每个人都有灵魂。
桔子留下的材料在信封里装着,信封是金州市税务局的,看到印着金州市字样的信封,钱亮亮觉得非常亲切,往事历历在目浮现在心里,却又是那么遥远,恍若隔世。钱亮亮没有拆开密封着的信封,拆开这个信封,需要勇气,钱亮亮眼下还没有勇气。
钱亮亮在街上随便吃了一碗沙茶面,然后朝自己临时的家走。攀上那木质的咯吱咯吱呻吟的楼梯,钱亮亮再一次愕然:“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大匾额依在他门边的墙上,不知道是谁把这块匾额送到了他这里。钱亮亮开门进屋,脚下门边有一张纸条,显然,是刚才送匾额的人从门缝下面赛进来的。钱亮亮捡起纸条,是熊包和李莎莎留下来的,熊包和李莎莎告诉钱亮亮,他们已经离开了“海上花园娱乐中心”,主要原因就是那个中心已经不再是正经生意,很黄很暴力,他们愿意和钱亮亮一起开创事业,他们已经找好了一家店面,非常适合开餐馆,希望钱亮亮和他们一起去看看。
钱亮亮长叹一声,瘫倒在床上。他不是为自己哀叹,他是为熊包和李莎莎叹息,是他燃起了他们对新生活的向往,也是他,又把这向往扼杀了。他已经没有经济实力开餐馆了,甚至今后他的日子该怎么过他自己都不敢去想。他唯一的信念就是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他唯一的安慰就是今后哪怕是当乞丐,也不会后悔把那十五万块钱捐给了省北的灾民。
外面有人敲门,钱亮亮估计是熊包和李莎莎,现在这个时候,除了他们俩,不会再有别人找到这里。钱亮亮屏声静气,不敢应声。他不是不愿意见到他们,而是不忍心见到他们,不忍心看到他们听到餐馆开不成了之后,失望的样子。
外面的人很执拗,敲了一阵竟然喊了起来:“开门老钱,我知道你在里面。”
钱亮亮听出来了,是鸟蛋。钱亮亮过去开了门,鸟蛋站在门外,一段时间没见,这家伙倒胖了。鸟蛋还是那副大咧咧的样子,进门就躺倒在钱亮亮的床上,好像这里不是钱亮亮的家而是他的窝:“老钱,瘦多了,至于吗?不就是会所不干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这不是你们北方人经常说的话吗?”
钱亮亮懒懒地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估计,鸟蛋是来查问郝冬希没能出境的事情,所以不太愿意搭理他。
鸟蛋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干你老的,本来把你都忘光了,没想到你还上了电视,装农民工,洗台风澡,成了电视明星了。我一直想找你问问,你刮台风那天跑到海边上到底要干啥?台风过去了,就找熊包要了你的地址,走啊。”
钱亮亮挣脱了鸟蛋拽他的手:“干嘛?”
“在你这垃圾箱里把人能臭死闷死,出去找个地方坐坐,你吃了没有?没吃我请客。”
钱亮亮实在没心思跟他出去坐,就是跟他出去坐了,也没话好说,便推辞道:“算了吧,你挺忙的,我也没心情。”
鸟蛋死拉硬拽:“你老钱要是跟我一样死上一回,就不会没有心情了。你说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比死还大?死上一次,就什么事情都不怕了。”
钱亮亮拗不过他,也没必要死拗,就跟了鸟蛋出门,坐进了一家茶楼。鸟蛋再三问钱亮亮吃了没有,钱亮亮也记不得自己到底吃了没有,反正这真什么也不想吃,就说吃过了。鸟蛋就叫了铁观音和几味茶点,两个人泡茶聊天。
鸟蛋忽然想起来问钱亮亮:“刚才看你门口扔着会所的招牌,你把那玩意弄回来干嘛?想留个纪念吗?”
钱亮亮苦笑,告诉他说那是熊包和李莎莎送过来的,他们还想跟他合开餐馆,可是他已经不想开了。
鸟蛋朝钱亮亮挤眉弄眼:“听说郝老板这一回对你不错,给你结了十几万,有了这十几万,开个餐馆应该没什么问题啊。”
钱亮亮不好说自己把钱都捐了,只能托辞自己没那个心劲了,不想再折腾了,就像平平顺顺的过日子。
“你以为十几万就能让你平平顺顺的过日子啊?”鸟蛋吸溜了一口茶水,拈起一块芝麻糕放进嘴里:“过去十几万还算一笔钱,现在十几万算什么?凭着你老钱的能力,再加上熊包和李莎莎那两个内行,如果你们开餐馆,那才能过上平平顺顺的好日子。”
钱亮亮忽然觉得鸟蛋这个人挺不近人情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咪咪的事情,过去他跟咪咪也挺熟,会所没开业的时候,他是监工,到现场也没少吃咪咪做的饭菜。咪咪死了,他根本就没露面,连打个电话问问都没有,现在又在这里没事人似的跟他扯什么开餐馆的事情,这让钱亮亮不悦,忍不住正面责问他:“咪咪的事情你知道吗?”
鸟蛋坦然相告:“知道啊,那怎么能不知道。”
钱亮亮没吭声,闷头喝茶,沉默片刻,然后起身招呼服务员结帐。
鸟蛋一把拉住了他:“干嘛?还没喝就走?”
钱亮亮板着脸,不跟他说话,服务员过来结账,让鸟蛋赶走了,鸟蛋对钱亮亮说:“我知道你对我没过问咪咪的事情有意见,那又怎么着?死人的事情天天都有,认识的人也没少死,总不能认识的人,不说认识,说得再透彻一些,跟自己关系不一般的人死了,活着的人也跟着去死吧?既然不能跟着去死,那不就还得活着?”
鸟蛋这话竟然让钱亮亮一时语塞,却又心灵颤,好像内心深处什么地方被轻轻地擦拭了一把,心境竟然顿时豁亮了许多。他坐回了座位,默默无语地给鸟蛋沏了一杯茶。
鸟蛋继续说:“你想不想知道我知道得了癌症那一刻,我心里怎么想的?”
钱亮亮问:“怎么想的?”
鸟蛋说:“什么也没想,天塌下来了,还能想什么?”
钱亮亮不明白:“什么也没想?”
鸟蛋说:“空白,还能想什么?”
钱亮亮:“空白你告诉我干什么?找我就是要告诉我你空白了?”
鸟蛋嘿嘿一笑:“你急个鸟,我又没说我一直空白,空白过了,就开始乱想了,想得最多的是死的时候疼不疼。”
钱亮亮让他逗笑了:“我不信,你还能顾得上想疼不疼。”
鸟蛋说:“逗你呢,空白过后,就开始想这一辈子还有什么遗憾的事情没干,还有没有机会干了。”
钱亮亮:“你就开始请别人吃饭,还账了?”
鸟蛋咳嗽一声,把腿蜷到了椅子上,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才接着说:“那仅仅是一个方面,我最主要想明白的是,过去很多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事情,忽然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很多过去自己觉得不重要事情,忽然变得特别重要了。再后来我就更加明白了,其实,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啥事情都不重要。”
钱亮亮学着鸟蛋的样子,把腿蜷到了椅子上,鸟蛋说:“这样做是不是觉得舒服?”
钱亮亮点头:“腿没有那种绷劲了,是挺舒服。”
鸟蛋说:“这就是人腿在妈妈肚子里的姿势,人一出生,就开始挺了,就开始绷了,就永远也不会真正舒服了,为什么?就是觉得重要的事情太多,如果一下子认识到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要吃饱喝足不受冷,就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钱亮亮品咂着鸟蛋的话,真有点如梦初醒的悟觉,放在过去,鸟蛋这样的人无论说什么,钱亮亮都不会当回事儿,文人内心深处的清高、孤傲,让他从来没有真正把鸟蛋放在眼里。今天,他却不能不对鸟蛋刮目相看了。他知道鸟蛋也是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人,却不知道鸟蛋脑子里还会有这些挺能让人豁亮、开阔的道理。也许,死过一次的人,真的跟没有那种经历的人不同?
钱亮亮连连点头:“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鸟蛋正在接手机,挂断电话起身喊服务员结帐,然后对钱亮亮说:“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老钱,你人不错,听我一句,活得振作点,人生除死没大事,你离死还远着呢,该干嘛干嘛,需要钱做生意,吱一声,多了没有,十万八万还能借给你。”
服务员过来结帐,鸟蛋匆匆忙忙扔下五十块钱:“不用找了。”然后逃跑一样的离去。
钱亮亮追在他后面问:“有什么急事吗?要不要我帮忙?”
鸟蛋摆摆手:“你帮不上,老岳母家打麻将,三缺一,非得让我去,你慢慢喝。”
鸟蛋消失在门外,服务员提醒钱亮亮:“先生,钱不够,一共是八十块。”
钱亮亮由不得苦笑,一边往外掏钱一边想:鸟蛋这人还真值得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