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以前有一首歌叫《出外人》,大概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加上台湾是个港口,很多人来了又走,人与人相遇总感觉像是最后一次,所以尽力帮助别人,像是告别,也像是别人在帮助外出的自己。
不怕一个人小确幸,只怕一个人是为了逃避现实而选择小确幸。如果每个人真的能沉浸于此,找到自己的快乐,那又未尝不可。
最后那天,蒙蒙的雾气里,山中偶尔升起一股袅袅炊烟。
朋友说:“每次一看到这股烟气,就觉得温暖。”这就意味着山中的某户人家觉得冷了,要烧柴取暖。
也许,是家里有老人。
也许,是家里来了客人。
每座山升起的炊烟,都是因为来了新客人
当我经过台北国际书展主题广场的时候,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轮到我上台分享了,而此时某个作者的分享会,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位读者。
我问台湾出版社的同事:“难道所有的分享会都是这样的场面吗?”
他们告诉我,周末的人比较多,但由于今天是周一,又是下午工作时间,所以来的人少也正常。
他们一定不知道我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我只是想给自己接下来的分享会找一个台阶下。
轮到我的时候,同事欣喜地跑过来告诉我,台下已经坐满了读者。
我站在台上的时候,放眼望去,有些读者可能是看过我的书,有些读者来自大陆,还有一些是逛书展逛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没事,就当是一个陌生的环境,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也没有一个人读过你的书,你要做的就是好像到了一个新的学校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这么想之后,居然一点儿都不紧张了。
介绍自己的名字,介绍自己的职业,介绍光线这家公司做过的电影,介绍自己因为最近在台湾出版了《向着光亮那方》得以被邀请来分享。
参加台北国际书展,至此,《谁的青春不迷茫》系列的三本散文集均出版了繁体中文版。
介绍自己的写作经历,以及成长过程中,台湾作家、台湾音乐和
台湾电视节目对于自己的影响。
我说,我接触的第一个作家是刘墉先生。
大学看完了白先勇先生的所有作品,毕业论文写的也是白先勇先生。
喜欢看吴念真老师的作品。
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也弥漫着台湾天气的味道……
我听丰华唱片,对滚石和维京唱片如数家珍,还喜欢唱片厂牌友善的狗。
吴名慧、锦绣二重唱、无印良品、林晓培、侯湘婷、江美琪、何欣穗、何嘉文、黄小桢、坣娜……当年我都听他们的歌。
我说,去年第一次接受阿雅采访的时候,她坐在我对面,她说着说着,我就跑神了。她问我为什么不专注,我说我脑子里全是二十年前那首《锉冰进行曲》,我没想到当年我百看不厌的那个人居然会在二十年之后问我一些问题。
阿雅不信,我就只能把《锉冰进行曲》当着她的面唱了一遍,然后她信了。
我们都眼泛泪光。
说完这件事,我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到台湾还了一个愿。
然后我发现,现场不仅坐满了人,四周也全是站着的读者,他们应该不是来休息的……
我看他们会笑,感动的时候会流泪,有人拿着本子做笔记,结束后有人过来分享自己刚才的感受。他们很认真,在听我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谢谢你们。
我刚下飞机的时候,台湾出版社的同事接到我往外走,一个特干净的女孩跑过来问:“你是不是刘同,我能跟你合影吗?”
我问:“你也刚到台湾?” 她说她是交换生。
合完影之后,她很有礼貌地说再见。台湾出版社的同事说:“哇,遇见了读者。”
我好想追回那个女孩,给她两百块钱,谢谢她为台湾出版社的同事制造了一个我很红的假象。(简直就是个优质群演!)
其实我更骄傲的是,这个女读者超级有礼貌。
晚上去了一家叫青鸟的独立书店。
店主瑞珊之前也是媒体人,30 岁那年辞职开了书店。
书店的门脸小小的,在外面很难发现里面的天地。那晚,我们一起和坐着的、站着的读者聊天,请读者喝酒顺道检查他们的身份证是不是成年了。
台湾的读者问了我一些问题。
有说自己过于在意别人的眼光,后来学会了独处,整个世界就亮堂了起来。
也有人说不知道自己考不考得上中国传媒大学。
其实,大陆很多大学对于台湾考生要求都不算太高,如果这都考不上,那就是活该考不上了。
我也是这么回答的,然后读者笑了,笑了就没事了。
你看很多问题,我们需要的并不一定是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
除此之外,接受了《商业周刊》《明镜》《旺报》《远见》等媒体的
专访,感谢它们做了很多功课,而我真正想写的是以下部分。在台湾的几天里,我去了好多地方。
每次都是决定要去一个地方,然后开车出台北,没过十几分钟就到了另一个地方,然后因为或如泼墨的雾气,或因透明的海洋,或因上色的青山,或因铁轨与公路并行绵延的风景,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嘴里一直大声喊着“啊啊啊啊啊啊”。
美好而安静。稀疏又游离。
“咔嚓”一张照片,就是台湾独有的人文气。
在去九份路上,突然饿了,路边有一家特别特别不起眼的杂货店,我买了三个粽子,店里的老爷爷递给我一个袋子。
上车之后,发现老爷爷给的袋子里有一个空袋子用来给我们装垃圾,除此之外还有三包蘸料,以及三包小小的擦手湿纸巾。
我很诧异。当地的朋友说:“怕你半路吃了,手会弄脏不方便。” 我当然知道老爷爷的用意,只是一个路边那么不起眼,一天接待不了一两个客人的小店,居然会把给客人的东西准备得这么细致。
因为重感冒要买药,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服务台咨询。
店员很抱歉地说这家百货公司没有药店,我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立刻拿出了一张整整齐齐的街区建筑规划图,告诉我们现在在哪里,要怎么走,走多久,就能到另一个百货公司,里面的哪家店有我们需要的药。
连我都觉得太麻烦她了,她在最后还问我们要不要一份地图。
后来到了一家诊所,认真的翁医生问了很多症状,说是重感冒导致了咽炎,咽炎又导致了低烧,然后让我去药房取药。
他们把每一天每一次我需要吃的药全部分好装进小袋子里,五颜六色的。然后说,如果吃了药感觉不舒服,那么可以吃这一包。如果吃了药,头晕晕的有低烧,那就吃另一包。如果没有这些症状的话,那就不用吃这两包。
药房医师在说的时候,我很难听进去。我已经被病情折磨得心情焦虑,身处外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拿到医师给的十几小包药时,发现每个小包上都贴心地盖了章,写好每一袋应该什么时候吃。
那一刻,温暖就顶在嗓子眼。
后来我不敢随便问他们问题了,因为每次问问题,都觉得是一种打扰和麻烦。
我问朋友:“为什么我遇见的每一个台湾人都那么热情好客,好像大家都没有自己的事,全都在等着我们求助?”
本地朋友说:“台湾以前有一首歌叫《出外人》,大概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加上台湾是个港口,很多人来了又走,人与人相遇总感觉像是最后一次,所以尽力帮助别人,像是告别,也像是别人在帮助外出的自己。”
经过汐止时,看见路边有座斜塔。离近了才发现,斜塔身上有很多细细的钢筋。听朋友说,“9·21”大地震,这座塔倒了,2014 年重建,故意做成倾斜状,用钢筋把它固定住,提醒着来往的人。
之前,我从未来过台湾,但近年来身边多了很多台湾朋友。曾经
有说法,因为台湾小,所以做出来的很多东西格局也小。以前不懂,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就很对,总是格局小小地做文章,一点儿不大气。
这一次到了台湾,才对这个说法有所反省。
我觉得更准确的解释是,因为各种原因,所以台湾才能把心思都做得细细的,能考虑得到自己的每一点心思,能照顾到其他人每一点的立场。路边的一家小小卤肉饭,能写出很长很长的准备工序和制作工序,因为地方小,稍微做不好就尽人皆知,所以只能做深,做扎实,做出一点儿样子,像个匠人,才能活下去。
媒体采访的时候问我,现在台湾很多年轻人都在追求一种“小确幸”的生活,听起来很安逸、很幸福,但也是一种对于残酷现实的逃避,问我怎么看。
我说不怕一个人小确幸,只怕一个人是为了逃避现实而选择小确
幸。如果每个人真的能沉浸于此,找到自己的快乐,那又未尝不可。在台湾的这些天,我遇见了台湾的一些 90 后,他们听说我从北京来,都很好奇我们的生活。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决定毕了业去广州、去北京、去上海闯闯,说不上为什么,就觉得好像机会更多,也更不一样。
在基隆夜市,一位卖烤玉米的大姐听说我们是从北京来,感叹了一句:“现在大陆的发展真的是好快,很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
最好的事情就是,我喜欢你,我发现其实你也喜欢我。
在台湾的最后一天是阴雨天。
我们开着车进山。这些天,我们都从南港出发,经过了翡翠
湾、野柳,去了金山靠北过日子和没有名字的咖啡馆,到了暖暖,去了猴桐猫村,从猴桐车站前往望古车站,经过了十分,还临时停在了双溪,沿着北海岸,转回九份,到美艳山渔港。
每个地方都有很美的名字,以及配得上名字的风景。
最后那天,蒙蒙的雾气里,山中偶尔升起一股袅袅炊烟。
朋友说:“每次一看到这股烟气,就觉得温暖。”这就意味着山中的某户人家觉得冷了,要烧柴取暖。
也许,是家里有老人。
也许,是家里来了客人。
过了今天12点,我就36岁了
过完 12 点,我就 36 岁了。要说 36 岁有什么特别,在我看来,就好像人生经历了两次 18 岁。
36 岁,意味着一个人历经了两次成年的过程。
第一次是人的成年。
第二次是认知的成年。
18 岁时,为了参加同学聚会,问我爸要 100 元钱。我爸不愿意给。我很生气给他写了一个借条:今天借 100 元,等我有钱了,还你十万元。然后把借条拍在桌上,对他说:“我成年了,说话算话,你借我 100 元吧。”
我爸笑嘻嘻地给了我 100 元。
前两年,我爸还把那张借条拿出来给我看,摇着字条说利息应该挺多了。
之所以人们把 18 岁定为成年,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在这个年纪心智有了质变。
18 岁时有一种巨大的磅礴感—外面的世界好大,人好多,我要开始认识很多很多人。这种感觉到了 36 岁依然存在,只不过这种磅礴感已经从人变成了事—自己的人生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要多做几件让自己能够真正投入的事情才对。于我而言,18 岁对于未来的探索是想通过认识的人,36 岁对于未来的探索是想认真做几件事。
18 岁和 36 岁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愿意为了眼前的爽,而愿意
付出一些代价。只不过,18 岁的我,开心是因为得到,得到了 100 元,得到了认同,得到了一个人的电话,为了得到不惜付出更高的代价。
有人说那是青春,不管不顾地投入,只是为了淋一场雨。
36 岁的我,开心是因为敢去失去,不喜欢什么样的事,不喜欢什么样的人,连客套都不想赠予,去掉过往的种种繁杂,清扫出一片处于自己的绿地。
18 岁的时候着急认识好多朋友,希望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临近 36 岁这几年,却常常和人绝交,朋友说:“你这个人真是奇了怪了,心眼特小。”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心眼挺小的,到了 36 岁别人再问我这个问题,我总算能很明确地回答:“我绝交不是因为生某个人的气,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自在一点儿而已。”
有一天和前辈聊天。她的工作很厉害,准确度高得吓人。高准确度的背后,一定是每日每日对工作的钻研。她有个奇怪的习惯,在任何场合,只要是听到了自己不喜欢人的名字,就会当场说“我非常讨厌这个人”,也不管在场有没有人是这些人的朋友。百思不得其解,这真是一个令人尴尬的举动,跟小女孩似的。
随着工作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越来越模式化—我知道你很会写剧本,我知道你很会挑演员,我知道你工作起来无比认真,可除此之外,我们很难再找到机会进一步了解。
虽然我们都知道,彼此很喜欢和对方在一起工作,谁都迈不出靠近对方的那一步。
然后前辈打破沉默,石破天惊地说:我讨厌谁。瞬间就公布了自己交友的标准和原则,本来仅限于工作的朋友一听,怎么和自己的感受很像或不像,于是探讨,于是澄清,人与人的感觉又更近了一步。
每个人都自有他自在的生存逻辑。
18 岁的时候习惯说:“我想要什么。”36 岁的时候学会说:“我讨厌什么,我不要什么。”—毕竟,不再伪装自己的想法,敢当众说出自己的原则,是通过更纯粹自我的一条路。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18 岁到 36 岁,是一个探索世界的过程,顺带着探索自我。
对于我而言,从 36 岁开始,是一个探索自己的过程,顺带着更新对世界的认知。
杜拉斯说:“经历过孤独的日子,我终于喜欢上自己的无知,与他们相处我感到惬意,如同那是一炉旺火。”这时就该听任火焰缓缓燃烧,不说一句话,不评论任何事。必须在无知中自我更新。
36 岁,又将面临进入下一段成长期,一个未知的世界。
本来以为这一年会感觉惊心动魄,当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才发现, 36 岁就这么来了,没什么特别感慨的,难的、没见过的、不能理解的、让人崩溃的,不过都是每一个成年人必须经历的。
就这样,我变强大了。
第一次成年 18 岁,抱着激动,走入社会伴着惶恐。
第二次成年今天 36 岁,抱着无知,再进入社会满是期待。
你好,生日快乐。
有几个朋友,有些再也没有遇上
我第一次见到 y 时,他刚从四川小城来北漂。他的发小也是我的朋友,常带着他出来见见世面。他很瘦,也沉默,熟了之后,想说话之前,他也总是很在意是不是抢了别人的话口。
他也不知道来北京可以做什么,他说就是看看,转转,看看能撑多久。
他在卖鞋的网站做过销售,在南锣鼓巷租过小门脸卖乐山的小吃,也干过服务生。
我们在一起唱歌。他开心着开心着,就盯着屏幕发呆,突然说: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北京待多久,感觉快要待不下去了。”说完,起身去洗手间,怕挡住大家唱歌的歌词,弯着腰、佝着背离开。
那晚,我们说了一些话,无非是互相鼓励。
我记得他有很多优点,自谦、认真,在意别人的感受,这些都是可以在北京待下去的原因吧。
后来,我们的联系就少了。
一晃七年。
辗转反侧,他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有三层楼的成都串串香。前两天,我去看他。他问我坐哪里吃。我说户外吧。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把锅煮开了,坐在凳子上等我。
他胖了,挺着小肚子,坐在店门口看着我笑,问我:“你吃辣油碟,对吧?”
早几年,租房找不着室友,就在网上发了个帖子。x 就是与我合租的室友。我们一起合租了三年。他的工作是设计,每天关着门在房间,很少出来走动。我和他聊天很少很少,少到我们合租了一年半之后,才知道他是宜昌人,才知道他比我大 5 岁。
他知道我常常吃盒饭,就说以后下班可以回家吃,他说他做的菜一般,但能帮我多做一些。我说好啊。赶上饭点,我们才能聊一会儿天,聊彼此的工作,聊可能的未来,聊绝对不会回去的老家。聊到他父母的感情,各种剧情,满城风雨,他说他死也不会再回去。聊到他的积蓄,他说自己 35 岁了,到北京八九年,积蓄还不到 5 万元。聊到他没什么朋友,不擅长交际。
我问:“你着急吗?” 他说:“慢慢来吧。”
得知我喜欢写博客,他说:“我帮你做一个博客的 flash 动画吧。”
然后花了半个月,做了一个炫技到爆炸的动画。他听说我在为当时的一本小说封面发愁,说:“那我帮你试试。”多年前,那本《离爱》的封面就是他做出来的。
有段时间,我看他也不去上班,问了才知道他的公司倒闭了。于是我说:“要不要去一个视频网站?”他说那就试试吧。我把他的简历给了我的前任领导。
后来我的小房子终于建好,我从出租屋里搬出来。走的时候也没什么留恋,他靠在房间门口对我说:“加油咯。”
我说:“好。”然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
某一天,听前任领导提到他,说:“x 很厉害,已经是我们这边设计的头头了。”
我要到了他的微信。我看他的朋友圈。他也离开当时我们租的房
子,又重新租了一套大的,整个阳台养满了多肉植物,长势喜人。
听说 b 和女朋友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住进了自己买的房。
听说 h 早些年办理移民,好像遇见了政策变化,没出去,但也不知去了哪里。
听说 q 谈了几场恋爱,中途被骗光所有积蓄,低谷期遇见现任,结婚生子,东山再起。
听说 w 成了经纪人。当年,她的性格最暴,如今却被一个又一个艺人调教成另外一个人,每天飞来飞去,国外国内,倒时差的感觉最难受。没有一个人回家乡,我们仍在各自生活里挣扎,偶尔冒头,偶尔消失。
有些人再也没遇上。
也不知为何,听到这首《出城》,就想起了这些年被打散的一些朋友。
有一天,我扫了一辆单车,在马路上狂踩,坐着踩不过瘾,便站起来把自行车骑得左摇右晃,一个人笑了起来。
还记得那些对未来忧心忡忡的日子,不会忘记那些对未来心心念念的我们。
y 的店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成为当红的明星店了。去之前,必须打电话才能提前订到位子,努力的人果然是有回报的。而他也打算自己单独出来再做一个餐饮品牌。有天晚上,他找我聊天。有句话我觉得很有意义,分享出来—你的年纪也到 30 岁了,所以这个阶段,你未来要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不能再靠关系,不能再靠运气,而是要靠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你在某一件事情上所有的积累和经验。哪件事情你花的时间最多,那你就继续干这件事情。这个社会,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公平的,而人与人之间比的是“你到底为一件事花了多少时间”。所以,我也很期待他未来的人生。
201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