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 重和元年
临安
那晚正是风高月朗,西湖之滨的江南首富方家却是一片惊涛骇浪——此夜,他们遭到了强盗洗劫。
寡不敌众的方炽羽被人点了穴道,和父亲一同被押着前行。押着他们的人里有一大汉,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此人便是那强盗的首领、太行山寨寨主王彦。
提起这个名字,这几年大宋恐怕无人不晓:他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在太行山踞山建寨,手下据说有一万弟兄。强盗自然是以打家劫舍为生,但王彦却与众不同,他只带百名手下打劫富户,其余的弟兄反而是以抗金为业。于是,王彦的名声亦正亦邪,大江两岸人尽皆知。但他有一项脾气却是天下公认的,那便是遭他洗劫的富户无人幸存。
想到这里,再想到现在前往的目的地,方家老爷方明权脸都白了。
王彦见他脸色,却更认定了他们要去的那个名叫云楼的地方必定藏了什么奇珍异宝。
其实他想错了,云楼只是一间普通的楼阁,里面既没有藏珍,更没有埋宝,楼里只住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除了方明权外,就连方家上下也无一人知道。他们只知道:方明权不准任何人对楼中人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他们都尊称那个人叫“公子”——云楼公子。
穿过一片梅海,便是一扇朱漆的大门,这楼已经有些年头了,所以这门上的漆也因陈旧而褪色,只有门上两个衔环的兽面还有些亮眼,让这斑驳之中透出几许神秘的威严。
云楼外面已站满了方家的家人,被强盗们看守着,人人脸上都有着怒气,却没有人叫骂,更没有人哭泣。人人都只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还有那楼内的一点灯光。他们都好像感染到了什么似的——那扇大门任门外人声嘈杂,却从不开启;那点灯光任门外刀光剑影,却从不摇曳。
看着那扇门,方炽羽的心竟莫名的安定了一些,他甚至开始回想他印象中这两年以来这扇门曾开启过的次数——第一次是送“公子”进来,然后是大夫,再然后是送药,后来是父亲的朋友觉通禅师前来诊病,再后来又是送药……
方明权却没有儿子那样的“好兴致”,他也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看着王彦一步步的向它走近,每一步就像踏在他的心上。
就在王彦伸手推门的那一刹那,门却开了,从里面。
开门的是一白衣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眉目如画一般。
除了方明权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纷纷心道:原来这便是那云楼公子。
王彦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今晚唯一没被攻破的楼阁里藏的并非是金银财宝,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美少年。半晌,他才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微笑:“阁下夜闯民宅,我没问你是谁,你怎反倒先问起我来了?”
王彦被问得一怔,四周传来了讥诮之声,自是方家众人见他尴尬,暗自欢喜。
少年又道:“阁下倒也不忙自介,我虽孤陋寡闻,却也能猜着阁下身份。”
王彦镇定了一些,反问:“是吗?”
少年笑道:“阁下武艺高强、豪迈粗犷,应是一山之首、一寨之主,是也不是?”
王彦冷笑:“不错。”
少年依然微笑:“阁下占山为王,手下兄弟如云,做的乃是刀口上的买卖,是也不是?”
王彦也仍冷笑:“不错。”
少年又道:“阁下杀富济贫,行侠仗义,横行四海,纵横江湖,又是也不是?”
王彦弄不清楚眼前这个美少年与他兜圈子究竟是何意图,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你说的都不错!”
少年脸上笑意更浓,声音依旧不大,却渐渐透出股犀利来:“占山为王,占的是我大宋疆土;刀口买卖,伤的是我大宋子民;杀富济贫,杀的是我大宋商贾,济的却是那贼子金兵!请问阁下,是也不是?”
“你——”王彦脸涨得通红,万没料到对方会杀出这样一招来,让他现在进退维谷,想说“不是”,他刚才偏又明明承认自己“占山为王”、“杀富济贫”,回答说“是”,更是万万不可。
四周已有人叫起好来,当先的便是方炽羽。
“公子……”方明权虽觉出气,心中却更加担忧。
王彦果然恼怒起来,目露凶光,狠狠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在这儿逞口舌之能?”
少年回答:“在下云倦初,两年前从北方迁至此地,一路之上只听人人都提起阁下和太行山寨,皆‘赞’阁下威名震动天下,引得百姓夜不敢出户,日不敢独行,大宋人人自危,金人拍手称快!”
王彦心知他这番言语是带夸张,他当然清楚自己干的虽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可山寨却是打着抗金的旗号,但这字字句句却仍旧像刀子一样深深扎在心上,他忍不住吼道:“我太行山寨行事光明磊落,杀的都是金兵金将,怎么会快了金人之心?”
云倦初不以为然地笑笑:“是吗?阁下杀人劫财,弄得大宋人心惶惶,皇上日夜忧虑,难道不是暗助金兵的?”语气之中充满讥诮,仿佛是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四周的笑声更大了。
王彦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却清醒了许多,豁然明白了云倦初话中的含义:他王彦当初起兵,便是看不惯朝廷懦弱,愿自率弟兄抛洒一腔热血,作一顶天立地英雄。谁知当真正建了寨子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一切并不像上阵杀敌那样简单。寨子里一万弟兄还有老弱妇孺,个个都张着嘴要吃饭,死了的弟兄,家人要抚恤,伤了的弟兄,要延医疗伤,这些银子从哪里来?迫不得已,他才学着梁山水泊,干上了这“劫富济贫”的买卖。他也知这并非是件光彩之事,只好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抗金大业。渐渐的,他便真的将这理由当作了天经地义。可云倦初这么一问,却将他问倒了,让他蓦然发现心中的那一切理由竟都是那么站不住脚。
但他并不愿意那么快示弱,于是反击道:“老子杀的都是贪官污吏,为富不仁,他们吸的是民脂民膏,难道不该杀吗?难道杀了他们,百姓也会惶恐吗?”
云倦初冷笑一声,说道:“贪官污吏固然当诛,可他们的家人奴仆又有何辜?你却灭人全府,一个不留。巨贾富豪之中固有卑鄙小人,可更多的是清白起家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指着外面的方明权,又道,“就像方老爷一家,家世清白,乐善好施,难道他们也是奸佞之人吗?”他淡得透明的目光对上王彦充血的双眸,声音幽冷得如同一道冰凌,“你敢说你刀下没有冤死之人吗?冤死一人,十人心伤,你还敢说你没有搅得大宋人心惶惶吗?”
“……”王彦已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觉手心里全是冷汗。
云倦初继续说道:“你可以不怕担这千古骂名,可你是否问过你的弟兄介不介意这骂名呢?他们视你为大哥,原是指望你能领他们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而不是为人鄙夷,被天下人唾骂——你总该不辜负他们的信任才好。”
他这一番话,言语诚恳,语重心长,众人听了都不禁心生敬佩:想不到一个少年的见识竟是如此深远卓绝。
王彦回头看看他手下的弟兄,他们显然都已被云倦初的话语深深打动,个个眼中都放出异样的光来,默默的看着他们的大哥王彦,等待着他的决断。
王彦拿刀的手不住地颤抖,许是握得太紧的缘故,思虑许久,他终于低下头去,低声说道:“你说得不错,可是我这一万多人……”
云倦初淡淡一笑,却自有种安抚人心的神采:“你可是担心你手下的生计?”
王彦抬起头,轻轻点了点。眼前的云倦初看来清瘦文弱,却偏让他这个七尺昂藏忍不住想向他求教,仿佛他的身上能散发出某种光彩似的,让人不自觉地臣服其下。
云倦初心知王彦已被说动,于是言道:“你若信得过我,肯放下屠刀,我倒可以为你的山寨谋个生路。”
王彦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云倦初的来历实在是太神秘了,就连四旁方家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云倦初当然明白他们的心思,于是问方明权道:“方老爷,我大哥可是你的主子?”
方明权虽不解其意,但仍点头答道:“是。”
云倦初笑了,再问:“那我又是不是你的主子?”
方明权回答:“那是自然。”
云倦初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那我又是不是这方家产业的主子?”
四下响起一片私语之声,谁都想不到云倦初会在这个时候来鲸吞方家家产。
方明权却微察其意,犹豫着不肯回答。
云倦初于是又问一遍:“到底是不是呢?”声音冷得威严,不容抗拒。
方明权只得回答:“是。”
云倦初这才又露出微笑,转头对王彦道:“这下你总该相信我的能力了吧?”
王彦已然心服口服,忙道:“王彦但凭公子做主!”
云倦初不慌不忙地又道:“你既信得过我,那便请让你的弟兄先行回去,你我二人再行细谈,如何?”
王彦犹豫了一下。
云倦初道:“事务琐碎,你我二人在这小楼之内也不知要谈多久,不如双方都散了,免得大家受累。”说着,便转身向楼内走去。
王彦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回头向手下喊道:“弟兄们,你们先回去吧!”
听到这话,他的兄弟们都在心里暗自权衡了一番,均觉虽说王彦孤身留在方家,可他手中毕竟有那云楼公子,万一事有不协,他也不会吃亏,于是互相交换个眼色,便都听命退去了。
危机解除,方家众人这才明白了云倦初的心思,还哪里肯走,都纷纷聚到了楼门之前,头一个开口的便是方明权:“公子,你怎可……?”
云倦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从容笑道:“我信任王寨主。”
竟有人信得过他这个杀人如麻的“强盗”!王彦只觉得血直往上涌,他一掌击在手中的钢刀之上,一柄钢刀顿时断为两截。他单膝跪下,深深一拜:“公子,我王彦和太行山寨一万弟兄从此便是你的人了!”
云倦初走上前去,弯腰扶起他,淡然说道:“别这么说,你仍旧是你弟兄们的首领,谁也不能代替——至于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接着,他又自语似的低喃,“最好就当从没有过我这个人……”
王彦只觉得眼前的光好像一下子就散了,那双刚才还充满犀利的眼睛竟又一次淡到了透明,可这次的透明背后却让人分明看到了一颗悲哀的心……
云倦初没有食言,他果然担起了太行山寨万余人的生计。
他先是与王彦一夜长谈,然后便与方明权商量将方家产业的分号开至山西,给太行山寨提供了一个可靠的生计来源。王彦从此便彻彻底底地放下了他“劫富济贫”的生意,专心一意地领着手下的一干弟兄奋战在抗金前线。弟兄之中若有死伤,他们的家属则由方家安排供养。这样一来,太行山寨的弟兄没有了后顾之忧,自是人人奋勇,杀得金兵闻风丧胆,太行义军的名声也从此传遍天下。
云倦初救了方家,也救了太行山寨。
那一年,他十五岁。
他的身体依然不好,云楼大门为数不多的开启仍是多为送药。可他在方家人心中却再也不是那个神秘的“药罐子”,他已成了他们心中的神明。
方明权渐渐开始频繁地去云楼问徇意见,甚至一再地请云倦初掌管方家产业,因为方家产业本就是赵桓像大多数成年皇子一样在宫外所置的财产,他只是替主子打理而已,但他如今年事已高,对商场之事已然力不从心,偏偏独子方炽羽又喜武不喜文,正愁无人接替之际,云倦初的出现正解了他心头困扰——他是赵桓的亲弟,替兄理事自是义不容辞。
对于他的盛情,云倦初却一直拒绝:当初他插手方家事务,本是迫不得已,此时又怎会想真的入主方家?
但他终究还是缠不过方家父子——方明权不知为何竟几次“投资失误”,以至方家几度危机重重,云倦初无奈之下只得出手相助。而方炽羽则自那一夜之后开始如影随形,当起了云倦初的“跟班”,还十分心甘情愿。
终于渐渐的,云楼的大门变得不再神秘,但方家上下对云楼公子却更加敬畏,这种敬畏使云楼公子的声名逐渐传遍了江南,乃至整个大宋。
盛名之下,云倦初却仍旧淡得像抹白云,他眼底的阴影也还是那么深沉,对于他来说,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过,只有楼前那片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