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隐隐烟波
流舒2024-09-19 10:228,180

宋钦宗 靖康元年

光阴荏苒,十年流光如白驹过隙,快得让人不敢眨眼,生怕两睑相触之间,便又多了多少沧桑的历史,变了多少曾经的朱颜,让人一生喟叹。这便是身处末世的心情,恨不得日夜睁着眼睛,生怕一觉醒来,便已换了庙堂,改了朝代。

并非不问世事,并非不爱国家——前方偶有的捷报,义军抗金的大捷,总还是能让人热血沸腾的,可沸腾过后往往看到的并非是河山的收复,反而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室一次又一次的出卖那用鲜血换来的尊严。

这怎能不让人失望?

碌碌平民,生命本就犹如草芥——乱世之中,金兵蹄下,流的总是宋人的血——是无奈,更是悲哀。

也罢,也许老天早已将一切注定,身为一介草民又何需再反抗些什么?

反正变的是敌人——从辽国到金国,不变的是侵略;反正变的是皇帝——从徽宗到钦宗,不变的是懦弱;反正变的是人世,不变的是山河;反正一切都是可以变的,不变的却是及时行乐——

扬州瘦西湖,自古便是人间的繁华极点。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便是这样一幅纸醉金迷、酒绿灯红。

就连这样一个冬夜,瘦西湖也仍是一片繁华——游船上的丝竹管弦,酒肆里的把酒言欢,交织成一张曼艳的大网,仿佛连廿四桥边的红药也能催开。

而这极点中的极点恐怕便是百年老店福兴楼了。

福兴楼临湖而建,共分三层,一层是散座,中央是供歌女、舞姬以及戏班表演助兴的高台,二三楼是雅座,临水一面是帘幕小窗,临台一面是金钩珠帘,两边墙上挂的是些名人字画,当然多是些赝品,不过粉墙上也留着些文人墨客的酒后之作,龙飞凤舞的题款之中也确可寻得几个名家。日日爆满之中,帘外轻歌曼舞,帘内觥筹交错,珠光琥珀摇曳之间,真不愧是一座人间仙境。

此时福兴楼又是高朋满座,二三楼的珠帘或卷或垂,只闻一片杯盏之声。

一楼高台之上坐着个歌女,一曲唱毕,她站起身来,楼上楼下一片轰然叫好之声,紧接着便是一把把的金钿白银撒了一台。那歌女忙道几个万福,拾起一地赏钱笑着走下台去。

接着走上台去的却是一半老徐娘,喝酒的众人都是一愣,随即便讪笑起来。

二楼一间垂帘的雅座中传来一声轻笑,发笑的是一青衣少年,二十出头年纪,却偏长着一张“娃娃脸”,剑眉下的眼睛生得新月一般,这一笑起来更是眯成了两条窄缝,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亲切。他剑眉一扬,回身笑道:“想不到这样的老女人也敢上台,真是可笑,你说是吧,公子?”

没人应声。

他叹口气,上前两步,贴着他那一直凝视窗外的公子,又唤一声:“公子?”

依旧没人应声,他的公子此刻正斜倚着窗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身着一袭舒适的白衣,绝世而独立,似乎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青衣少年忍不住也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却只见冷月之下几株孤零零的寒梅犹自含苞,连朵花也没有。

这有什么好看的,家里不多得是?他心里嘟囔一句,口中却道:“公子,别看了,你难道能把它们看开不成?”

白衣公子仿佛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像是回答他的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低声说道:“梅花又岂是为人而开?”

青衣少年笑笑:“我说不过你,你想看便接着看。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下去找那个人?”他指指楼下散座中一个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

白衣公子微笑道:“总得等他喝完了那壶酒吧。”

青衣少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壶酒还剩多少,忍不住问道:“公子,你千里迢迢跑来扬州,就为了找他?”他又看了那人一眼,语气中颇有不屑之意。

白衣公子听出他语中的怀疑,解释道:“你可莫小瞧他,他可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十几年前,我还是在朝堂上……”话说了一半,他忽然顿住了,一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嘈杂,一面问那青衣少年:“你可曾听见刚才外面说了什么?”

青衣少年见他神情忽变,不禁奇怪,顺口答道:“是有人和楼下的那老女人打招呼,叫她万春楼的张嬷嬷。”

“万春楼?”白衣公子低声重复着,“是不是那座官妓院?”

“你什么时候对这些……”青衣少年的眼睛又弯了起来。

白衣公子不理会他,站起身来,走到珠帘之前,望着外面,问道:“她刚才是不是说要卖一个歌女?”

青衣少年点点头:“是呀,叫杜若兰来着……”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停住了,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

“你可还记得那杜将军的女儿叫什么?”白衣公子问道。

“就叫杜若兰!”青衣少年眼睛都亮了,“一定是她!杜将军蒙冤被害,家人都被发配,女眷就充了官妓,义军救出杜夫人的时候,她不是说杜小姐被弄到了万春楼?”

“是,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见——咱们得救她。”白衣公子点点头,声音依旧很低,却无形之中添了几分幽冷和威严。

青衣少年明了地点点头,掀帘而出,慵懒地倚在一根廊柱上,眼睛却紧盯着下面的动静:只见那杜若兰果真是将门之后,杏眼桃腮上英气不减,虽不幸沦落风尘,却是冷若冰霜。

楼上一些见惯了莺莺燕燕的纨绔子弟,何曾见过如此女子,都是色心大起,纷纷卷了珠帘,走到回廊之上争相竟价。不多时,杜若兰的身价已升至二百两白银,而这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官妓已是十分少见。

那张嬷嬷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左万福右请安的向各位捧场的大爷道着谢。

“三百两!”有人叫道。

张嬷嬷一见是个熟客,忙堆笑道:“多谢徐公子。”

还没谢完,楼上便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等等,我出一千两。”

张嬷嬷忙抬头,只见是一青衣少年,长着张英俊的“娃娃脸”,却不熟识。

那徐公子哪肯罢休,又叫道:“两千两!”

楼内响起一片轰然叫好之声,因为即使是最当红的名妓也不过是这个身价。

杜若兰却依旧是一脸冰雪之色,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青衣少年笑笑,价钱也翻了一倍:“四千两。”

四周的叫好声更是能将楼掀翻,二三楼的珠帘已差不多都卷了起来,只除了青衣少年身后的那一间。

徐公子脸涨得通红,咬牙叫道:“六千两!”

此时的叫好声恐怕只能用山崩地裂来形容。

青衣少年皱眉不语,他倒不是身上没钱,可那钱是……

青衣少年犹豫间,那徐公子已得意起来,自认胜券稳操的他连忙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朝楼下走去。

“一万两。”一个悠然似梦的声音从唯一低垂的珠帘后传出,声音不大,却让满堂寂静。紧接着,珠帘一动,说话的男子挑帘而出,一袭白衣,俊美得摄人心魄,连一直一动不动的杜若兰此时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向楼上望去。

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对这样一种气质无动于衷——

他的确生得俊美,但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却决不是这张俊美的面孔,而正是一种气质,一种谪仙一般的气质:他的肤色略显苍白,一双清瞳之中的光泽更是淡到几乎透明,白衣之下的身躯颀长却更单薄,这一切都让他整个人看来淡得像抹白影,可清淡之中却偏又散发出掩饰不住的光泽与华采,直教人看得忘了呼吸。

那徐公子竟似看呆了,半晌才缓过神来,问道:“你……你刚才说多少?”

“一万两。”白衣公子微笑,淡雅如梅。

“还是把你的药钱搭上了?”青衣少年走到他身边,低声说。

“云楼谁做主?”白衣公子淡淡反问。

“当然是你做主。”青衣少年悻悻地退到他身后,心道:你也就是在不顾惜自己身体的时候,才像个主子似的威严。

白衣公子不再理他,走下楼来,问那徐公子道:“这位公子对在下的价钱是否还有意见?”言下之意便是还可再争几个回合。

他的声音温文平和,那徐公子听来却觉身上莫名的幽冷,那语气里更有着几分隐隐的威严,教他不敢再发一言。

白衣公子又笑了笑,言道:“承让了。”

徐公子只得讷讷的干笑几声:“哪里,哪里。”

那张嬷嬷早已迎了过来,喜滋滋的接过青衣少年递与的一迭银票,连道了数声谢,才肯离去。

青衣少年向杜若兰低语了几句,杜若兰又惊又喜,忍不住喜泪盈眶。

此时,却忽传来一低沉的男声,喝醉酒似的拉长了声调吟诵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若兰脸色微变,她虽不是真的“商女”,却也知这言语是冲着她来的。

白衣公子闻言,转身迎向那说话之人,淡淡说道:“这位兄台,不知有何高见?”

“高价?”那人故作耳背,说道,“还能有什么比一万两更高的价?”

“装什么胡涂!”青衣少年见说话的正是自家公子要找的那人,不由忿忿。

白衣公子却并不生气,反而走到那人桌边,坐了下来,手一抬,竟给那中年人斟了一杯酒。

中年人大感意外,连忙问道:“这位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白衣公子依然微笑:“在下敬佩先生的忧国之音,故敬先生一杯。”

中年人愣了,想不透面前这位浊世佳公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白衣公子又道:“记得当初先生刺臂血书,力荐圣上抗金守城,言之恳切,语之忠烈,万人景仰,天下传诵。在下当时便想,何时能得见先生一面,亲耳聆听教诲?想不到今日有幸得偿夙愿,实是欣喜之极,还望先生务必满饮此杯。”

他话说得文雅,其实带刺——当年是上书力主抗金,今日却是对一弱质女流大发牢骚,将这二者相提并论,怎不教人汗颜?

中年人的脸色一下子又青又白,言道:“你……你知道我是……”

白衣公子神色敛然,语含敬意:“先生便是李纲李丞相。”

“我哪里还是什么丞相?!”李纲摆摆手,长叹了口气,“落魄如此,也直教公子笑话了。”

“他竟是李丞相?!”青衣少年向他的公子吐了吐舌头,“难怪你说见过他。”

听到这话,李纲也觉得眼前的白衣公子似乎有些面熟,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于是问道:“不知二位是……?”

青衣少年连忙回答:“我叫方炽羽,这位是我家公子。”这倒不是他有意爱抢先发话,实在是因为他家公子本就不爱出门,更不爱向外人提及自己的名字,所以这样的问话一向都是由他来代答的。

此言一出,附近的座位便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因为只要是在宋国,就没有人会不知道江南首富——临安方家,知道方家的便没有人会不知道那个武功甚高却不善经商的方家大少——方炽羽,而知道方家大少的便更没有人会不知道方家真正的主事——云楼公子。

传说方家大少和云楼公子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尤其是方炽羽,原本是心高气傲的一代侠客,却心甘情愿地出让自家生意,成了那云楼公子的贴身保镖。而那云楼公子更是鲜少露面,世人都是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以致市井传说纷纷:有人说他是个七旬老者,也有人说他是个翩翩少年,更有甚者,一口咬定那云楼公子是个女人。

既然眼前这个青衣少年便是方家大少,那他口中的公子不就是那……

众人好奇的目光都纷纷聚向这边,终于听那白衣公子开口说道:“在下姓云,草字倦初。”

此言一出,不仅是一旁众人,连李纲都不禁心道:原来这便是那名满天下的云楼公子,果然气度不凡!

云倦初对李纲歉然一笑:“李丞相,刚才我言语之中多有冒犯了。”

李纲忙道:“哪里哪里,云公子讽得极是,不过……”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我还是不懂公子自己为何要花这一万两银子?”

话中带着鄙夷,云倦初自然听得出来,他不介意地笑笑,并不解释,反问道:“我也不懂李丞相为何要花这许多银子天天买得一醉?”

李纲脸色微变,冷笑:“我早说过我已不是丞相了,不求一醉,又能若何?”

云倦初也冷笑道:“想不到一次贬官扬州,便将丞相你击垮了。”

李纲冷嗤:“笑话!仕途沉浮李某何曾放在过心上?!”

“那又为何如此消沉?”云倦初追问。

“世人皆醉,难道要我独醒?”李纲咽下一杯酒,反问。

“谁说世人已醉?”云倦初直视他。

李纲大笑:“这满楼满街,你我众人,难道还醉得不够吗?”

云倦初道:“那是因你自己先醉,所以看不清世人!”他透明的眼波中忽然射出一种犀利的光来,教李纲看了不禁一怔——他一定曾见过这双眼睛的,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半天,他才又道:“我又何尝想醉?只是世事让人心灰啊。”

云倦初的眸子亮得好像能穿透对方的灵魂似的:“若我能证明世人未醉,丞相又可愿复醒?”声音依旧不大,其中却有着一种摄人的激情。这种激情就像是冰封的雪原下隐含的绿色,现在看来似无迹可寻,可一旦春至,这些生命的代表便将会铺满整个原野。

侍立一旁的方炽羽眼睛都亮了——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云倦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可他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当初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了云倦初的身边。所以他知道,云倦初这样的语气,是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心的。

果然,李纲的醉眼也亮了。

“可有纸笔?”云倦初转身问店家。

“有、有。”店家忙将文房四宝伺候上来——福兴楼一向是文人骚客的聚集之处,所以文房四宝是店中的常备。

云倦初提笔挥毫,一笔一划犹如行云流水,隐约透着股尊贵之意。刚看他写了几个字,李纲的酒便醒了,眼中的光彩忽明忽暗,看得出是心澜暗涌。

书写完毕,云倦初放下笔,朝一直站在一旁的杜若兰道:“姑娘可否……”

杜若兰不等他说完,便点头道:“公子之意若兰明白,公子所书之词若兰也曾熟读,一直深深钦佩作者的一片赤胆忠心。”说着,她看了李纲一眼,又道:“我知此词应一关西大汉执铁板而歌,若兰虽不才,但为报云公子恩情,今日却也愿勉力为之。”

说罢,她走上高台,抱起一把琵琶,纤指急弦,其声铿然。

楼中一下子就静了,外面好像也一下子静了。人们都觉得这几声急弦仿佛是弹在他们的心上,就好像是那日日萦在心头,却又不敢面对的国破家亡的丧钟——声声催泪!

听着琵琶弦声,“她可配唱这曲子?”云倦初问李纲。

李纲心服的点头:“怎会不配?”

云倦初颔首道:“我想也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唱这阕词了。”

李纲不解:“难道是因为她值一万两?”

云倦初的脸色一沉:“当然不是,只因她是杜将军的女儿,真正的忠良之后。”

李纲哑然,不禁有些惭愧,心中更是对这位云楼公子景慕万分。原本像他这样一个作过丞相的人都是心高气傲从不服人的,但今日他却彻彻底底地服了。

那边杜若兰已开始唱了,她的嗓音并不圆润,甚至有些沙哑,可正是这种沙哑让人感到了一种苍凉,一种属于这个末世的特有的苍凉,这种苍凉深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好像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的悲啸,又仿佛乱世儿女浮生飘零的哀歌:

“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

原来云倦初写的正是李纲自己的词——《喜迁莺》,词中写的乃是淝水之战,借古喻今,气势雄浑,激荡着一种殒身报国的豪气,因此流传甚广。

刚唱了两句,便已听见有人在轻轻地跟和,声音之中也是说不尽的苍凉。很快地,这份苍凉便渐渐蔓延到全楼,原本轻歌曼舞的福兴楼竟成了人们宣泄久久压抑的爱国之情的地方。更多的人则循着歌声走进了楼内,更有人认出了李纲,纷纷唤着:“李丞相!”

见此情形,李纲的眼睛不觉竟有些湿了。他回头看着云倦初,真诚地说道:“多谢公子的一番苦心。可我现在已无兵权,真乃有心无力啊。”

云倦初依然微笑,说道:“你看这些百姓,这份激情,只要李丞相肯振作起来,振臂一呼,又何愁天下没有应者?大宋实不缺兵,缺的乃是丞相这样的贤臣良将,如果连丞相都放弃了,那百姓心中的火又怎能燃得起来?”

李纲心中一震,云倦初所说的何尝不是他日日所想?谁忍心看着金兵铁骑之下山河呻吟、百姓流离?可朝廷懦弱,奸臣当道的现实,却让他一颗拳拳报国之心一次次的遭受打击。所以他以为自己已经心灰了,他以为大宋已经没有希望了。可云倦初的这几句话却像是一个火种,准确无误地射入了他的内心深处,点燃了他满腔的热血,教他的心跳又一次和上了保家卫国的强音。

想着,李纲犹如醍醐灌顶,不觉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云倦初淡淡一笑,眉宇之间忽多了几分忧色,他压低声音道:“既然丞相已经振作,那便请丞相能尽快回京……”

“怎么?”

云倦初皱皱眉,回答:“京城最近可能有急。”

李纲起先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云倦初话中的意思。其实他自己也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他自然也认真研究过当下的局势,早已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但又自知如今自己人微言轻,一腔报国热诚必定不得施展,可胸中担忧之情偏又无法遏止,这才分外的借酒浇愁。所以他会发愣,为的并不是这话中的“急事”,而是云倦初的敏锐,这种敏锐让他心中的那种熟悉感又多了几分。

“丞相可答应?”云倦初问。

李纲缓过神来,忙道:“国难当头,我自是义不容辞!我当立即召集各地义军,赶赴京城。”

云倦初似乎放心了一些,他笑笑,轻声道了句:“多谢。”

福兴楼里此时已聚满了人,外面则还有更多的人想往里挤,那店家早已焦头烂额,忙跑过来对李纲道:“李丞相,您看……这些百姓都将您当作大宋的救星,都急着想见您哪……可我这小店……实在……”

李纲点点头:“知道了,我便去外面见他们吧!”

店家忙不住的哈腰称谢,将李纲引向门外。走到门口,李纲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连忙回头眺望,却哪里还有云倦初的影子,心中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云倦初此时已在一叶扁舟之上,半倚舱门,望着滚滚江水出神。

方炽羽站在船头,按剑当风,豪迈异常。

此刻已是第二日的凌晨,天却还未亮,如钩新月高挂在满天浓云之中,却无甚光芒。黎明前的黑暗裹胁在刺骨的江风之中,迎面扑来,直教人打了个寒战。

方炽羽被冷风呛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终止了雄壮姿势,回头走向船舱,却见云倦初也站在舱外。他眉一皱,快步走向云倦初:“你又不想活啦?!外面风这么大!”边说,边将人往舱里拉。

“不碍的。”云倦初话音未落,人已被拉入舱中。

“不碍?”方炽羽不以为然的皱皱眉,“你看你,简直风一刮就倒。”

云倦初笑笑:“哪有那么严重……”话音未落,面上已浮上了病态的红晕,急忙以手掩口,已是咳个不止。

“又犯病啦?”方炽羽急了,忙抚着他背,助他顺气。

云倦初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一手掩口,一手伸向方炽羽。

“什么?”方炽羽不解。

云倦初费力的吐出一个字:“……药……”

方炽羽这才反应过来,忙从怀中掏出个药瓶,将其中仅剩的几粒药丸全都倒了出来,递给云倦初。

云倦初接过,咽下,好一会儿,方才缓过颜色,止住了咳。

见他好转,方炽羽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原位。天知道这已是他多少次为云倦初担心了:明明一咳起来便是难止,却又偏偏不肯吃药,哪回不要人“软硬兼施”?想到这里,方炽羽一愣:今日怎么这么反常?不是他逼云倦初吃药,反倒是云倦初向他讨药?心中疑窦顿生,他问道:“你今日……这是……?”

云倦初闭着眼睛,幽幽地说道:“我……还不能死。”

方炽羽又愣住了:什么叫还不能死?难道他一直是在等死不成?

云倦初又道:“炽羽,今日耽搁了买药的事,是我不好,还劳你过几日取够了银子,重来扬州一趟,就去觉通大师所说的那家保善堂……”

这更是千古奇闻了!他竟主动要求买药!方炽羽心中反倒生出些不安之感。他隐约觉得云倦初心中一定是有了什么大事,或是有了某些预感,而这些预感竟能让他拖着病体来找李纲,竟能让他想去买药!他也不笨,想到这里,又联想到云倦初身份,脑中竟蹦出了个天大的念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问:“你究竟预感到了什么?是不是……?”

云倦初的眼睛忽然睁开,清澈而明亮,只是其中添了几许深刻的担忧,让它们看来有些疲惫,他点了点头:“不错,依我所见,金兵将攻京城。”

“真的?”心里虽已有了准备,方炽羽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倒宁愿是我想错了。”云倦初叹了口气。

他话虽这样说,方炽羽却知他的预感从未错过,可他仍抱着一丝侥幸问:“可金兵现在不正跟太原守军僵持不下吗?”

云倦初回答:“表面的确如此。太原之战已打了近八个月,不止是朝廷的大部分兵马,就连王彦他们也全都去太原驻守了。这样一来,京城却成了座空城。而金兵此次却是兵分两路而来的,咱们在太原粘住的是完颜宗翰的左路军,可他们的右路军又在哪里呢?咱们却都忽略了。而这支右路军却恰恰是金兵的真正主力——太子完颜宗望亲率的部队。太原战事胶着了八个月,他却一直按兵不动,你想想,他是在等什么?”

“他是想让咱们把注意力都放在太原,他便可趁机攻打京城!”方炽羽豁然开朗,“京城急需防守,而王彦他们又脱不开身,所以你才会来找李丞相?”

云倦初点点头,却不再说话,这一番分析已让他有些不支,这疲倦当然有体力上的,可更多的却来自于他的内心:越分析,他便觉得形势越危急,越觉得自己现在的努力并不是回天的良方,甚至只是自欺欺人。也许他应该自己去的,可他还是……无法面对……

你干吗不亲自去向皇上说明险情?不仅是云倦初,连方炽羽此刻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可他没有说出来——映在他眼底的云倦初已是病容满面——他的眼睛又一次闭上了,好像是睡着了,方炽羽却知道他一定还醒着:他只是累了,只是想暂时地逃避些什么。所以每次见云倦初闭上眼睛,方炽羽心里便会有种恐惧:生怕他从此醒不过来,更怕他醒过来了,又要开始伤神。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在云倦初眼底看到一种悲哀,云倦初虽然刻意隐藏,可还是能被人看出来,因为这悲哀实在是太深、太重,深得无法掩盖,重得让人心痛。

方炽羽轻轻走到舱外,只愿舱内的人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天渐渐的开始亮了,风却刮得更紧,方炽羽却觉得心中有股热血在悄悄的沸腾——这便是云倦初的魅力所在——他自己淡得像抹影子,可他发出来的光却总能唤起其他人的激情,让他人不自觉的臣服于他的光华之下,无怨无悔。

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叹服于这种人格的?方炽羽自问。

——大约是八年前吧,也是这样一个冬天……

继续阅读:第三章 玉宇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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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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