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嘉帝已经半个月都没下床了，除了那日谬清刺出的一剑，他还染上了疥疮，病因无人得知，李澈派了那个最年轻的太医给他诊治。
但如今也是病入膏肓的程度的，最为讽刺的是，他这些年吃了无数谬清炼制的丹药，那些丹药中的成分皆是拖垮他身子的毒药。
顾如安看着他，随后接过内侍手里的要，小太医见状便带着周遭的内侍宫人出去。
手里的药已经凉了，顾如安还是吹了吹，才上前将漆黑的药汁送到庆嘉帝的唇边，她一边喂药一边缓缓开口：“您啊，真是没了从前的半分影子，其实当初您真的爱那个女子就该放下权势的，鱼与熊掌兼得，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呢？顾如安生来就是要嫁到皇室的，所以嫁给您还是其他皇子没有区别，曾经我也真心爱着您的。”
“哪怕那件事捅出来之后您与我坦言，我也会接受并且一道对那个女子好的，可您呐，什么都想要，却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您如今还剩下什么呢？您最爱的孩子，只认他的亲生父亲，您心爱的女人早就死了，你视作亲人的谬清，对您只有利用和恨意。”
顾如安低下头，长长的墨色发丝垂在脸颊便，后脑勺盼着的发髻松散，里头有两缕白色，她用手捏着那缕发丝，突然恍惚，自己这一生竟然只有在顾家的时候，才是最快乐无忧的。
万里无云的天际深处，突然传来轰隆的雷鸣，只一个呼吸的功夫，减消暑气的瓢泼雨水便顺着琉璃金瓦哗啦落下，像是庆嘉帝此刻无声的怒一般，无尽无息，又无能为力。
顾如安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只是又开口：“陛下还是好好喝药吧，对了明月宫外直通御花园的大片荷塘，已经被填平了，澈儿与我都不喜欢荷花。”
庆嘉帝面上突然浮现了一个苍凉的笑，他喘着粗气，还未开口说话，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顾如安始终含着宁静如秋水的笑，见他咳的那么厉害，却也不管，大殿外有呜呜咽咽的女子哭声，庆嘉帝突然想不起那些在后宫中，曾卧于枕畔的女子的容颜。
“朕不久于世了，你有什么就说吧。”
顾如安放下手里的发白的发丝，她早已不在年轻，在深宫枷锁里身心疲惫，她说庆嘉帝什么都没有了，而她有何尝不是呢？自小疼爱她的父母，兄长相继离世，大哥唯一的血脉也身中剧毒，没两年活头了，而夫君宠爱，从初遇时便是一场部署精密的计划，她从未得到过夫君的爱意，一切的一切都是浮光掠影。
她突然跪下，规矩端正的跪着庆嘉帝，一如从前：“臣妾有两件事，第一当年大哥的死，和西垂城事变，请陛下诏书罪己诏，将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说个详细，当年构陷，动手的人，顾如安死都不会放过，将您对顾家所做的一切昭告天下，之后，与臣妾和离，臣妾永生永世都不愿再与陛下有任何的瓜葛。”
庆嘉帝没想到顾如安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一时愣住：“你不要朕传位给澈儿？”
顾如安抬起头，看着他微微愕然的神色，笑着：“这天下澈儿从来都不想要，他想要的只是大庆每一个子民都过上好日子，他的理想抱负自己会实现。”
庆嘉帝看着她的面颊，忽然想起从前的李澈和她，他们似乎一直都没有变，变的只有自己，他们终究是无辜的，是自己当初舍不得夺位的计划，又舍不得月儿，才将一切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
错的终究是自己，他躺在床上，发出怅然的叹息，随后眼里锋芒流露：“朕知道了，你安心去吧，这天下很快就是顾家的了。”
松散发髻上的金簪缓缓晃动，珠光炫目又眯眼，漫天的水线里，顾如安看着窗外一片盎然的绿，她真的不喜欢荷花，吗？她只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虚伪的帝王之爱，那绚烂的荷花应当开在漫山遍野里，不是拘泥于后宫算计，那样的花失了色彩，如同她一样。
“是吗……可是顾家要这天下做什么呢？顾家人从来不想要天下，只想国泰民安……我，我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明黄的惟帘落下，大理石的地面上，有一滴滴清透的水光，惟帘隔开了两个曾经看似亲密无间，恩爱有加的两人，庆嘉帝看不真切顾如安的表情，却突然有些难过。
他笑着，眼里却落下泪：“朕这一生所求也未曾得到过，少年时我希望我与母妃能安然在宫中度日，后来我想和月儿厮守终身，但到如今，这些都如掌心流沙，什么都没有了。”
庆嘉帝胸口起伏着，沉默之后他低声道：“朕对不起顾家，更对不起你，这些年委屈你了。”
顾如安眼底的那一点水光消散，眼神冷了下来，像是冬日被冷水浇头，遍体都是寒意，她心中的委屈突然涌出，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却始终压抑住喉头的酸涩：“这声对不起我替父亲，兄长和元锡收下，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顾如安说完，对着他微微福身，一如从前，随后便毫无眷恋的转身离去，遮天蔽日的雨水里，她眼中满是泪水，恍惚间，她看到那个春日，梨花纷飞似落雨，他与兄长策马而来，身姿如玉，神采清朗，什么也没说给她递过来一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此后惊艳了她整个夏。
可终究那只荷花并未到采撷的季节，而她也终究不是他真心赠花的人。
满庭芬芳终究经不起摧折，但顾如安在滂沱的雨中想，若是有来世她愿舍弃荣宠加身，换李湛，李沐风那个初见时风清月朗的郎君，能早早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能好好地守着他的月儿，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两日之后，整个京都都震惊了，庆嘉帝亲自登上登仙楼，在华丽的楼宇顶端，清晰而铿锵有力的宣读罪己诏，其罪之一，执掌朝政以来，增收赋税数次，枉顾民生，导致京都意外仍旧有子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其罪二，当初在西疆立下汗马功劳的顾洹，是他派人诛杀，以顾家二房上下十余口人性命相要挟，逼迫顾洹与其夫人饮下鸩酒，随后为掩盖证据，下令焚城，斩杀忠诚良将。
其罪三，放任后宫赵贵妃左相一党，阻拦二皇子李澈归京，导致二皇子李澈双腿被奸人所废。
其罪四，识人不清，听信国师谬清谗言，耗费物资人力兴建毫无用处的登仙楼，致使国库严重亏损。
一条条罪状，由庆嘉帝亲口宣读，顾元锡在登仙楼下的人群中，听着关于顾家的一切，只觉得热泪盈眶，他闭上眼，到如今，韶华已过，杀了他爹娘的凶手终于在万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罪行。
身侧始终沉默陪伴他的人，默默的握住他冰凉的手，顾元锡终于释怀，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庆嘉帝看着高楼之下的所有人，随后他拿出传国玉玺，高高举起传国玉玺对着坐在轮椅上，面容平和的李澈道：“二皇子仁和贤明，当刊大宝，朕老了，犯错太多，现将传位于二皇子李澈！”
文武百官率先跪下，顾元锡看着轮椅上的李澈，他依旧如当年般，眉眼神色都波澜不惊，他跪下，心想往后的日子总算好了。
那些阴霾阴暗，终于驱散，而今后他将更尽心竭力的辅佐这个，心有抱负，胸中满是热忱与天下子民的堂哥，共同建立他们曾希冀的海晏清河。
这一切虽然难，但他们会努力。
身边的沈之修看着他弯起的笑眼，突然缓缓开口：“新皇登基休沐，要不要跟我回家吃饭？”
顾元锡呼吸紧了紧，瞬间笑容更盛，他重重的点点头。
就算谬清死了那有怎么样呢？就算他身中奇毒那有怎么样呢？他们从初相识便一直热爱，一直坚信，也一直在努力，生命本就是个倒计时的过程。
那么就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努力的为理想，为热爱去全力以赴，活在热切而汹涌的爱里，那便无所惧。
庆嘉帝宣布退位，清醒果决，这件事自然不会惹人非议，朝臣们也做不出什么文章来，唯一惹人诟病的便是李澈残废的双腿。
登基大典安排在半个月之后，李澈杜绝一切铺张浪费的行为，而登基大典前要举办的则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但这典礼却被取消了，庆嘉帝在那日之后便写了和离书，与顾如安一别两欢，各生欢喜。
满朝震惊当中却又觉得理所应当，毕竟那一夜关于庆嘉帝的秘密所有人都晓得，顾如安这个皇后这些年当的也是颇为憋屈，冷落陷害经历的太多。
但还是有不少老臣上谏，说岂能如此，李澈虽双腿残废多年，但一双冷眼不笑的时候颇有气势，他冷声道；“太上皇决意于此，众卿何必多言。”
“这不合乎规矩啊，这可是前所未有过得啊。”史官捏着笔，一脸的为难，这叫他怎么记录？太上皇亲书罪己诏已是闻所未闻，如今还来这么一出……
“规矩？又如何？后宫女子一旦入宫便生死都在其中便是对的么？”李澈虽严肃，却并不残暴，更愿意以理服人。
“可，这入宫的女子都是嫁给太上皇的，不仅仅天家如此，外头也都是这样，从来如此。”
对此李澈只回应一句话：“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史官沉默，他记录史册，自然晓得，后宫女子看似荣宠无限，但其中的阴谋算计，数不胜数，防不胜防，后宫是个华丽的牢笼，她们入宫后，直到死，都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