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鞘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头,才看见南川坊的牌匾。
听说是清代时候留下来的院子,灰白色的砖墙看上去年代更加久远,门前左右两边各立着一座石狮子,被百年的雨水冲刷后,已经看不见最开始威风凛凛的模样。
从坊门外往里看,是两座衔接着的三层小楼,房顶上铺着雕青的瓦片,第三层左右相通,开出一片小阳台来,再往下看得就不是很真切了。
一条短信进来。
唯怡:“刚在外面碰上当家的,你到了就直接进来。”
单鞘收了手机,叩叩门,走了进去。
走进去才发现,院子里别有洞天。
三层小楼后面是木头搭成的水桥,两边种着不少花,土壤是新翻过的,染着新泥的锄头就放在一边。绕过水桥再往里走,经过葡萄藤架后看见的是片小小的空地,墙边放着几个染缸,新染成的布料晾在支在空地里的木架上。
单鞘摸着新布,还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葡萄味。
“单鞘!”唯怡站在空地另一边的门拱下朝她招手。
唯怡穿着高跟鞋,跑起来有些别扭。她冲过来的时候,单鞘怕极了她会摔倒。
“有没有想我啊,我可想死你了。”唯怡捧着单鞘的脸上下蹂躏,左右看了看,“黑了些,明天让江湖去把非洲的太阳打下来。”
单鞘推开她的“魔爪”:“小祖宗,后羿不会支持你这个想法的。”
唯怡拍头:“我也不会真让他去那么那么远的地方。”她伸手比了好长一段距离。
单鞘被她萌得没有办法,附和着她:“嗯嗯,他要是真去了,不用你说我就先打断他的腿。”
两个人笑着拥作一团。
寒暄了半天,单鞘指着院子问:“大户人家啊?”
唯怡正经起来:“算是吧,传了几代的绣坊了,听说去年的时候被列为保护遗产,制作出来的绣品在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
单鞘轻呼了一声:“宝贝啊。”
“不错吧,今天带你来看看这些宝贝。”唯怡拉着她往里间走。
门拱后面,是间古色古香的内室,屋内的摆设很少。四把檀香木的八仙椅两两列在房间左右,两张桌子各参其中。
一个男人蹲在地上调试着收声筒,唯怡叫他“五哥”。
“五哥,聂当家的来了吗?”唯怡问。
“来过了,现在说是弄茶点去了。”
单鞘觉得老派,问唯怡:“当家的是个老人家?”
唯怡摇头:“听说是二十多岁。”
单鞘不可思议:“你确定?”
“确定啊,听我们社长说,当家的四年前接手南川坊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不久。”
单鞘不敢想象。
亲手种下院子里的花、待客时准备茶点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久等了。”低哑磁性的声音被屋外的清风送进来。
单鞘微微侧头,只看见半张脸,刀刻般的下颌线像十二月大雪覆城时的冰冷,此刻万物寂静。
半隐半现的光影里,她认出这个人。
“你好,聂山南。”他伸出手,跟五哥礼貌握过手,又对着唯怡微微点头,一切看起来恰到好处。
唯独落了单鞘。
头顶刚刚扎起的小辫儿被她放了下来,扒拉两下给捋直顺一些,一张小脸仰起来,凑到唯怡旁边。
她动作太大,连埋头收拾器械的五哥都看见了,可是聂山南还是没有反应。
“喂!”她叫住沏茶的聂山南,“你不认识我啦?”
她表情严肃,问得特认真。
自己晒的玫瑰干花,泡出来的茶花香味淡淡的,入口的时候还有些涩。
聂山南给唯怡、五哥一人斟了一杯,最后一杯双手奉给单鞘。
“认识。”
唯怡碰了碰单鞘靠在她肩膀上的脑袋,眼睛转溜一圈:怎么回事?
单鞘缩回头,腰挺得直直的,手里捧着微烫的茶杯,嘬上一口,口腔里迅速被清香的味道填满。她小腿微微一跷,人瘫进八仙椅里,没搭理唯怡,眼睛就跟着聂山南。
沟通好采访流程,唯怡松了一口气。
“人挺好的,什么都愿意配合。”唯怡一边顺着采访稿,一边跟单鞘说着话。
第一次出外景,没啥丰富经验,就怕碰见不好对付的人。
单鞘调试着摄像光圈,这时候太阳就挂在前院的葡萄藤架上,光照强,就怕拍出来的成片曝光。
“是挺好的。”她下意识地回答。
唯怡绕到她面前:“老实交代,你跟他怎么回事?”
单鞘试拍一张,觉得不错:“刚才在街上打了个照面。”
“就这么简单?”唯怡不信。
“就这么简单。”
南川坊做的是刺绣生意,手艺从民国时候传下来,到聂山南身上不过第四代而已,反响却不小。南川坊里的工人大多是曾经失业的中年妇人,拿针这种事儿信手拈来,可要是想绣出一幅好图来,就显得有些难了。
所以,不过接手南川坊的第二年,聂山南就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儿—自己出钱办了培训班,包食宿,手艺也是免费教。
外人都说聂山南心大,这要是学了手艺接了外活儿,不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嘛。
聂山南却跟听不见似的,院门一关,人往绣桌前一坐,左右两针,问:“看明白了吗?”
培训班刚开,只有四个人,两两各站一边,回答:“看明白了。”
后来培训班收的人越来越多,刺绣间扩了扩,生意也越做越好,那些看好戏的外人才闭了嘴。
采访很顺利。
唯怡让单鞘多拍两张照片备用,然后就被社里叫了回去。
墙上挂着的刺绣品很多,总归离不开花鸟虫鱼几样,单鞘见识得少,一幅作品仔细看了半天才敢按下快门,再一看,总觉得没抓着精髓,删掉再来。
“拍得挺好看的。”
“嗯?”单鞘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
“我觉得拍得挺好的,怎么删掉了?”聂山南又重复一遍。
单鞘翻出一张给他看:“色彩不对,这时候的光照太强,要是柔和一点的光,拍出来的芙蓉花才好看。”
那是幅《芙蓉鲤鱼图》,画面里盛开的芙蓉和嬉戏的鲤鱼,生机盎然,又充满情趣。
聂山南点点头,走出刺绣间,回头说:“要到晌午了,一起吃个饭吧。”
他走下台阶,等着房间里的单鞘。
太阳正挂在天头,院子里的树上蝉鸣声叫得人脑子里嗡嗡作响,单鞘扣上镜头盖,跟在他身后。
简单的两菜一汤,聂山南摆上碗筷,说:“菜是自家院子种的,很甜。”
单鞘吃了一口,味道很淡:“你放盐了吗?”
聂山南坐在她对面:“放得少,吃不惯?”
单鞘摇摇头,接过他递过来的汤,再尝一口,还是淡。
她埋着头偷偷看聂山南。人坐得直直的,一双深窝眼半垂着,目不斜视地一口饭一口菜,老派的样子让她误以为对面的人已经是个花甲老人。
轰隆隆的声音在天边陡然炸起。
单鞘被吓得一哆嗦:“要下雨了?”
聂山南收拾着碗筷,淡淡地答她:“最近天变得厉害,该是要下阵雨了。”
单鞘想着这时候光照弱,立即挎上单反相机,一脚踏出了房间。
乌云迅速占据了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天空,像一面巨大的幕布将万物包裹,院子里的树被吹得沙沙作响,头发也被吹得凌乱。
一滴雨落在肩上。
她一手挡在额前,相机包被她抓在怀里,狼狈地往刺绣间跑去。
身后有重叠的脚步声。
一把伞落在她的头顶。
耳边轻柔的声音里还藏着一丝懊恼:“下着雨你跑什么?”
单鞘咧嘴笑:“去刺绣间拍照啊。”
雨来得急,这一会儿的工夫就落成了个小水坑,一滴雨掉进去,绽成了朵小水花。
聂山南抓着伞,视线落在单鞘被雨水淋湿的头顶。
他说:“我送你去。”
人被拢进伞里。
两人被雨水逼得紧靠在一起,单鞘觉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连呼吸声都变得微小。
备份照片拍得很快。
从南川坊出来,单鞘拦了一辆车去天府大道,路上接到江湖宿醉醒来后打来的电话。
那头对昨晚没去接机的事儿点头哈腰一再道歉,单鞘等他说完,半天没动静。
“单鞘,你说话。”江湖觉得头疼。
“说什么?”单鞘哼出一句。
江湖彻底蔫了:“我真错了,姑奶奶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单鞘憋不住了,“扑哧”笑出来:“行了,我要吃火锅。”
“整个店都给你,你吃垮都成。”
下了车,单鞘停在一幢大厦前:“那成,晚上我就来收店。”
挂掉电话,单鞘乘电梯一路往上到达律师事务所门前。
“单翘?”周原看着眼前背着相机包的女生问。
“我是。”单鞘点头。
“还是个小姑娘。”
单鞘低头笑:“周叔叔。”
周原第一次来电话的时候,单鞘在赞比亚正跟着一个纪录片节目组拍摄象群。
隔着五个小时的时差,那边说,蹇小芳乡下的房屋拆迁,需要亲属签字。
“她还给你留了些东西。”办理完拆迁手续,周原带她去办公室。
他在文件柜里翻找了好一会儿,递给单鞘一个密封文件袋。
“本来是要在你大学毕业时交给你的,但是没想到跟你失去了联系。”
那时候她拉着江湖坐上开往俄罗斯的火车,电话卡被她扔在候车室的垃圾桶里。
“后来我们联系上了你的朋友,江湖。”
单鞘拆开文件袋,里面放着张存折和指节厚的保险单。
“老太太真有意思,连婚姻金保险都帮我买上了。”单鞘一张一张地翻看着保险单,那些她听过的没听过的保险都在其中。
文件袋的最下面,是一支录音笔。
单鞘打开播放键,里面有稀稀拉拉的说话声。
“这是你给她的?”单鞘问周原。
周原点点头,然后把办公室留给了她一个人。
门被周原给带上,单鞘自言自语:“也是,老太太连字都不会写,这玩意儿倒是挺方便的。”
“这就可以说了?”录音笔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旁边的人跟她大概解释了用法,老太太连说“明白,明白”。
录音笔里又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单鞘想,老太太应该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了下来。
“喂?”苍白干瘪的声音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响起。
“听不听得见啊这玩意儿?”
单鞘轻轻地笑:“听得见。”
那边咳嗽两声,说:“丫头啊,我活到这把年纪了,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有话不敢当着你的面说,老婆子我是没啥出息的,你爸也没有,所以你有没有出息都没关系,活得快快乐乐的就行,知道不?”
抓着录音笔的手紧了又紧,单鞘望着窗外,阵雨后的天亮澄了不少,她应着:“知道。”
“存折是你爸留给你的。他从小就不听我的话,要搞艺术,搞来搞去饭吃不饱,最后连命也搭上了。当初周律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想,连吃的米都是我自己种了给他送过去的人,哪里还会有积蓄?这些钱是他一分一分攒下来的,给你做嫁妆怕你被人欺负用的。
“可是他傻,女人活一辈子,哪里只有嫁人才算事儿的?磕了绊了得看医生,生病了得吃药,开心了要笑,不开心了就哭一场……他是没活到我这个年纪,所以啥也不懂……我想了十来年也没想明白,他怎么就没能活到我这个年纪再死呢?”
单鞘觉得鼻子很酸。
单鞘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过世了,小学填信息表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妈妈的名字。温柔的女老师蹲在她身边,问:“那爸爸的名字呢?会写吗?”
她点点头,用错误的握笔姿势一笔一画地写下“单莫”两个字。
女老师安抚她:“小单翘好棒。”
她知道她一点也不棒,她记得爸爸的名字,可是已经记不起那张脸是什么模样了。
单莫一直很忙,他好像永远有出不完的差。小小的单鞘被他交托给各个朋友,每一次单鞘刚刚记住爸爸这个朋友的家的地址时,又要打包好行李去另外一个朋友家。
童年时期的颠沛辗转一直到十岁那年才结束。
系着围裙的蹇小芳在某个星期五出现在教室后门口,在环视一圈后,她扯着大嗓门问台上的男老师问:“单翘坐哪儿的啊?”
男老师指着教室角落里的单鞘,蹇小芳两步跨到她面前,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宝器,这张嘴长着光用来吃米的呀,看不见黑板跟老师说啊。”
那天下午,蹇小芳在校长办公室大闹了一场,原因是班级换座的时候身材矮小的单鞘永远被安排在最后一排。
“走,咱乡下学校也能教出大学生来,不在这见钱眼开的破学校待了。换个座儿还要送礼,我送你一篓子大便!”
蹇小芳一路碎碎念,拉着单鞘回了乡下。
单鞘喜欢蹇小芳,满嘴脏话的蹇小芳看起来很酷的样子。
“酷个屁,你可不能学,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蹇小芳威胁她。
“蹇小芳。”吃完面条的单鞘无聊,蹲在水井边上瞧蹇小芳洗衣服。
蹇小芳对小人儿直呼她姓名的行为没有丝毫的怒意,就是瞅着她的时候有些不大高兴。
“有屁就放。”
“我爸呢?”单鞘托腮。
搓衣服的手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有“死了”两个字传来。
好巧不巧,蹇小芳一个臭天屁放出来,单鞘被逗得咯咯直笑。
跟往年的回答一模一样,她以为蹇小芳依然只是在说气话。直到第二年的春节,蹇小芳一脚把她踢跪在一座墓碑前,让她朝那抔黄土磕头作揖,蹇小芳鼻涕眼泪爬满了整张脸,她才知道,她爸单莫真的死了。
“东西全部物归原主,我总算轻松了些。”周原送单鞘到大厦外。
单鞘看着跟单莫差不多年纪的周原,此刻偷偷在想,要是单莫还活着,是不是也跟他一样两鬓间有了白发。
“周叔叔……”她想问,单莫当年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蹇小芳的,或者给她的。
周原猜到她的心思,安慰在这时候没有用处,他原话重复:“他说你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单鞘冲周原挥手。
她的身后曾经有过单莫和蹇小芳,所以她知道,她跟世间所有人一样,被爱包裹着,生命被长度衡量,可是爱的重量沉在心底,永远不被谁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