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车辆水泄不通,鸣笛声此起彼伏。缠绕胶着的声音里,出租车师傅嘬完最后一口烟,朦胧的烟雾里,一眼望尽旁边的街巷。
北书院街是条老街巷,街道窄,车辆进来会车就显得困难。两边栽种着银杏树,树叶在屋顶长成一片,上午时候的阳光稀疏地落在路面上,斑驳的光影里喧嚣的声音拉扯着微风。
青白色砖墙的缝隙里生出青苔,常年被油烟熏染过的墙面上烙上一层黑色的污垢。
站在街头望过来,窄窄的巷子里景象模糊得辨认不出虚实。
老手工艺人用藤条编做的方桌窄凳像一条长龙般盘踞在街道的两边,手里提着茶壶的中年男人在桌凳间来回奔走,这边添茶那边上瓜子,忙得晕头转向。
单鞘坐在小茶馆外,桌子上放着隔壁铺子的早点,一碗咸豆浆下了肚,整个人才算活了过来。
在外漂泊了几年,前一个晚上转机几趟才回到这片承载着成长时光的土地上,一脚还没落踏实就接到唯怡的电话。
“明天我有个活儿,来帮帮我。”那边很吵,隐约还能听见骂人的声音。
单鞘站在传输带前等行李,在飞机上睡了一觉,这会儿上下眼皮还打着架。
“姑奶奶,我刚下飞机。”
唯怡放软声音:“社里的摄影师下午出景的时候摔伤了腿,我这不是没法子,不然我哪敢动你啊?”
“江湖呢?”
“我让他去接你,他没给你打电话?”
单鞘取下登山包,里面装着几件单薄衣服,背着却沉。
“没呢,他肯定喝多了忘了这事儿,你得管管。”
那边应她:“行,回去就叫他跪遥控器。”
六月夜风凉,走出航站楼人算是清醒了些,单鞘紧了紧肩带,说:“时间、地点。”
“上午十点,北书院街。”
肚子吃得饱饱的,单鞘就闲得没事儿可做了。
这会儿才上午九点,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人瘫在仙人榻里,微眯着的眼睛左右两边瞟着,两只手垂在半空中,跟坐在隔壁桌子的大爷姿态神似。
大爷瞅她放在旁边凳子上的包,问她:“小姑娘来旅游的?”
单鞘摇摇头,方言张口就来:“本地人。”
她鼻音很重,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份燥热火气,听起来辣耳根子。
“在外面待了好几年吧?”大爷晃着一把蒲扇,视线从她身上慢悠悠地挪开。
单鞘这下点头:“是。”
蹇小芳以前总说“别看我老太太眼睛混浊了,可是看人看得比谁都清”,这话小时候的单鞘一点儿也不相信,可是这些年东南西北走多了,见识过的人不少,她才知道蹇小芳的话不是句句骗她的。
单鞘身子转个方向:“大爷,你还能看出些啥来?”
大爷把她上下打量一番:“还没工作吧?”
真神了。单鞘心里想。
“是没有,刚从外地回来。”
大爷放下茶杯,撂下两个字:“走吧。”然后人站起来往街对面临时搭起的摊子走。
单鞘拿着包跟在身后,一句话没问,等大爷停了脚步,瞅着面前的破旧书桌愣了神。
书桌旁边立着好几块板子,上面是用毛笔写的招工启事,中间还夹着张笔墨新鲜的菜单。
“想找啥工作啊?”大爷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翻出张瓦楞纸板铺在桌面上。
单鞘来了兴致,蹲在他旁边,低头想了想:“就写‘生活艰难,来活就干’吧。”
大爷淡淡瞥了她一眼,啥也不问,闷头研墨。
单鞘见他讲究,也不打扰,自己坐在后面的台阶上,掏出手机准备给唯怡发短信。
刚滑开锁屏,视线里就出现一双穿着老北京布鞋的脚。
她抬头往上看,是个年轻男人。板寸头,深窝眼,穿着一件白色短袖马褂,人站在摊子前,也不说话,等着大爷研完墨抬眼,他轻轻叫了一声:“周爷。”
“写板子啊?”
“是,坊里添了新活儿,缺人手。”
周爷点头:“等着,手里还有块板子。”
“行。”年轻男人聂山南应了声,身子往单鞘面前一站,觉得不对,又往右边挪了两步。
单鞘眼睛落在他的背影上,跟着他挪了挪。
聂山南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单鞘讪讪一笑:“太阳照着眼睛疼,你给挡挡呗。”
话听着就无耻。
聂山南却没什么反应,扭回头,两三秒后,又往后面退了两步,把单鞘整个笼进阴影里。
周爷板子写得很快,单鞘拿在手里,游龙走凤的几个字下面还有排小楷字:正经人干正经活儿。
单鞘“扑哧”笑出声,被周爷一瞪,没敢多作声。
单鞘付钱的时候,周爷说什么也不收:“工作落下来了再给也不迟。”
单鞘这下有些为难,眼睛在周爷跟聂山南身上来回转。
“周爷的规矩,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聂山南开口解释。
周爷又翻出一张纸板,问聂山南:“内容跟以前一样?”
“一样。”
“听说贺老师要回来了?”周爷手里握着笔,一笔一画笔锋尽显。
聂山南谦卑地站在他身边:“是,市里组委来了好几次电话,要他一定出席。”
“他身子骨好,爱折腾,前两年还爱跟我一起喝喝茶,这两年就不愿意待着了,喜欢跳跳舞,越活越年轻了。”
聂山南轻笑:“是件好事。”
周爷提笔:“这几天怎么不见小水北?”
“出差了,今儿下午就回来。”
“前些日子我打坊门前过的时候看见他跟个女娃娃说着话,逗得人家脸都红透了。说到底年纪轻,有些事儿做起来没轻没重,你平日里多管管。”
“会的。”
……
两人说着话,单鞘插不进去嘴,只好把钱收了回去。
对面茶馆的位置被人占了,单鞘找不着空座儿,包往地上一放,还坐在台阶上。
她低头滑着手机,总觉着有人盯着她,抬头的时候却寻不到人。一来二回的躲猫猫游戏让她有些烦了,索性走回书桌旁边跟聂山南并肩站着。
“哪里写得不对?”周爷望着她手里的板子问。
“没,写得很好。”
周爷又问:“拿过针线没?”
她答:“拿过。”又说,“小时候裤子破了自己缝的。”
聂山南看着她,一丝笑意藏在嘴边,没敢牵扯出来。
周爷摇摇头,手里握着的笔不停。
巷牌底下有吵闹的声音。
周爷的摊子靠街头,跟巷牌离得不远,一点儿动静就能听着。
那里围了好几个人,起初是争吵的声音,再两分钟,就听见女人的哭号声。
单鞘抻长了脖子往那边瞧,围着的人群里,依稀能看见一个男人在和女人拉扯。
“喂!”她吼了一嗓子,然后人冲了过去。
周爷皱着眉:“你去看看。”
聂山南跟在单鞘身后,没赶得上,单鞘已经挤进了人群。
人群的包围圈里,女人跪坐在地上,手里拽着男人的裤腿不撒手。
“那是娃娃救命的钱,你拿走了医院就不给治了。”
男人挣脱不开,急了眼,一个巴掌甩在女人的脑袋上。女人凌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已经哭得通红,手还扯着男人不肯松。
围着的人指指点点,有知道缘由的人说,女人带着个孩子跟男人再婚,一个月前孩子被沸水烫烂了半个身子,现在正躺在医院里等着拿钱治病,男人却起了心思偷钱去赌。
有人去拉地上的女人,女人摇头:“不能起来,起来他就跑了,娃娃就没命了。”
男人踢她:“又不是我的娃,管他龟儿子是死是活。”
单鞘看不过眼,已经做好大不了打一架的准备,人一动,手腕就被谁抓着了。
聂山南把她拉到身后:“我去说。”
单鞘怔神,片刻后反应过来,点点头。
他的肩膀很宽,肩线像压着什么东西微微下斜,风吹进马褂里变得鼓鼓的,像个扛着兵旗上战场的厨子兵。
想到这里,她乐得笑出了声。
男人不依不饶,女人不肯罢休,聂山南两边劝不下,眉头深蹙。
单鞘摇头叹气,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她走近聂山南,拍拍他的肩膀,晃着手里的手机:“我已经报警了,警察说马上就来。”
聂山南盯着她,随即应她:“好。”
男人没想到这事儿还闹来了警察,慌神之下扔了钱就跑,走之前还不忘对两个人说了句狠话。
单鞘耸耸肩:“赤脚的不怕穿鞋的。”
男人一走,人群也散了。
单鞘蹲在女人的身边,想安慰她,手抬在半空又缩了回去。
单鞘站起身,跟聂山南坦白:“我没有报警。”
“我知道。”
她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聂山南拉起那个女人,转头问她:“你带了纸跟笔吗?”
单鞘从包里掏出纸笔递给他。
聂山南接过来,写了一串号码给女人:“要是有困难就打这个电话。孩子还等着钱治病呢。”
女人弯腰谢过两人好几次才匆匆跑开。
聂山南把纸笔还给单鞘,转身往回走。
单鞘跟着他,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聂山南停下脚步,看着她:“你的眼眶是红的,真的报了警的话,怎么会这么没有底气?”
单鞘咬着下嘴唇,有些丧气。这些年的老毛病,不管见过了多少人,走过了多少地方,依然没改掉。
周爷瞧见两个人回来:“解决了?”
聂山南点点头:“多亏了她的帮忙。”他望着跟在身后的单鞘。
单鞘垂着头,手机嘀嘀作响。
“板子写好了。”周爷说道。
“辛苦了。”聂山南微微一笑。
“贺老师什么点儿回来?很久没跟他喝两杯了,怪想的。”
聂山南把地上的板子立正:“我问了他,没说。”
周爷人往后仰,背贴在椅子上,抓起旁边的蒲扇晃啊晃:“老顽童。”
聂山南没说话,把板子全部立好,这才告辞。
周爷微眯着的眼睛落在旁边的单鞘身上:“丫头。”
“啊?”单鞘一边回着消息一边答应着。
“来旁边坐着等雇主上门啊。”
单鞘抬眼,才发现聂山南已经不见了人影。她晃了晃手机:“找着雇主啦。”
“什么工作?正不正经?”
“正经,绝对正经。”
周爷这才满意,微微合着眼准备小憩。这会儿阳光正好,穿透树枝绿叶星星点点地落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让人惬意。
“周爷,你知道南川坊怎么走吗?”
周爷伸手往里指着:“走到头就是了。”
“行。工作找着了,钱给您放下啦。”说完,人就跑了。
周爷在砚台下发现了她刚放下的红票子:“钱给多了!”
单鞘挥手:“明天还来。”
蒲扇往桌子上一扔,周爷瞪着眼:“哪里的正经工作按天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