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景殊被捉了?谁这么大胆子?!”
甄珠拍着桌子问。
江离比划着,刺史府。
“什么罪名?”
恶意伤人至重伤。
今天早饭时景殊还没回来,甄珠想,他在云州彻夜玩乐不归也是常事便没在意。
谁知她前脚刚送走去上班的宋凡星,后脚便收到他被捕的消息。
甄珠擦了擦手心的冷汗逼自己冷静下来。
景殊现在如日中天,即便是伤人,为了皇家颜面,刺史府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如今这事,连并没有什么人脉消息的江离都晓得了,怕不是那么简单。
“备车,老相府。”
老相府的老奴们正就着明媚的阳光感慨人心不古,老宰相在世时这院子几时这般安静过?
便瞧一辆马车飞奔而来,甄珠从车上急急忙忙地下来。
一老奴连忙迎上去,
“甄姑娘安,我家小姐昨夜归来便一直哭,劳您好好劝劝罢。”
甄珠向后院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三公子在何处?”
“三公子?”
老奴愣了一瞬,
“在厢房。姑娘不是来看小姐的?”
“我有急事,待会再去瞧她。”
甄珠说着一路小跑朝厢房去了。
老相府的厢房是江叔涯的工作室,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创造都是从这儿诞生的。
甄珠进门便被什么绊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从天而降,里面的面粉毫不浪费地都落在了甄珠身上。
跟在她身后的江离吓了一跳,怎么眨眼的功夫好好的人就成雪人了?
“请进。”
江叔涯在案旁瞟了甄珠一眼悠悠地道。
让江叔涯有些意外的是,甄珠没有像以前一样想法设法地讨回来,只是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面粉,安静地问:
“江公子可知景殊惹的是什么人?因何而起?”
江叔涯嘴角渗出一丝得意的笑。
陈景殊吃官司他可是喜闻乐见,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颇有兴致地道:
“听闻昨夜他去了青山隐,那个往常跟他厮混在一起的屏颜姑娘正陪着旁人,他心中不快,便将人打了。被打那人乃吏部郎中元培之子元简丰。”
“江公子觉得,仅凭一个郎中之子便能将云中王送进大狱?”
江叔涯重新回到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有何不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话音方落,甄珠的反驳便像连珠炮似得喷薄而出,
“若是当真与庶民同罪,刺史府昨夜便会府上人将景殊赎出来,赔些银两说句软话便是了,为何到今晨仍无人知会,反而闹得满城皆知?”
这些早在江叔涯意料之中,他冷哼一声,
“如此甚好,也应叫他晓得这世上也有不能开罪之人。”
甄珠明白他说的是昨晚宫宴之事,但老相府向来安稳低调,即便受了些委屈也不会主动找麻烦。
“我要救他。”
甄珠想了想,换了副语气,低声道。
江叔涯嗤笑一声,
“甄姑娘有这番英雄气概,不如去西蜀寻一番天地。那家伙是云中王,刺史府还能关他多久?岂用得着你救?”
甄珠却摇摇头,
“我不能让景殊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人设崩塌。劳烦江公子仔细说说,这元家可有什么弱处?”
江叔涯见她神情严肃,暗自叹了口气。
她这般为景殊尽心竭力,可曾想过宋凡星作何感想?
想到这,江叔涯心中有些不快,冷淡地道:
“甄姑娘当我这儿是茶馆酒肆?我还有事要忙,你走吧。”
甄珠却纹丝未动,安静地道,
“若是景殊一直纠缠下去,笑闻的姻缘难免受波折,江公子怕是也不愿见她整日以泪洗面吧?”
“那爱哭鬼的事与我何干?”
江叔涯不屑地道,终于放下了手上的活计,
“你若无事闲的慌,便去青山隐消遣消遣,我这儿不留客。”
江叔涯说着,不待人反应便将甄珠赶出了厢房。
立在门口的甄珠琢磨起江叔涯的话,忽然隔着门板对江叔涯施了个谢礼,
“多谢江公子指点。”
江叔涯望着桌上那个已经初见规模的城市模型自嘲似地摇摇头,暗笑自己又管了闲事。
又是一路快马加鞭,甄珠最终站在那栋不显眼的灰色小楼前深吸口气,举步走上台阶,却在半路被人拦住了。
“客官,对不住,本茶楼不待女客。”
小厮上下打量着甄珠道。
自从清平郡主在这儿出了事后,青山隐便多了这么条规矩。
甄珠款款屈身,
“小哥儿误会了,云中王昨夜落了东西在屏颜姑娘这儿,叫我来取。”
一听是云中王的人,小厮愣了一瞬,仍没有让开,只是还了个礼笑道,
“姑娘放心,客官们落下的东西我等都会亲自送回府上,姑娘请回吧。”
“若是我非要进呢?”
甄珠没有耐心跟他耗下去,伸出双手道,
“软的还是硬的,小哥儿选一样吧。”
见甄珠左手托着银两,右手拿着匕首,小厮却只是笑笑,扭头吹了声口哨。
伴着轰隆隆的下楼梯声,他身后顷刻多了五六个壮汉来。
“青山隐断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姑娘请回吧。”
“那便是选硬的了。”
甄珠面无表情地向后退一步,
“江离!”
即便是捉奸,小厮也没见过这般不讲理的女人,摇摇头退到后面给打手让出空间。
就在双方即将交手之时,一个略带着嘶哑的男声从楼上传来。
“宿夜的客官还睡着,大清早便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打手们闻声连忙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粉衣玉面的男人款款走下,眉眼多情地对甄珠道:
“甄姑娘,云中王之事自有官家定夺,青山隐想帮也是有心无力,还请姑娘莫怪,请回吧。”
看来这就是青山隐背后的老板于敛浓了。
“惊扰于老板了。官家如何定夺那是官家的事,我只想见屏颜姑娘。还望于老板行个方便。”
见甄珠仍是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于敛浓忽然有了兴致,搔着眉毛道:
“姑娘若非见不可,于某也拦不得。不过这青山隐是什么地方想必姑娘清楚,其中风雅损不得半分。
不如这样,姑娘站的位置到这楼梯拐弯处一共八级台阶,这八步之内姑娘若做得出一首可悬于青山隐的诗,于某便亲自引姑娘到屏颜处,如何?”
于敛浓对甄珠早有耳闻,但在他心里她不过是个不知从哪来的乡野丫头,仗着运气好被景殊瞧上了而已,怕是连对对子都不成,更别说吟诗了。
他这招以退为进,既逼甄珠认输,日后云中王问起来也不失理,可谓一举两得。
甄珠不掩冷笑,对着于敛浓抬起下巴。
她一向觉得在这个世界背古诗词有点太欺负人,不过既然有人送上门来,她也就不好客气了,抬脚便连迈了三四级台阶。
于敛浓连忙叫道:
“姑娘,强闯可说不通啊。”
“谁说我要强闯?听好了。”
甄珠微微一笑,边上台阶边吟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吟道最后一句,甄珠已经立在了于敛浓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诧异的眼神。
“于老板可还满意?”
于敛浓还没说话,方才的小厮却嗤笑道:
“姑娘这诗俗得很,连小的都听得懂,岂能入得了掌柜的法眼?”
甄珠心想,这可是郑板桥的大作,若是于敛浓连这都欣赏不来,说明这青山隐也没众人传的那么高雅神秘。
“扣题青山隐,刚劲有风骨。好诗!好诗!来人,取笔墨来!”
于敛浓忽然大叫道,眸子里满是兴奋,取笔沾满浓墨竟将诗默在了楼梯旁的墙壁上,龙飞凤舞煞是好看。
诗句写完,于敛浓望向甄珠,语气比方才亲近了许多,
“不知可否将姑娘芳名落上?”
甄珠本想说这诗不是自己写的。
可转念一想,若是如此自己怕是见不到屏颜了,于是笑笑道:
“低调,低调。若于老板执意要加个落款,就写个无名氏吧。”
“无名氏。哈哈哈,姑娘不仅风骨绝然,还有大隐隐于市的淡然,于某佩服。”
于敛浓扔下笔挥手屏退众人,
“姑娘请!”
甄珠心里暗喜,不过一首诗而已,于敛浓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文化人真是好糊弄。
于敛浓将甄珠二人带到屏颜的江庐房,客套几句便回楼梯处欣赏新作去了。
屏颜懒洋洋地靠在榻上,高鼻大眼,五官带着浓浓的异国风情,衣衫松散地挂在身上。
江离见了一阵脸红,连忙挪开眼睛去外面把风了。
“甄姑娘找我何事?”
“我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甄珠开门见山地道。
屏颜玩弄着松散的头发轻笑,
“该讲的我都同官家讲了,姑娘还是去问官家吧,昨夜闹腾了半宿,如今睡意未消,我懒得再讲第二遍了。”
甄珠笑笑,反客为主地给自己斟了杯茶,轻轻吹凉,
“既然来了,便是想听姑娘讲些不该讲的。”
屏颜坐正了些身子,
“既是不该讲的,自然不会讲。”
“姑娘打十三岁起便在青楼妓馆谋生,难道不想出去瞧瞧外面的世界?”
屏颜哈哈笑起来,
“景殊整日说你这般好那般好,我还以为你能拿出什么筹码来。甄珠啊,你当真叫我失望。
我天生骚媚入骨,偏爱这红尘之地,除了青山隐哪儿也不去。”
甄珠却不恼不怒,自顾自开口道:
“我在云州时结识一户异国人,浓眉高鼻,与姑娘有几分相像。怪就怪在那户的男人还不到二十岁,却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孤身一人,仅能果腹。
问起来,似乎是他母亲是异国人,带着一双儿女嫁入中原,后却病死。
他那继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后为了还赌债,将女儿卖了,拿着钱消失无踪。
彼时那小男孩才不过七八岁,真是可怜呢。”
甄珠忙里偷闲地瞥了眼屏颜,呷了口茶体贴地道,
“姑娘再用力,小心将头发扯掉了。”
屏颜这才注意自己的手正死死拽着一缕头发,头皮已经生疼。
“你当真见过同我相似之人?”
屏颜终于坐直身子,不再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当真。”
甄珠点点头,
“只要你将昨晚之事据实相告,我不仅告诉你那人现在何处,还会帮你在摘梦楼谋份差事,便于你日后暗中照料。”
屏颜思忖片刻,忽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掌柜的帮我寻了这么多年都未寻到,怎的偏这么巧叫你给碰到了?姑娘可知,同皮肉生意比起来,拿亲人之事做骗最为下流。”
甄珠却面不改色,
“屏颜姑娘怕是不知你一人牵挂着多少京城少爷的心,于老板是个生意人,其中的计较,怕是不用想就清楚罢。”
屏颜一愣,她从未想过这层,但甄珠说的确实在理,于是秀眉一挑,
“我又怎知你不会骗我?”
“即便没有屏颜姑娘,景殊不日也会被放出来,我只是寻一个真相而已。至于姑娘信不信……
人生不过赌局一场,若不下注,万一错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才真是可惜呢!”
屏颜思忖良久,终于裹紧衣裳坐正道:
“昨晚之事,并非由景殊而起。”
甄珠心里一惊。
看来听江叔涯的没错,跟对付元家比起来,屏颜当真是个更好的切入点。
她静静听着,昨晚的真相终于清晰起来。
昨晚景殊负气离家后便到了青山隐,一直独自在一旁喝酒,就在他半醉半醒之时,忽听旁边桌上有人窃窃私语,还伴着偷笑。
他装成不省人事的样子倒在他们旁边才听清,原来他们一行三人,但青山隐的规矩是姑娘每晚只接一位客,他们便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先让其中一个进去,用情药迷倒屏颜,其他在同层喝酒的两人则趁小厮不注意偷溜进去行不轨之事。
景殊一看,在这儿喝酒的只有两人,心想那人怕是已经得手,便冲进了屏颜所在的江庐房。
彼时屏颜已经被下了药,只迷迷糊糊地看见景殊冲进来,怒不可遏地打了元简丰。
官家来人时,元简丰已经不省人事,屏颜也头昏脑涨,元简丰的那两个同伙则在旁边一口咬定是景殊意图霸占屏颜才出手打人,官家便将人捉了起来。
“于老板可知晓此事?你为何不说出真相?”甄珠问。
屏颜笑中带着几分凉薄,
“哪个掌柜喜欢惹麻烦的?若日后元简丰几个再来,我还能拒之门外不成?总归我只同官家说了云中王打了人,又不是什么谎话,至于怎么判,是官家的事。”
“可是景殊救了你,你不该还他清白么?”
屏颜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娇笑一阵,忽凑到甄珠面前柔声道:
“若这么讲,景殊爱你,你不该爱他么?”
甄珠一愣,讷讷地道:
“这不一样。”
“有何不同?若论铁石心肠,甄姑娘可比我更甚。”
甄珠深吸口气,
“怎么样你才能报官?”
屏颜头轻轻歪着,眼神有几分落寞,
“将我弟弟带来见我。”
“好。不过我等不了那么久,在景殊被放出来前,官家要知晓真相。”
“若你没能将人带来呢?”
“我入青山隐,同你一样,为妓。”
屏颜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以自己做赌,甄珠果然和景殊说的一样敢作敢为。
她轻笑一声,抽出张信笺按着甄珠的手指画押。
“一言为定。”
午时,凤鸣刺史府门前忽出现一黑衣女子击鼓鸣冤,一声声鼓响像是欢快的信号催促着用过午饭的人们去看热闹。
女子声泪俱下状告元简丰投毒,青山隐小厮为人证,昨晚用过的杯子为物证。
人们这才发现,津津乐道了一上午的云中王劣性不改原只是场误会。
看来他只是贪玩,但骨子里却是位不折不扣的英雄呢。
“走吧。”
甄珠见庭审结果已见分晓轻声道。
“他就快出来了,你不等?”
暗处的碧水忽然开口。
“闯了祸还想叫人接?怎么来的就让他怎么回去吧。”
甄珠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要是当时再多给于敛浓留首诗,作证的怕不只是一个小厮了吧。
不过当下还一件要紧事,怕是要动用天心教找屏颜弟弟的下落了。
天心教遍布大靖,找一个外国人应该不难。
碧水不再做声,甄珠以为他神出鬼没的已经走了,忽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脚边,捡起一看,竟是个团成一团的小纸条。
她四下望望,装作捡帕子的样子将纸团藏在掌心上了马车。
马车跑起来,江离忽听甄珠压低声音道:
“小心驾车。”
江离侧耳倾听,并没听到什么异常声音,以为甄珠只是照常嘱咐他而已,却不知马车里的甄珠看着那字条手心里全是冷汗。
字条上是碧水的字迹——
小心背后。
凡珍阁,后院。
“先生,姑娘已经回宋宅了。”
宋凡星闻声抬头,
“她去了青山隐?”
“是。姑娘先去了老相府,又去了青山隐,在刺史府门前待了半晌,未待宣判便回去了。
方才刺史已断,元简丰有罪,待伤愈后责罚,云中王已从大狱出来了,似是要搬回别院。”
“我知道了,劳烦你继续叫人跟着。”
“是。”
钟青答罢欲言又止地道,
“钟青不懂,姑娘做了何事?要先生这般要紧地盯着?”
宋凡星轻叹口气,
“我也想知道。”
甄珠啊,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