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甄珠总是心慌,本想喝口水压一压,却听到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孝慈皇太后赐婚云中王,与安宁郡主于七日后在宫内完婚,婚后启程移居云州云中王府,独享清乐。
而真正让甄珠有些惊慌的是消息的后半段:
圣上体恤云中王辛劳,毋需云中王执行任何公务,赐良田千亩,食邑十万户。
江太后和陈景明明着是奖赏景殊,实际上却是剥夺了他所有的权利将他赶回云州。
“七天,只有七天。”
甄珠握着茶盏自言自语着,竟忘了杯子里是滚烫的热水。
江离将她手中的杯子轻轻拿下,有些担忧地立在一旁。
她这般心神不宁,凌灵期尚未回信的事就缓缓再告诉她吧。
“江离,备车,”
甄珠思忖了片刻终于低声道,
“咱们去别院。”
待江离转身出去,甄珠才从博古架的暗格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几粒暗红色的药丸。
在打开盒子的瞬间香味扑面而来,甄珠却差点呕了出来。
多亏这种药丸,她才能假装伤寒在春瘟最猛烈的时候将宋凡星拴在身边。
也正因为一日三次连吃了一个多月,她如今闻见这味道便浑身难受。
凌灵期劝她不要再吃后,她便将剩下的藏了起来,打算找个时间销毁,没想到还有用上的这一天。
皇家别院其实早就修好了,只不过景殊一直赖在宋宅没回去罢了。
甄珠站在别院门前不由得感慨,景殊真是个人才,本来朴实无华的别院经他一改竟既有皇家的气派又十分雅致。
可再细看,甄珠总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透着哀伤,忍不住摇摇头,可能是自己多愁善感了吧。
“来了?”
青山不知从哪窜出来,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欠揍表情。
甄珠点点头,
“他还好吗?”
“哼,好得很。再努努力,待他死了我便能告老还乡了。”
青山顿了顿认真地道,
“你不该来,让他彻底死心才好。”
甄珠没说话,静静跟着青山往景殊的房间走去,还没到门口便闻见十分浓烈的酒味,紧接着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酒!我的酒呢?”
一个婢女连忙端着酒壶酒盅跑过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高高的领子依旧挡不住脖子上的吻痕。
青山叹了口气,将婢女的托盘递给甄珠,
“你自己进去吧。”
婢女感激涕零地给甄珠行了个礼,小跑着退下,青山则带着江离练功去了。
甄珠在门前立了片刻,终于在景殊怒不可遏地开始摔摔打打时推门进去。
景殊发现来人是甄珠,停住了摔花瓶的手,一个跨步窜上床将头埋进被子里。
甄珠不禁一愣,不敢相信方才那个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如鬼魅一般的人是陈景殊。
她印象里的陈景殊,即便去茅房也要穿戴整齐,尤其在她面前,绝不会是这幅鬼样子。
”景殊啊。”
甄珠坐到床边轻声唤着,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景殊闷闷的声音透过被子传来。
甄珠轻轻拍着景殊,良久低声道:
“我不想离开你。”
景殊猛然揭开被子,猩红的眼睛直直盯着她,语气却是那般小心翼翼,
“你说什么?”
“我,不想离开你。”
甄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她张张嘴,想加上一句更暧昧的话,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即便恶毒如她,也有不忍说的谎言。
景殊忽然笑了,笑得妖媚而灿烂,
“当真?”
“当真。”
“既是如此,”
景殊说着渐渐凑过来,宽阔的手掌抵住甄珠的后脑,滚烫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
“你我便无需什么虚礼,今夜便逃离京城。甄珠,我会对你好的。”
甄珠忍着心里的恶心回应着他带着浓浓酒气的吻,景殊冰冷的心里终于漾出一丝暖意。
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他混沌的大脑松弛下来,放任自己在这片温香软玉中沉醉,不自觉地将甄珠压在身下,手指灵巧地穿过衣衫,抵达柔软的腰肢。
甄珠却再也忍不住,连忙握住他的手腕,
“景殊,现在不是时候。”
景殊的吻不依不饶地落在她脖颈锁骨上,半眯的眼睛透出慑人的性感,
“你愿意,便是好时候。乖,别说话。”
甄珠双手拦在胸前,低声道:
“你当真甘心被人像狗一样一脚踹开?景殊,我不甘心。”
甄珠的话好似一泼冷水从景殊头顶泼下。
他顷刻没了兴致,推开她独自坐起。
原来她来并不是舍不得他。
“甄姑娘觉得,本王该如何?”
“拖延婚期,见机行事。”
甄珠掏出那盒药丸放在床头,
“这药能使人有伤寒之症,但不会伤及五脏。”
“你想喂我吃这毒药?”
“不,你在云州便称病,如今再用此法景明怕是会有所提防,但江如烟不一样。”
景殊眸子里的柔情悉数褪去,捏着她的下巴语气冰冷如冬日冰凌。
“你还是要我娶她?然后呢?”
甄珠毫无惧意地对上他的目光,
“云中王深得人心,便是宫中老臣对你也是称赞有加,你只是缺少时间而已。待时机成熟,娶与不娶,便由云中王说了算。”
景殊的嘴角多了一丝冷笑,
“你想让我谋反?”
“这皇位本就是你让给他的。”
“死了这条心吧!”
景殊甩开她的脸道,
“我还真是蠢呢,竟以为你会良心发现回心转意,没想到,你心里仍是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滚吧,我再不想见到你。”
甄珠却明白,景殊对她的计划而言有多重要。
她拿起梳子上前想要帮他梳头,却被他三番五次地推开。
“陈景殊,你若再推开,这辈子便再见不到我,你可想好了?”
甄珠终于叹气,垂下手道。
景殊这才放下了手,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他从未像恨她一样恨过一个女人,也从未像爱她一样爱过一个女人。
甄珠慢慢帮他梳着乱七八糟的长发,柔声道:
“你当我爱慕虚荣也好,当我心肠歹毒也罢,无论你如何想我,我都不想你就这般离开京城。
成王败寇,即便到了云州,景明也不会放过你,与其谨小慎微地活着,何不做掌握规则的那个王?”
景殊心里一团乱麻。
他既恨二哥的多疑,也恨甄珠的绝情。
谋反这件事,陈威在位时他没想过,如今二哥继位,他更是从未动过一丝念头。
可叫甄珠这么一说,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点希望。
“若是我当了皇上,你可愿做皇后?”
半晌,景殊哑着嗓子问。
甄珠手稍顿了下,轻笑道:
“山谷里那片月季花海也不知能开到几时,在那里办册封礼想是再好不过的,你娘亲也安心了。”
“甄珠,你莫要再骗我。”
甄珠没有作声,将他的头发轻轻拢成髻。随手拿起裁月祭出刀刃,将自己的头发割下半缕放到景殊掌心,转身离去。
景殊握着那半缕秀发一阵恍惚,思忖了半晌,终于唤来了刘叔。
“准备两份厚礼,一份答谢,一份做聘。”
他缓缓拿起甄珠留下的那盒药,
“将这同滋补养颜的玫瑰丸混成一处。”
“是,老奴这就安排,明日便送进宫中。”
“不,”
景殊在博古架上找了个漂亮的盒子,将中间的玛瑙玉佩扔到桌上,将那缕发丝小心放进去,
“我亲自入宫。”
回到宋宅,甄珠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人烧水,她则趁着烧水的功夫将牙刷了一遍又一遍。
下头人还奇怪,姑娘平时总嫌洗澡麻烦,今儿怎么一遍又一遍地洗搓?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换了三遍水了。
甄珠泡在浴桶里,看着身上已经被搓得通红的皮肤终于舒爽了些,索性整个人沉入水里,闭着眼感受着窒息的感觉。
她真的有些倦了。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忽听窗外有响动,她下意识地唤了声江离却没人应答。
甄珠连忙抓过亵衣穿上躲到一旁。
不一会儿,一个灰衣身影从门外溜了进来,在屋里找了一圈,蹑手蹑脚地朝这边来了。
甄珠这才看清,竟然是刘病。
刘病绕过屏风,见中间的浴桶里飘满花瓣,眼睛放光地摸了过去,将手缓缓伸进水中。
却只觉身后一凉,一柄匕首抵在他的腰间。
“来找死的?”
甄珠低声道,
“别乱动,这刀可不长眼睛。”
“甄老板别误会,小的只是路过进来拜访。甄老板好手段,我在天心教这么久,竟不知幕后真人竟是您,您那招偷梁换柱可是将我害惨喽。”
“你想做什么?”
刘病狡黠一笑,猛然将甄珠扯过压进浴桶中,反手夺过甄珠手上的匕首轻轻在她脸上划着。
“从前在摘梦楼只匆匆见过甄老板一面,如今细看,这白胸细腰也很撩人呢,怪不得陈景殊对你念念不忘。
你说要是叫宋凡星晓得你二人独处一室小半个时辰,他该如何呢?”
甄珠咬着牙看着他不安分的手在身上游走,厉声喝道:
“畜生!给我滚开!”
“滚?这么活色生香的美人在面前,我怎么舍得滚呢?”
刘病贴近甄珠的侧脸,深深嗅着她的发香,
“甄老板,你说是不是啊?”
甄珠冷笑一声,
“宋宅明卫暗卫遍布,江离就在旁边守着,我是念在欠你个人情的份上才没喊人。只要我叫一声,你断然走不出宋宅半步,刘病,你可想试试?”
甄珠说罢便要喊人,刘病一把捂住她的嘴。
他跟了她多日,自然知道她所言非虚,今天他好不容易找机会溜了进来,还是办正事要紧。
“甄老板别急啊,你断了我的生路,我来找你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说,我为天心教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被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了面具,这京城怕是混不下去了,去哪儿也得有点盘缠不是?”
“你想要多少?”
“二百两,黄金。和天心教的真相相比,这不算多吧?”
甄珠心里满是恨意。
当初让凌灵期找到刘病传教,便知道他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事成之后必要除得干净利落才好,没想到还是被他逃了。
“好,我答应你。”
“甄老板爽快。”
刘病将匕首扔到一旁,边脱衣裳边道,
“至于做长老这么久的酬劳,甄老板便肉偿吧。”
甄珠神色大变,慌忙想从浴桶中起身,却脚下无力地跌坐回去。
就在刘病要扑过来的瞬间,一粒石子破窗而入,准确地打在他心口窝上。
刘病闷哼一声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抓起衣裳窜出去,却被门口的钟青逮个正着。
甄珠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被一双大手捞了起来裹进了衣裳了。
宋凡星心疼地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却半晌没说话。
甄珠感受着仅隔着一层薄布下宋凡星胸腔的起伏,脸上一红,嗫嚅道:
“你……你先出去,我穿衣裳。”
宋凡星却没有放开她,而是在她额间烙上轻轻一吻,轻声道:
“不急,我在,你缓一缓。”
甄珠闻言双手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嗅着他身上淡淡的中药味终于放松下来,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害怕吗?委屈吗?还是太累了?她也分不清。
等她平静下来,宋凡星才穿着被沾染得湿漉漉的衣裳离去,直到甄珠整理好才重新回来。
甄珠斟了杯茶灌下去,心有余悸地道:
“幸亏你来得及时,江离这兔崽子,平时整天在眼前晃悠,偏偏用得着他的时候不见了,真该罚。”
宋凡星没接话,只是平静地道:
“甄珠啊,我们回丹州吧。”
甄珠一愣,笑道,
“遇见采花大盗这种事又不是天天有,不至于吧?”
“我是认真的。”
宋凡星将甄珠拉过抱在胸前,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声似呢喃,
“京城太危险了。”
甄珠心疼地抚着他瘦削的脸颊,
“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好不好?我们就快能回去了。”
“你在等什么?景殊当皇上吗?”
宋凡星的语气淡淡的,甄珠心里却一惊,他怎么会知道?
宋凡星轻叹口气,低声道,
“刚才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采花大盗,是刘病,天心教在京城的长老,而你,是天心教背后的那个人,对吗?”
甄珠脑袋轰隆一声,手脚一阵冰凉,
“你……你知道了?”
“那天玄武门前有凡珍阁的兄弟,他们看见你了。刘病在京城一直戴着面具,一般人不可能看出破绽。只有早就知道,甚至暗中布置了这一切的人,才能揭穿他。”
甄珠起身站到宋凡星对面,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一切,只能淡淡地问:
”你还知道什么?”
宋凡星敛下眸子,轻声道:
“凌灵期并没有胁迫你去杀王太医,正相反,是你利用他的毒药杀了王太医,不仅为了复仇,更为了让太医院不敢出诊,让天心教有机可乘。甚至王王之死,也与你有关。”
甄珠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人抽走,猛然跌坐在椅子上,
“原来你都知道了。”
“可是我不明白,”
宋凡星悲伤地看着甄珠,似是看着一团迷雾,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真的是为了让陈景殊作皇帝吗?”
甄珠默不作声。
她那个灭绝人类的计划绝不能让宋凡星知道,她要他干干净净地回到现实。
宋凡星耐心地等着她回答,虽然事实摆在面前,可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甄珠竟然是一个处心积虑,心肠歹毒的人。
只要她说一句不是,他可以放下所有理智,相信她。
她还是他那个纯净无暇的甄珠。
过了良久,甄珠终于开口,眸子里却满是凉薄,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分手吧。”
宋凡星心像是被人射穿般剧痛。
他以为甄珠会和他回丹州,至少她会对他坦白一切,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结局。
“你说什么?甄珠啊,我没听清。”
他忍不住握住她的肩膀,几近乞求地望着她。
甄珠抬起波澜不惊的眸子看着宋凡星泛红的眼圈,一字一顿地道:
“我们分手吧!”
从此我做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只要平静地活着就好。
宋凡星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嘴唇颤抖着,
“为什么?你不爱我了?刚才明明还好好的……”
甄珠脸上忽然涌起一抹讥讽的笑,
“你真以为我爱的是你?如果你不是凡珍阁的老板,我怎么会跟你这么久?现在我很快要做皇后了,跟着你也没什么用,好聚好散吧。”
“不可能。甄珠啊,你在骗我,爱是装不出来的,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爱我!”
甄珠从没见过这般无助又落魄的宋凡星,心里疼得渗出血来,却只是望向别处咬着牙道,
“咱们才认识不到一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厌倦了装你的小白兔,等景殊成了亲,我就搬出去。”
宋凡星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往日的从容皆不见。
他咽下哽咽,半晌才调动浑身的力量轻声道:
”这宅子归你,我走。沈元夕已经着手查天心教,如果你愿意跟我回丹州,来凡珍阁找我。”
见甄珠有些慌张,宋凡星叹了口气,
“凌灵期已经死了,甄珠,纸包不住火的,收手吧。”
“你说什么?凌灵期,死了?这不可能!”
宋凡星不忍地望着她,想将人重新揽进怀里,却终究放下了手,
“就在凌灵期闯百信阁的前一天,汤文显在山洞处发现了有人活动的迹象,派人将所有出入口都封死了,只留一个方便瓮中捉鳖。
凌灵期点燃山洞后没能逃出去。当天在山洞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具已经烧成了炭,一具就是窒息而死的凌灵期。
沈元夕察觉有问题,对外宣称只有一具尸首,想要顺藤摸瓜找到和凌灵期联系的人。”
甄珠面如死灰,怪不得刘病还活着。
她还以为自己计划的多么周详,原来不过如此。
真是可笑。
“刘病的事到此为止,甄珠,停下吧。”
停下?
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