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刑部大牢前的血迹冲刷的干干净净。
昏暗的牢房里宋凡星五味杂陈地盯着甄珠熟睡的面庞,那扇剑若是再偏一公分,此时他守着的就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他竟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生气。
“看够了吗?”甄珠轻声道。
“看不够。你这动不动就豁出性命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甄珠叹了口气睁开眼睛,
“是啊,之前我可是最惜命的,掉两根眼睫毛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过劳死了。到了这里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面子什么的都可以不要,能保住性命就行。可惜天不遂人愿,有些时候不拿性命做赌注,老天爷就是不给活路。”
宋凡星眸子里满是疼惜,
“就不怕赌输了吗?”
“所幸,我一直是赢的那个不是吗?我睡了多久?”
宋凡星默默看着她,想起见到她的第一面。
那时荒郊野岭,她那双坚定果敢的眼睛让他不自觉地陷了进去。
如今这双眸子却像是幽深的洞穴,蒙着忧郁的光,让人看不透却没来由的心疼。
“一天。陈景殊的迎亲队伍这时候应该已经回宫了。你就……那么想让他做皇帝?”
甄珠看了他一眼,嘴角泛起自嘲的微笑,
“我的梦想不就是嫁进豪门吗?可惜这剧本挑的不好,什么都要自己动手,既然如此,还不如挑个最厉害的,过一把权倾天下的瘾。”
宋凡星将她扶起,将药递到她唇边,摇摇头,
“甄珠啊,你不是这样的人。”
甄珠眉头皱了皱,不耐烦地打翻药碗,
“我说过了,我是什么人你根本就不清楚。你现在只是我的前男友而已,拜托离我远一些,别让人误会。”
“甄珠……”
甄珠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恨不得将人揽进怀里。
可她现在必须铁石心肠,大事就要成了,她不能有一丝动摇。
她别开脸,不去看他那让人心疼的目光,
“你走吧,回丹州你那个世外桃源去。”
“甄珠,你还爱我对不对?不然也不会在我葬礼上……”
甄珠一声冷笑,
“别自作多情了,我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对前任那样无情无义,现任心里也会担心的。大局已定,我们缘分尽了,赶紧走吧。”
再不走,陈景殊会杀了你的。
宋凡星长睫下眼波闪动,
“缘分尽了,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甄珠一愣,别过头狠声道:
“我不想再见到你。”
爆竹般的暴雨声在幽仄的牢房里回荡,宋凡星合上模糊的泪眼。
“好,我走。祝你幸福。”
“不送。”
直到宋凡星有些踉跄的身影从甄珠的视野里消失,甄珠才忍不住蜷成一团,将头埋进膝间泪流不止,万虫啃噬般痛彻心扉。
“他走不了多远的。”
暗处突然一个声音响起,甄珠猛然抬头,
“成了?”
碧水嗯了一声,
“顺帝已退位,轿子就在门外。”
甄珠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你说他走不了多远是什么意思?”
碧水看着她没有说话。
甄珠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只是至今还抱着一丝侥幸,可惜陈景殊绝不是那种宽宏大量之人。
“派去杀他的是谁?”
“轿子在门外,该走了。”
碧水静静地说罢,转身离开。
甄珠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宋凡星,你要走快一点。
滂沱雨夜,朱雀街的人惊奇地立在窗前,看着华丽的皇家喜轿竟从刑部大牢急急抬出,一溜烟似地进了宫门,直奔重华殿。
他们还没有听见皇位更迭的消息,也不知道这幅透着诡异的画面究竟为何。
更不知道轿子里坐着的这个人想要了他们的命。
这是甄珠第一次来重华殿,高大宽阔的宫门面前,她似乎渺小的不值一提。
她伸手用力推开厚重的宫门,将暴风骤雨留在门外,举步走进了富丽堂皇的殿堂。
清脆婉转的笛音在空旷的重华殿里泛出回响。
甄珠吃惊地看向两侧,在雄伟的柱子中间竟挂着一幅幅的画像,一直铺陈到高台处。
有的画纸张已经泛黄,有的笔力稍显稚嫩,但整整十六幅,每一笔都格外郑重,无一例外,
都是她。
她看着这些画慢慢向前走着,画上的自己也静静看着她。
笛声戛然而止。
倚坐在高台台阶上的陈景殊笑盈盈地起身迎过来,看着她的眼里满是欢喜。
“你穿这婚纱,甚是好看。”
甄珠低头看着纯白的长裙,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那时她说最后的愿望便是穿上婚纱,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制出一件,却在逃亡中被毁了。
没想到这件小事他一直记着,竟又悄悄做了一件,用的是最好的丝绸,缀的是最好的珠宝。
“景殊,谢谢你。”
陈景殊笑着帮她擦去泪水,兴奋地道,
“哭什么,大喜的日子不能落泪的。我说过,此生,你是我陈景殊唯一的妻。风花雪月失色,金山银川不换。
今天,终于实现了,甄珠,我欢喜的好像神仙一般。我猜你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便叫他们都退下了。
你看,按你们那世界的风俗,这婚礼还缺什么?我这就叫他们去办。”
甄珠摇摇头,
“什么都不缺。”
“那便好,那便好。”
陈景殊脸颊绯红,手足无措的样子如同终于实现心愿的小孩子,
“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景殊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向高台,将她按在龙椅上,
“这是册封你为后的诏书,此刻起你便是大靖的国母,也是大靖后宫唯一的女人。还有这,你看。”
甄珠接过另一封圣旨,忍不住低呼,
“你要尊天心教为国教?人人服灵丹?”
“正是。”
景殊拉起甄珠的手握在自己胸前,
“日后你想用天心教做什么便做什么,没人胆敢说一个不字。喜欢吗?”
甄珠点点头,这便是她真正要做的事。
“不过这圣旨还没盖玉玺。”
“不急。”
景殊直直望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而深情,
“待我们了结了那些麻烦,再盖也不迟。”
“麻烦?”
甄珠心里一惊。
“我不求你同我对你一般对我,只求句真心话。甄珠,你心里可有我?”
景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甄珠说的某一个字。
可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却让他心底那份怀疑如涟漪般扩散。
甄珠笑笑,挪开眸子道,
“若我心里没你,怎会全心全意帮你铺路?又怎会嫁你为后?”
“此话当真?”
“当真。”
甄珠太过紧张,甚至没注意到那强扯出的笑容有多僵硬。
景殊盯着她的眸子终于挪到了别处,笑得分外明媚。
“无妨。有也好,无也罢,都是过往。即日起,我要你心里只有我。”
甄珠终于松了口气,却见殿门缓缓开启,碧水将捆绑的如同粽子般的宋凡星推了进来,自己又退到了殿外。
甄珠那丝不祥的预感终于成真,强忍着慌张,装出一副不悦的样子,
“景殊,大喜的日子,你将他弄来做什么?”
景殊深深望了她一眼,带着她走到宋凡星面前,
“我要你心里只有我。”
景殊取下她腕间的弯刀塞进她手心,
“杀了他。”
甄珠不可思议地看着景殊。
景殊心痛地发现,她眸子里竟是那般惊慌和不舍。
他退后两步,柔声哄着,
“杀了他,天心教便是国教。甄珠,杀了他。”
“她不会杀我。”
雨水顺着宋凡星的眉眼流下来。
即便淋了雨,浑身如落汤鸡般,宋凡星还是那镇定自若,
“甄珠啊,放弃吧,即使杀光了这世上的所有人,我们也回不去的。”
“你说什么?”
甄珠听不懂似的问。
宋凡星的眼里满是心疼,
“这世界就像是被风吹落的草籽,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有了自己的命运,野蛮生长,任何人都控制不了。
就像那场你精心策划的瘟疫,你只是给了它开始的机会,它所带来的一切却并不是你能控制的。
这里的生老病死,是非枯荣,都和我们那个世界一样,有着自己的法则。
即便你杀光了所有人,只规律还在,这世界依旧存在,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们也逃不出去。”
甄珠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不可能,这是我创造的世界,我一定能毁了它。只要毁了它,我们就能出去了。”
“可是这一切真的值得吗?你曾经说过,好好活着才是存在的意义,我们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着不是吗?为什么非要回到那个现实呢?”
宋凡星向前几步,直直望着甄珠的眸子,柔声道,
“甄珠啊,想想林孟唐,想想江叔涯,想想那些朋友,那些不知道真相认认真真活着的人,你真的忍心吗?甄珠啊,现在住手还来得及。”
甄珠痛苦地咬着下唇,洁白的婚纱将脸衬得惨白。
“我不信,这一定行得通的。我要带你回去,我要救你啊!”
宋凡星微笑着,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
“能遇见你我已经很开心了,比起回到现实,我更想你心无挂碍地快乐。甄珠啊,你那故事里的结局太悲伤,我们换个结局好不好?”
甄珠冰冷的心渐渐融化。
是啊,就这样开心的在一起,不好么?
她踉跄地走向宋凡星,想要像从前一样回归那方温暖的怀抱,却被突如其来的狂笑打断。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甄珠,不要受他蛊惑,来,这玉玺你来盖。“
甄珠立在原地,转头看着强打起笑容的景殊,终于鼓起勇气,
“景殊,对不起。”
景殊落寞地放下玉玺,声音清冷而阴沉,
“我不要对不起,我要你。”
“景殊,我不爱你。”
甄珠没想到,自己说这句话时竟没有预想中的畅快,反而很是心酸。
景殊不怒反笑,拿起厚厚一沓信笺走到他们身边,
“你休要骗我,你若不爱我,怎会封封信笺都有回信?
若不爱我,怎会送我这扇子?
你还在我生辰时做了蛋糕,还许我这青丝。
甄珠,你都忘了吗?
你心里有我,只是你自己不晓得。”
景殊急切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分外苍凉,却只换来甄珠轻轻的三个字,
“对不起……”
景殊终于敛起了笑意,扬手将厚厚的信笺散在空中。
宋凡星看见那信笺上甄珠回的“阅”字都被用红笔小心圈起,如同留住一颗真心。
“你这没有心肝的家伙。”
景殊丹凤眼射出危险的光,狠狠捏住甄珠的下巴,低头在她唇上蹂躏。
任由血腥气充斥在口腔中,任由她的疯狂的挣扎,双手执着地覆上她的腰腹。
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畜生!”
宋凡星低喝着向他撞去,终于将他们分开。
景殊拇指揩掉唇边的血,妖媚的五官扭曲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急急地从脸颊划过。
“我纵是畜生,也捧着一颗热腾腾的真心。
我寻了你十五年,你要这江山,我便许你江山。
你想毁了它,我便助你毁了它。
我想要的,始终不过一个你!
甄珠啊,我究竟何处比不得他?又何处配不上你?”
“怪只怪造化弄人,那时的我不该出现在你的世界。”
甄珠缓缓起身,神情复杂地看着景殊,
“景殊,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不是你的良配。”
甄珠捡起弯刀将宋凡星身上的绳索割断,扶着他朝殿门走去。
这出戏她唱的太累了,也该歇歇了。
“甄珠!回来!”
景殊凄厉的叫声响彻大殿,回应他的却只有殿门外隐隐传来的风雨声。
纵是真心,也有燃尽的时候。
景殊踉跄着起身,轻点脚尖飞到二人身前微微一笑,
“你以为我会这般放你走?”
宋凡星眼神陡然狠戾,将甄珠拉至身后,
“你想干什么?”
景殊却一把推开他将甄珠揽在身前,握着她的手拨开扇剑的旋钮,
“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话音落,扇剑直插进景殊的心脏。
汩汩鲜血决堤般从扇剑缝隙涌出,将甄珠白衣染得猩红。
“景殊!陈景殊!”
景殊模糊的视线落到她惊慌失措的脸上,唇边勾起一抹满意的笑。
她还会为他落泪。
她心里有他。
甄珠看着他缓缓闭上的眼睛失声痛哭,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攥住一般透不过气。
忽然她周围渐渐模糊,像是跌入了漆黑的深潭,与一切渐行渐远。
恍惚中好像有人唤着她的名字将她拥在怀里。
真好,只可惜她却感觉不到暖意。
滴——滴——
宋凡星被机器声唤醒,睁开眼茫然无措地看着捧着虚无的双手,周围一片雪白。
“甄珠!”
他心慌地轻叫着,拔掉手背上的管子朝门口跑去,两条腿却软的如同弹簧跟不上大脑的指令,狼狈地摔倒在地。
门忽然被人打开了,经纪人一脸惊喜,
“醒了!你终于醒了!医生,快叫医生!”
“甄珠,甄珠呢?”
“甄珠?是谁?”
经纪人一脸茫然。
“跟我一起被炸晕的姑娘,她在哪儿?”
“哦,在楼下。”
不等他说完,宋凡星便跌跌撞撞地朝楼下跑去,光着脚冲进一间又一间病房,急切地寻找着那张熟悉的脸。
“这病人怎么乱跑?护士,快扶回去!”
医生不满地道。
沉睡许久的宋凡星折腾了一阵体力有些不支,竟被几个小护士钳制住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地被押走。
“宋凡星?”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唤道。
宋凡星心脏狂跳如同雷鸣。
他猛然转身,走廊尽头白茫茫的阳光里,甄珠就站在那儿,如同天使降临。
“好久不见。”
甄珠微笑着朝他挥挥手,腮边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宋凡星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人抱在怀里,扎实温热的触感让他终于安定下来。
“甄珠啊,我爱你。”
“甄珠啊,嫁给我,好不好?”
”好,不许反悔呦!”
甄珠话音方落,唇上便被霸道的吻覆盖。
她闭上眼,轻轻回应着,在心中将景殊,连同那段跌宕起伏的记忆封锁。
阳光正好,入股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