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见晏清终于妥协,神色无不得意,摇头晃脑道:“兄弟几个加在一起,算上干重活还要加的工钱,也就一百七十五两白银,您瞧着给个赏钱,凑个整数,一百七十两白银。”
说罢伸出手来,等着晏清掏出银两递给他。
一百七十两白银对于现在的晏清来说还算是比较肉痛的,毕竟她为了开这两间店铺已经负债累累,还好君洛拿了他的俸禄给她,不然他们一家人怕是连饭都吃不起了。
本来要拿出这笔银子就够让晏清肉痛的了,一想到这银子她本来已经付过的,不过被泼皮无赖算计要多拿出来的银子,晏清心里更加肉痛,如果可以,她宁可把这些银子拿去喂狗,也不愿给这些泼皮无赖。
正当晏清要把一百七十两银子递到大武手上,而伸出手等老久的大武也正一脸放光的盯着那一百七十两白银时,在一旁默默沉默不语的小青说话了:“大武哥!你可想好了,拿了这钱,你就再也不是我小青的朋友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我之间再无交情可言。”
小青这番话说得椎心泣血,奈何大武一门心思只放在晏清手中的白银上,半点目光也不肯分给她,听见小青的话,也只一脸不耐烦的说道:“说得就跟谁稀得攀附你一样,不过一个当牛做马的丫鬟,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大武的一番话说得扎心,小青听见了,只颤了颤睫毛,低下了头。
晏清目光沉沉,她真想一巴掌把这个脑子里只有铜臭味的男人打醒,他难道没看出来小青对他的不同的情谊吗?
迅速把钱扔给了大武,晏清直接下了逐客令,“好了,拿到钱了,现在可以滚了吗?”
大武把手里的钱来来回回数了几遍,确认无误后,看了晏清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之后,扬长而去。
他身后的一堆人见状,紧跟着走了,陆陆续续绕过晏清时,如耗子见了猫一样,路过小青身边时,脚步稍稍停顿,然而也不过多看了小青几眼,目光似乎有歉意,片刻之后,脚步不停,离开了。
唯有最后一个男子,身板稍微瘦弱些,路过小青身边时,停顿的久了些,见小青依然低着头,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小青的衣角,低声喊道:“小青,我……”然而也只说了这些,犹豫了一会儿,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砰,砰砰砰”的声音陆续响起,是晏清发狠搬运木板的声音,木板是多余的无用的,晏清准备把它们收起来扔后院去,然而心里堵着一口气,是以抬起来的时候手下便忍不住发狠,一边使劲,一边还狠狠地念叨:“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居然一帮泼皮无赖欺负到头顶上,我杨晏清何时这边忍气吞声过?太可恶了,狗皇帝,都是你!”
晏清一边手上发力砸木板,一边把它当做她脑海中的狗皇帝,恶狠狠道:“狗皇帝!都是你!狗皇帝!都是你!”
一双手温柔的包裹住她的不停砸向木板的手,君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晏清,乖,别闹,你若不开心,我们便追上去,打他们一顿出出气。”
晏清倒是想,她哪敢啊?没听见刚才那个男子那鸡毛掸子当令牌的可恶样子,她杨晏清就是不带面纱,就是不去老老实实被关禁闭,怎么了?凭什么她要受惩罚?她又没做错事。
晏清心里委屈,忍不住抓住了君洛的手。
“夫人,”这时,小青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晏清回头一看,小青正缓步向她走来,脸上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平静。
她终于走到她脸前,站定,平静道:“夫人,大武他从小便虚荣,爱争强好胜,对不起,我没想到他长大了之后变成了这样。夫人若心里不舒服,可以从其他几个人身上下手,若他们肯说实话,做证人,我们去府衙告他们去,保证能让大武进监牢。”
晏清讶异的看着她,这真不像小青说得话,可能经历了背叛这一遭,她真得见识了世态炎凉,真的成熟了。
大武一行人一路上紧走慢走,怕别人看出来他们有异常,就差一路小跑着回到了他们在京城的住所,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于是茅草屋的主人没有钱修补,屋顶上还漏了一大块窟窿,房屋看起来甚是破败。
眼见所有人都进了屋,大武紧张兮兮的四处看了看,没发现异常之后,一把关上了房门。
几个人挤在一起,盯着少了一个腿的破旧的桌子上放得白花花的白银,沉默不语。
大武倒是兴奋异常,他又把银两数了几遍,乐得直打嗝。
刚才他说错了,他们的工钱并不是一百八十两,做的活并没有很久,算起来也不过大半个月,就算是顶尖的工人他们的工钱撑死了也不过一百四十两两,他多说了四十两,是料定了晏清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不过是个甩手掌柜,并不知数,而小青,她一向窝囊惯了,平时就老实的很,他在心里打赌她并不会拆穿他,幸好,他赌赢了。
大武兴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这几个兄弟们已经沉默了半天,他看了一圈,他们脸上皆是一脸沉痛,好像丧失了什么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东西。
大武看在眼里,心里倒也明白,他一语点破了:“一个娘们而已,你们至于这样吗?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娘们还找不着吗?有了这些钱,你们想找什么娘们找不着?再说了,她去了富贵人家做了丫鬟,我听人家说,这种丫鬟主人家都不放出来了,她老死了也只能在他们家当丫鬟,以后都见不着了,最后发挥一下她的价值,给咱哥几个弄点钱花花,小刘,你不一直说要娶媳妇儿,娶媳妇儿的,你看,这不就就能娶上媳妇儿了吗?”
被他点名的小刘沉默不语,在房顶上偷听的晏清注意到了,那个被唤做小刘的,就是最后一个走的,磨磨蹭蹭想跟小青说话的那个。
晏清立刻看向身旁的君洛,指了指那个男子,嘴巴微动,无声地跟一旁的君洛说:“看,就是那个男的,那个跟小青说话的男的。”
君洛看了看她的怪样子,忍着笑点了点头。
晏清见君洛也认出来了,又回过头去继续认真听。
小刘被大武点头名,依然闷着声不说话。
大武急了,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喂喂,喂,说你呢!我说你这个倔脾气,咋这个时候犯了,你先前答应我的时候好好的吗?这会儿装什么好人?”
一旁终于有人忍不住替小刘开口:“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小青少给你算钱了,喊我们去找她。几天了,你都说你没见着人。今天急吼吼把我们找来,你竟然睁着眼说瞎话说没给我们结工钱,结没结钱我们能不知道?我那二十两银子还在我炕上暖和着呢?”
说话的男子似乎气愤异常,歇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当时说好一起来大京闯,这么些年了如今就剩我们几个兄弟了,如今你做了这种混账事,你也不想想小青她以后在那府里还能好混下去吗?你不仅把她逼到绝路了,你把我们哥几个也给逼到绝路了!事到如今,你让我们怎么跟小黑交代?”
那男子义愤填膺,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忍不住深呼吸了几口。
一直沉默着听着的小刘终于开口:“大武哥,如果不是知道你做的这事儿有违背律法,我们若是拆穿你,你就会被抓进大牢里去,我们几个,当时肯定不会一句话都不说的。”
他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大武哥,我是想娶媳妇儿,可是,我要用我的双手,用我的汗水,结结实实挣来的钱,而不是这种,坑蒙拐骗,用令人恶心的手段,骗来的钱。再说,我想娶的媳妇儿,我想娶的媳妇儿……”
他想娶的媳妇儿是谁,怎样,他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因为大武一拍桌子,“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怒气冲冲道:“我骗钱?我坑蒙拐骗?我是为了谁?啊?铁子,你爹前几年瘫痪在床,家里还有个妹妹,老娘又干不了什么活,连个钱都挣不了,你一大家子吃饭的钱,是不是都得你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京卖命的挣?二牛,你爹给你找了个后娘,又给你生了个弟弟,你当初跟我们出来,是不是因为你爹你娘打你骂你把你赶出来还不给你饭吃,如今你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跟小刘挤在一起,你就准备这样一辈子吗?你平时能挣几个钱?又不是你爹娘,谁欠你的还得养着你?”
被他点到名字的人一个一个,皆低下了头。大武越说越气,最后忍不住一把掀了桌子,怒声道:“我在你们中间年龄最大,当年既然是我带你们出来的,我就要负责把你们照顾好,可是你看看你们现在,住的个地方房顶都是个漏的,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京,若不是我们哥几个齐心协力,能闯过这么多,一个个的难关?”
说到最后,大武颤抖着手指,指着他们,似乎恨铁不成钢:“你们,你个个的,不争气。”
大武的话说完之后,整个房间陷入了一场异样的沉默中。
趴在屋顶上偷听的晏清心中五味陈杂,她竟不知,这些平凡老百姓,背井离乡来到大京,处境如此艰难。也许他们刚来的时候满怀期待,以为能闯荡出一番天地来,可大京它本就是个张牙舞爪的妖怪,他们这种人,永远也不能真正的融入大京,被大京所接受,所拥抱。
晏清默默地想了想,抛去将军府小姐的光环,她同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也许没有将军府,她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想到了这些,晏清心中莫名惆怅,再看向底下一群男子,眼中就带上了悲悯。
破旧的小屋里,是长久的沉默,屋外叽叽喳喳有小鸟飞过,似乎停在了屋头,不知在说些什么,叽叽喳喳了不停。半天,又似乎被惊吓到一番,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于是屋内终于有人打破了这让人坐立不安的沉默,是小刘,他率先开口:“大武哥,你说得对,这么些年我们几个受你照顾颇多,我们心里感激。你从前脑子里的主意就多,我们几个都服你。但是,”
小刘的目光缓缓地从地上散落的桌子和散落的银子混在一起的混乱上划过,眼中眼中隐含失望:“但是,你变了,你变得和大京里你原来最可恶的人一个样了,你被大京改变了,很多。”
他说着,眨了眨眼睛,硬生生把眼泪给挤了回去:“这些钱,你拿着吧,我不要,算我欠你的,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大武哥了。保重。”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刘。”
“小刘,刘儿。”
“小刘哥,你别走!”
众人见他真走,齐齐地喊了起来,然而这些急切得喊声并没有留住他的脚步。
小刘头都没回,径直走了。
大武神色难看,面上勉强一笑:“他不要正好,我们分了,每个人还能多分点。”
又是沉默。
许久之后,又一个声音瓮声瓮气响起:“大武,我也不要,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响起,紧接着是凳子挪动的声音,是木门“吱呀”开启,又“吱呀”关闭的声音,大武只觉得自己麻木了,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能看见他们一个个站起来打开门走掉了,走之前跟他说了什么?他怎么听不清了。
晏清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些人一个个离开了,到最后,只剩大武一个人,脸色灰败的坐在凳子上,坐在一堆混合着银子的桌子碎片里,对比着白花花的银两,显得极为讽刺。
晏清转头看向君洛,他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如今同样神色复杂。
晏清拉了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一起下去。
两人轻手轻脚落了地,正好在茅草屋木门口,君洛靠近她耳边,轻声问道:“晏清还去找他吗?”
没关紧的房门被风一吹,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仿若行将就木的老人。
晏清点了点头。
她盯着门看了半晌,终于,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