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周罕见的少雨天气使傍晚凉爽而干燥。海上初升的银色圆月照亮繁星与碎云,把夏末的码头映得清爽。
“我杀过人。”萧梦卿手里的餐叉在瓷盘里轻轻划着,龙虾壳下的酱汁被锐利的金属尖划出圈圈圆形,“你知道。”
几声船鸣朦胧地回响在餐厅外的海港中。
远处是静谧的海岸线,从餐厅窗户俯瞰,能见到月港最繁华的港口。楼下整条旅游街区都是支着篷布点亮烛光的小铺子,捕鱼归来的船员在街巷的排挡里把酒杯碰得叮当响,烧烤摊老板举着手臂粗的的虾蛄与鱿鱼串卖力吆喝,游客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零嘴与海货举着自拍杆留念。
嘈杂与闷热都被窗户隔绝在外,只余下一幅惬意的滨海盛景。
柳霏一手撑着下巴透过玻璃欣赏,一手摇着高脚杯杯,手指在杯底上捂出一层白汽:“你刚培训完,不说那事。今晚我是你朋友,不是心理医生。”
她一袭素色长裙,长发披在脑后,低垂的眸子里反着餐刀忽明忽暗的光。柳霏看上去三十出头,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外貌不符的锋利。
“说起来,我明天就要执行头一个任务了。”萧梦卿用刀叉卸下最后一块龙虾慢慢咀嚼着,迷茫地望向窗外的海平线。女孩五官分明的姣好面容略显阴沉,哪怕是在与好友闲谈,一双眼睛里也透着不符年龄的清冷深邃。
“你之前没和我说这事。要知道这么赶,我就换个时间来看你了。”
“不要紧。难得你也想来月港散散心。”
“你接待朋友的规格可真高。”柳霏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餐后饮料,将鲜奶往红茶里倒了一些,“这顿饭我来吧?庆祝你开了个好头。向阳花是个好部门,挺适合你。”
“可别,我是当犒劳自己的。干校培训那几个月没沾过海鲜,馋得要命。”萧梦卿好奇地望着琥珀色的透明茶汤徐徐变得橘红,“你这是什么喝法?”
“东南亚喝法。”柳霏垂下眼睑,“在我长大的地方,人们喜欢喝茶多奶少的奶茶,如果能加点椰青会更美味。你也试试?”
聊着喝完饮料,萧梦卿解下绑在左腕的两枚金属蝴蝶发圈。她留着齐颈短发,左额鬓角总是习惯性捋到耳后,露出整面左颊。将后脑头发扎上马尾后,她问:“现在想去哪兜风?”
“有船的地方就好。能聊天就行。”
“服务员!买单。哦还有一件事……”萧梦卿递上账单问道,“你们这切龙虾的餐刀我很喜欢,破壳方便。劳烦,我要买一支带回家。”
“您有眼光,我们这是黑木手柄,刀刃上每颗锯齿都是用机器精心打磨的,是米其林三星厨师 ……”
“多少钱,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服务生以为萧梦卿这种不带情绪的表情是生气了,马上好声好气地加速了打包动作。
“餐刀给您装在盒子里了,您慢走 ……”
“不用,拆开,我放包里就行。”
见好友这番怪异举措,柳霏只是拆了颗薄荷糖丢进嘴里,含着咬成两半囫囵吞下。
走出饭店大门,萧梦卿建议:“那就去盛港船政博物馆吧,现在开去那还能聊个把小时。我预约过门票了。”
柳霏笑了笑,挽起好友的胳膊回到停车场取了车。潮湿的海风猎猎刮向沿岸公路,夹着水珠把车窗拍得模糊。萧梦打开雨刮,皱眉望着一排猩红的车尾灯。
开上了环城线后车流渐渐稀疏,柳霏打开冷气,仰望干净的天空随口好奇道:“月港还那么经常下雨吗?”
“一年有一百多天都在下。”萧梦卿叹了口气,关上窗缝加了速,“春夏又热又潮湿,墙上能长蘑菇。可到了秋冬,台风也不停,年初的时候我冻得感冒了好几次。”
“你从星湾来这那么久,好像还没习惯这儿的天气。”
“一个逃家的人,有什么资格谈习惯。能吃饱穿暖已经很满足了。”
轿车开上了沿海高速,在沿街的电线杆上每隔一段就能见到几只休憩的海鸥,呆头呆脑地甩着脑袋上的水珠,时不时发出阴笑般的叫声。柳霏打开车窗,深吸了口带着淡淡咸腥味的空气。她突然对着窗外笑了,笑意迷惘而沉重。
“我们正沿洛星区东家港往盛港区罗盘湾方向开,公路右边尽头是天涌区的灯塔港,若是平日里的傍晚,一路风景还不错。一直朝北开到底就是‘鬼钢城’,平时还是不要接近那儿的好。”萧梦卿讲了会儿,悄声一笑,“你是月港土著,听我这个还没住满一年的星湾人当导游,是不是很怪?”
“怎么会,我离开时才六岁,还没这条路呢。”
一声喑哑的船笛盖过路上的噪音,将柳霏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你也没必要特别租辆车呀。”停好车后,柳霏裹上风衣下了车,“国内现在交通很方便,坐BRT不是更像旅游吗?”
“当练车了,单位领导也这么建议的。”萧梦卿绕圈检查了一番左右车距,对周围空荡荡的停车线松了口气,“罗盘湾治安一直不大好,走夜路我怕不安全。”
船政博物馆是半开放式的建筑,有大半展厅都是基于一处旧码头建立的,大小各类船都被拴牢在岸边,静静停在自己的泊位中随海潮起伏,仿佛忘了时光流逝。
博物馆内参观的人甚至没有船多,两人踏着古朴的沿海栈道,放眼望去只有数不尽的舢板与桅杆。参展船只内部都亮着暖色灯泡,桅杆上挂着led以便游客拍照。远看去,这方跨越了近一世纪的艋舺好像仍然活跃着,似乎汽笛响起后,就会有无数海船在浪花的吆喝中起航。
“我记得这种小船。那时候码头上还很多呢。”柳霏慢下了脚步,沿栈道分叉走向一艘不起眼的木制旧渔船。
“用柴油机的木质沿岸渔船,我还真只在博物馆见过。是钢材匮乏时期的代表产品啊……”萧梦卿停下了脚步。她没有陪同柳霏走上前,而是眯着眼读着解说牌:“2000年左右就逐渐被钢制渔船换代了。”
“你刚才说的‘鬼钢城’,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往这西北几公里有一大片废弃厂区,非法移民和毒品问题非常严重,全月港治安最乱的地方就是那儿。我们学员中队之前组织去市史料馆团建,看过些资料。90年代中后期月港大部分造船产业破产,厂房被废弃。鬼钢城的称呼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关于造船业大萧条的原因,到现在还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和国家产钢量上去有关,也有说是和上海泉州这些综合制造港口的崛起有关……”
“是因为它。”柳霏跪在岸边缆桩旁,轻抚着拴住木船的锈铁链,像在借此抚慰它饱经风浪的一生。
“木渔船?为什么?”萧梦卿没往渔船这看上一眼。她手里起了微汗,借着整理风中的头发吹干了。
“你说的‘鬼钢城’,在废弃前就是造船厂。那儿生产的木渔船能占全国产量的三成。在八九十年代,木质结构加上机械动力是最优选,因为成本低。可木质结构的承载力有限,加上拖网机,最多载三四个人。”柳霏转口问道,“你在夜里出过海吗?”
“没。”萧梦卿摇摇头,转开视线用脚尖犁着地板。她不希望想起任何身处海上的画面。
“过去日子苦,渔民为了生活在晚上也出船。夜里的海,几公里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多载几个人就多些安全感。钢质渔船运载量大,也耐用得多。木船就是做得再好,毕竟还是木头,终究免不了被淘汰的命运。”
“想不到月港的兴衰,居然真和这小小木船有关。”
“那时候的月港还不是锈带城市,而被叫做‘渔珠’,近海渔业之明珠。厂工和家人的生活区、商店、学校都在造船厂里。每周六还组织放露天电影呢,我在那看过《南海潮》。”
“时代在变,落败也很正常。”见柳霏终于回到身边,萧梦卿松了口气。她佯装轻松打开手机调到夜景模式,给远方的海岸线拍了张照。
“我听爸爸说,月港几百年的海上营生,都是这一条条小舢板拼起来的。”柳霏走到栈道边缘,拢起一捧海水轻扬向前,把水面上的五光十色打得破碎,“现在这时代的发展速度啊,已经快到不给老事物缓和的地步了。明明还有那么多有价值的东西,在被新事物替代之后,就只能像垃圾一样丢掉。”
“又好又坏的时代吧。”
逛完了博物馆,萧梦卿在栈道尽头的服务处点了两杯热饮,递给坐在沙滩椅上的同伴:“看得出,你是真的很喜欢海船。”
“是海事文化。”柳霏接过热奶茶道了谢,视线仍眺着金色月光下碎浪翻滚的海岸线,“我是个极其念旧的人,如果不做心理医生的话,我一定会当个海盗民俗研究者。毕竟大海一直都是冒险家的天堂。”
“也有人对海和船感到恐惧。”萧梦卿双手捂着热饮,坐到一旁的空椅上苦笑一声,“这一年半我一直会做相同的噩梦。我会梦见自己身处在一片黑色的大海里,在码头外面对百米高的巨浪。这时有一艘黑色的船靠岸了,可船上都是死人,伸着断手断脚要把我往上扯。我只能等着浪把自己打进海里,最后在快淹死的时候吓醒。”
柳霏低下头掏着随身手包,把一方巴掌大的玻璃块递向萧梦卿:“把它放在床头。如果心情不大好,就在睡前看看它,这样梦里就有船来救你了。”
“这是?”萧梦卿接过玻璃块端详,里头固定着一艘帆船模型,虽然大小只够放在手里把玩,但精细得连艏艉的龙牙兔耳、船身的鼠洞都清晰可见。
柳霏介绍道:“这是明朝的福船。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船只,可现在也只能用这种形式存在于大众的认知里了。”
“谢谢。”她把船模托平放到视线前,可不好的回忆再度涌现,她只得把方盒小心翼翼放入挎包里。
柳霏透过那方小玻璃偷睨着萧梦卿的脸蛋,在她的左额上,横着一道浅疤。
“头发保养的不错嘛。”柳霏抬起眸子,故意把话题引向别处。
“是吗。毕竟集训前都统一剪短了。也多亏你的开导,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乱剪了。”
“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把自己当一个寻常人就好,哪怕装作是正常。常人会开心的地方你要学着开心,常人会难过的地方你也要学着难过。把身边人当镜子一样观察学习,你的心病慢慢就会好了。”
“受教了。”萧梦卿勉力维持着笑脸,“谁还不是戴着面具呢。”
“好了,送我回去吧。”
“不再坐会儿吗?还有时间呢。”
柳霏站起身走到萧梦卿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头轻捻着为她放松:“这次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上周已经把诊所关了。这一年来的相处时光很开心,谢谢你。”
“啊?”萧梦卿一怔,显然没有预料的她有些不舍,“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处理些很早之前留下的琐事。对我来说,接下来要办的事是非常费时力的。”
“住月港吗?”
“要先回趟印尼。”
萧梦卿脑袋垂下了点儿,嗅着空杯子沮丧“嗯”了一声。
“命运就像海风,只要船还有航线,总要离开港口。你我皆是马上要出航的人。”柳霏背对着海岸,眸子里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城市灯火,“但我们比古代许多航海家要幸运,因为知道地球是圆的。”
“你的眉毛很漂亮,老是拧在一起不好看的。”萧梦卿勉力笑着揶揄了一句,“很少见你这么轻松的样子。”
“还会再见面的。”柳霏走到萧梦卿面前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回宿舍刀藏好,别总想着拿把锐器在身上,多危险。”
“只为求个心安嘛。”萧梦卿嘀咕道。
“你先回干校吧,我还想在这一人静静。”
萧梦卿离去后,柳霏迷茫地转过身,眺向灯火通明的城市。
“唉。”
跨海桥上的明亮的灯索突然浑浊了。桥光被柳霏那重息叹出的白气笼住散开,又迷蒙地勾出了个纯黑的人影。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