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外来者
逐夜2023-07-21 13:584,051

  盛迦南位于东南亚,一年只有两季——雨季和非雨季。又因为整座城市建在盆地里,一下雨就会到处积水,甚至淹没整条道路。

  来了半年,吴言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天气,但满是泥泞的人行道,还是会让她感到心情烦躁。她站在一层小台阶上,想把运动鞋上的泥巴抠下来,免得一会儿回家把屋里的地板踩脏了。

  吴言今年四十五,扎着一头利落的马尾,双眼锐利有神,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骨相突出,衣着也十分干练。

  她的脚边,趴着一名蓬头垢面的乞丐。乞丐晃了一下手里的碗,飞起又落下的硬币发出清脆的响声,以此暗示吴言帮个忙。

  吴言却只是用力扒拉了两下鞋底,头也不回走了。事实上,她经常能在这一带见到这个乞丐,大家都叫他“耶稣”,因为他留着老长的头发和山羊须,手里拽着一条长长的木棍,嘴里时不时会念叨圣经的篇章。街坊邻居走过路过,都会给他扔个五毛硬币,毕竟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里,这点钱啥也买不了,还重。

  可吴言从来没有给过他一分钱,有时还会嫌他挡路。在吴言看来,有手有脚却不愿自食其力,多活一秒,都是在浪费地球上的空气。至少住在这栋廉价组屋里的人,或出卖肉体,或倒卖私烟,或充当保镖,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

  今天的5层楼道,倒是出奇地安静,平时在走廊上招揽客人的妓女、肆意追逐玩耍的小孩、摆摊理发按摩的印度人,今天统统没了踪影,让人隐约感觉到一丝诡异的气息。

  回到505号前,吴言发现自家门虚掩着。她瞬时提高了警惕,掏出装有火碱水的小型喷雾。一般人不知道的是,强酸一般最多烧伤眼睛表层,而强碱能溶解脂肪和蛋白质,渗透到眼球内,直接让对方失明。在这种治安比较差的地方生活,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动手;一旦动手,那就必须确保对方立即丧失战斗力。

  推开门,吴言发现屋里坐着一名圆头大耳中年胖子,正怡然自得地坐在餐桌旁吃花生,宛如这是自己家一样。见吴言回来,胖子露出了笑容,眼睛眯起来,神似一尊弥勒佛。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坐啊。”

  原本坐在胖子身旁的印度保镖站起身,把凳子让给了吴言。吴言观察周围,确认家里没有其他人以后,默默坐到了两人的对面,手里紧握着喷雾,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就是渣叔?”吴言问。

  “我们见过?”

  吴言的眼神落在了渣叔背后的架子上,那里站着一只灰鹦鹉,一动不动地,像个雕塑一样。据说这只鹦鹉精通三门语言四种方言,经常跟着渣叔出巡组屋的各个角落,住客们都认得它。

  渣叔笑了笑,紧接着追问。

  “听说你是从中国过来的。哪里人啊?”

  “湖南。”

  “扶南妹子啊,我祖籍是佛山的,爷爷那辈过来的。我倒是从来没有去过中国,一直想回去看看,没时间。”渣叔一边吃着花生,一边轻松聊着天,一点也不紧张。

  “找我有事?”吴言尝试让自己的姿态放松下来。她不喜欢让陌生人看见自己紧张的状态。

  渣叔刚想回话,印度保镖的手机突然响了。刺耳的铃声在房子里回荡着,渣叔皱了皱眉,让他赶紧接起来。简单交流两句后,印度保镖在渣叔耳边小声汇报情况。

  “你们年轻人啊,做事不用脑子,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你买份果篮,放在一张轮椅上面送过去,再写张卡片祝他早日康复。别人也不傻,收到这份礼物,就会乖乖还钱。这样,既收回了钱,又不会伤了和气,win win,双赢,懂不懂?”

  “傻仔,傻仔!”灰鹦鹉适时地应声,像是在给渣叔当捧哏。

  印度保镖连连点头,捂着手机到一旁交代事情去了。渣叔回过头面对吴言,又露出了笑容。

  “刚刚我们讲到哪里?”

  “找我什么事。”

  “哦哦对。我想请你离开,最好今晚就搬走。”渣叔表情虽然依旧和善,但不疾不徐的语气却让人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不是说只要遵守这里的规则,就能一直住下去吗?\"

  “没错,我们这里欢迎任何人来住。只不过你情况比较特殊,你不走,警察很快就要进来找你了。我们这里不欢迎警察。”

  吴言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

  “那我女儿怎么办?”

  渣叔摊了摊手,表达自己的无奈:“这我就帮不上忙了。反正人肯定不在我们这里,我劝你早点放弃,不要白费心思了。”

  “如果我就是不走呢。”

  渣叔正好吃了一颗坏的花生,他十分文雅地吐在了一张纸巾里,然后扔进了手边的垃圾桶。

  “我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印度保镖走过去,示意吴言该起身收拾东西了,吴言却一动不动,一直紧盯着笑脸盈盈的渣叔。双方正紧张对峙的当儿,一把尖锐又妩媚的男声意外打破了僵局。

  “宝贝,你回来啦!”

  一名打扮艳丽火辣的“女孩”闯进了屋子里,从体态和装扮上感觉和一般女生无异,但低沉的嗓音和宽厚的肩膀预示着她的身份并不简单。本来兴高采烈的她,在见到渣叔的一瞬间,立刻收起了奔放的姿态,变得小心翼翼。

  “Sorry……你们聊……我出去……”Cindy一边低头道歉,一边退到了门外去。但她突如其来的闯入,还是无意间扰动了现场的气流,让吴言在这场对峙中逐渐占到上风,因为她知道渣叔和他的手下已经不可能贸然动手。她放下了手中的喷雾,稍稍放松了姿态。

  “因为警察把我赶走,坏了你自己定下的规矩,传出去好像不太好听?”

  一旁的印度保镖此时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用非常犀利的广东话指着吴言的鼻子破口大骂:“八婆,你咩意思啊?大佬已经好给面咯!”

  吴言却巍然不动,又把眼神给到了渣叔,等待他的答复;渣叔轻轻抬起右手,示意印度保镖退后,后者只好从命。

  “给你一天时间,够不够?明天如果还是没有任何线索,我就派兄弟开奔驰来载你,送你去机场。”渣叔一边合上花生罐子,一边站起身准备离开,用行动表明这是他提出的最后报价,吴言还不同意,那就只能来硬的了。可吴言也知道,自己一旦答应,就再也回不来了,真相将永远沉在那条河里,成为吴言这辈子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但她别无选择,哪怕只有一天时间,也比直接被人赶走好。

  得到吴言的承诺以后,渣叔和印度保镖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和在外抽烟的Cindy热情地打了招呼。Cindy双手合十,不断说着“萨瓦迪卡”,诚惶诚恐送走两位贵客。待他们走远,Cindy立刻变脸,气急败坏回到屋里,用有些奶里奶气的泰式口音中文告诫吴言:“哎哟,吴小姐,你不要把事情搞那么大条,渣叔生气了,我们都会死翘翘……”

  吴言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她。

  “Cindy,我只剩24小时,只有你能帮我找到女儿。”

  ***  ***  ***

  这片组屋建于1996年,那是盛迦南最意气风发的年代,经济高速发展,刚建成世界第一高塔,盖完了富丽堂皇的国际机场,马上就要承办大型洲际运动会。大量乡村人口涌入城中,想要赶上这遍地捡钱的时代,这类能够容纳大量租客的密集型组屋应运而生。组屋共12层,有东南西北4个面,每面大概有8户人家,走廊都是连通的。中间形成一个方形广场,偶尔会有人在那摆摊卖东西,有点像迷你版的九龙城寨。

  建成初期,这里住满了怀揣着淘金梦的年轻人,他们把这当成踏脚石,期待有朝一日可以搬入市中心的豪华公寓。然而,仅仅过了两年,亚洲金融风暴就摧毁了一切。跳的跳,疯的疯,这里也逐渐成了失意者的避难所。组屋陷入了一段极其混乱的时期,黄赌毒像癌症一样蔓延开来,因为做皮肉生意的人很多,得名“鸡笼”。后来觉得这个名字不太文雅,再加上东南亚华人惯有的声调不准,慢慢就叫成了听起来更文艺的“寂笼”。

  Cindy就是这里面的代表人物。她来自泰南一个极其贫穷的家庭,为了活下去,只能走上变性人的道路,辗转被人卖到了寂笼。虽然经常遭到别人歧视,但Cindy却是个内心极其强大且自信的人,堪称寂笼的交际花,上至堂口老大,下至往来的嫖客,都和她谈笑风生。

  吴言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从小顺风顺水的她,怎么样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沦落至此,和这些被社会淘汰的人打交道。但她也知道,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突破口,只能想办法说服Cindy帮助自己。

  Cindy压根儿不想掺和吴言的事,直觉告诉她这里面肯定有复杂的利益关系,背后都是一些她惹不起的主。此刻,她只想好好吃个宵夜,却因为美甲太长,死活拧不开手上的辣椒酱。几番尝试后,只好作罢,直接干巴巴地吃起炒面。

  吴言不是第一次利诱Cindy,但这一次她开出的条件实在让后者心动不已——只要Cindy带她去见线人,吴言就把她心心念念的手术费包圆了。可冷静想了想后,Cindy还是拒绝了吴言的请求,一方面是觉得吴言根本掏不出那么多钱,另一方面她相信警方的调查结果,认为吴言的女儿已经死了。她是贪财,但还有底线,不忍心骗一个丧女妈妈的钱。

  吴言迫不得已,终于亮出了杀手锏——手机银行里多达8位数的存款。Cindy顿时惊呆了,没想到面前这个总是灰头土脸的中年女人,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大款。眼见对方已经上钩,吴言顺势把自己同样价值不菲的手表戴到了Cindy的手上,她知道穷人一旦拥有了这样的东西,心态就变了,很难再脱下来。

  Cindy嘴上依旧在抱怨,但态度已经有所转变,表示自己可以为吴言指路,但她本人不会露面。吴言也要替她保密,不能让线人知道是Cindy暴露了他的藏身点。

  吴言则在内心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少花钱让Cindy多办事。她在中国的户头里确实有上千万的存款,但基本都被法院冻结了,一毛钱都转不出来。再加上这半年时间里,为了获取女儿相关的情报和线索,她也已经把手里的现金都花光了。后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办法给Cindy画饼、尽可能榨干她的价值。

  ***  ***  ***

  午夜时分,城里大部分地方都已沉寂,但寂笼才刚刚热闹起来。吴言刚来的时候,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嫖客、妓女、神棍、赌客,和普通居民能其乐融融生活在一个空间里。尤其对楼里的小孩来说,大人们这些“龌龊”的交易,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邻居家上小学的女孩,就经常背着一个盘子在楼道里卖东西,向吴言推销彩票和纸巾,向Cindy兜售安全套。

  下楼的时候,不少嫖客尝试搭讪吴言,毕竟在这栋楼里年近五十还保养得这么好的,非常少见,更别说吴言身上还散发着让男人心痒痒的知性气质。但吴言不搭理他们,他们也不会更近一步,大家都知道寂笼的规矩,没人敢在渣叔眼皮底下闹事。

  两人刚下到楼底广场,吴言就猛地拉着Cindy朝后门的方向出去。Cindy不明所以,想要回头查看情况,却被吴言拦着。

  “别回头,警察。”

  但Cindy还是没忍住,回头瞟了一眼门口,果然看见一直追缉吴言的警察苏云谏,正在和门卫理论。Cindy终究还是打扮得太显眼了,瞬间就吸引了苏云谏的目光,同时让他认出了吴言的背影。

  “吴言。吴言!”

  苏云谏喊她的名字,尝试确认身份,吴言却已经拉着Cindy拔腿就跑。苏云谏情急之下推倒了拦路的门卫,追了上去。

  

继续阅读:二、消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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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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