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吴言正处于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她领导研发的专利卖给了德国化工巨头,吴言不仅挣得盆满钵满,还到欧洲展开了巡回演讲,风头一时无两。接到电话的那一晚,她正在柏林参加合作企业为她办的庆功宴,整个人处于微醺的状态。电话那头自称是中国大使馆的官员,想要核实她是否是吴雨歆的家属。没等对方说全,吴言就笑了,这诈骗手法未免也太老套,就算是失智的老头老太也不会上当。
可对方接下来却准确描述了雨歆的体貌特征,还传来了她的出入境记录。与吴雨歆同行的女孩,已被当地警方证实在盛迦南的一条河上溺亡,但搜救队至今没有发现雨歆的尸体,生死未卜。吴言感觉到背脊一阵发凉,着急忙慌拨打了雨歆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一个恐怖的景象逐渐在吴言的眼前成型——这世上,她唯一在乎的人,死了。
在男性主导的化工领域里,吴言已经做到了业界翘楚,是各大商业榜单和专业杂志封面的常客。她一直努力平衡着工作和家庭,可很多时候她并不能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底下几百号人都在指着她领导工作。
但不管多忙、多累、多苦,她都要求自己每周给孩子留一点时间。雨歆经常开玩笑说,一到周末或假期,自己就像个特种兵一样,必须陪着母亲完成一系列“任务”。早上到香山看红叶,下午到三里屯逛街买衣服,晚上到工体看演唱会,恨不得一天干完一个月的事。吴言是个不用睡觉,永远精力旺盛的人,但雨歆可就累惨了,回到家直接变成一滩烂泥趴着。
虽然有些“沉重”,甚至有些笨拙,但这就是吴言表达爱意的方式。吴言不敢说,雨歆是她的全部,但没了雨歆,事业上的成就和名利,都将毫无意义。所以,在确认雨歆失踪以后,吴言只能抛下一切,连夜赶往盛迦南,想要亲自查清事情的真相。
从飞机上下来,扑面而来的,是滚烫的热浪,混杂的语言,脏乱的街道。这里的人肤色各异,说的话也像鸟语一样叽里咕噜的,一句话都听不懂。可一旦他们发现了吴言的中国人身份,又会开始对她输出蹩脚的中文,想要宰她一顿的心思溢于言表。
吴言着急赶往警察局,懒得和他们掰扯,直接用钱开路。开出机场,的士先是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棕榈林,随后转入到有些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吴言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但随后发现道路两旁有很多人在摆摊,一点都不危险。司机还特别热情停在了一家榴莲摊旁,介绍她买一种名为红虾的特殊品种。可吴言现在根本无心“旅游”,她只想尽快确认雨歆的下落。
她火急火燎地赶到了警局,却被晾在大厅等了几个小时。面对这种涉外的案件,当地警察都不想承担责任,互相踢皮球。
吴言很不习惯,她已经好多年没来过这种落后的国家了,任何无序的东西,都会让她感到心情烦躁。可如今,在以腐败著称的盛迦南,吴言就必须想办法与这些无能官僚打交道,以便能够厘清女儿失踪的来龙去脉。
警方初步判定,雨歆和她的同行伙伴在河边戏水,意外被上游放闸的洪水冲走,最终不幸溺亡。由于大河下游与海水连通,尸体可能被冲入大海之中,当地已经投入大量警力沿着海岸线搜索,希望能够尽快发现雨歆的遗体。
吴言完全无法接受警方的说法,她内心有太多疑问需要解答。为什么雨歆会无端端去一个荒芜人烟的河边戏水?为什么一起溺亡的小伙伴已经发现了尸体,而雨歆却被冲入了大海之中?更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当地警方那么着急想要盖棺定论,判定意外死亡?明明这起案件充满了各种不合理的疑点,且两个女孩生前最后被人看见的地方,至今都没有调查出来。她们俩总不能是凭空瞬移到那条河上的吧?
但让吴言最难受的问题,是雨歆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偷偷和朋友到盛迦南旅行。她自认是个新潮前卫的母亲,和女儿就像亲闺蜜一样无话不聊,但对于这趟旅行,她却一无所知,甚至没有察觉到任何征兆。
翻看聊天记录,吴言发现出事前两天,雨歆还假装自己人在上海,如常给她发美食照片。与她同行的女孩,是雨歆的高中同学,同样瞒骗了自己的家人。她们俩究竟是单纯来这旅行,还是另有目的,暂时无从得知。
一周后,当地警方希望吴言签署放弃搜救的同意书,被吴言严词拒绝了。也好,与其把希望寄托于这些不靠谱的警察身上,倒不如自己展开调查,至少先查清楚女儿消失前一天去了哪里。
当地有个术语,叫“咖啡钱”,如果闯红灯或者没系安全带被警察逮了,只需要在身份证下塞一杯咖啡的钱,就能蒙混过关。吴言靠请各位阿sir“喝咖啡”,很快就获得了一条有用的线索——雨歆曾经用当地的交通卡,在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水和一枚打火机。警方当时并不在意,觉得在便利店买东西很正常,也派人调查过该店的监控,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这之后,雨歆还去过好几个地方,所以这家便利店也不是她们最后露面的地方。
可从吴言的角度来看,雨歆去这家便利店,实在太过不正常了。初次到盛迦南旅行的外地游客,跑到一个不是旅游景点,没有网红店铺,甚至没有地铁公交,只能专程打车过去的贫民窟,这里面肯定大有隐情。况且,女儿根本不抽烟,为什么买了个打火机?以当地警方的智慧,不可能忽略这条线索,只能说他们并不想往那调查。
吴言又花了几杯咖啡的钱,从警察手里买到了便利店的监控录像。反复看了几遍后,吴言确认雨歆离开便利店以后,是往左侧的方向走,并且在门口把打火机递给了另一个人。只可惜那人不在监控的拍摄范围内。
核实便利店地址后,吴言立刻前往该地考察,沿着雨歆出门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很快来到了一片破旧的危楼前。当地人告诉她,这个地方名为“寂笼”,是一个三不管地带,外地人不懂规矩,最好不要随便闯入。
吴言却头也不回直接走了进去。
*** *** ***
这一待,就是两个月。吴言和Cindy成为了室友,方便她在寂笼里继续调查线索。可这里的人口风很紧,这两个月下来,吴言愣是没有问到太多有用的信息。负责管理寂笼的海山帮,当然知道吴言住在这里的目的,但渣叔很久以前定下过“来者不拒”的规矩,只要吴言不惹事,他们就不会赶她走。
当地警察也早已忘了吴言这号人物,只有刚入职的愣头青苏云谏始终紧咬她不放。他今年二十二岁,身高1米82,在当地算是“鹤立鸡群”。他剃了寸头,身姿矫健但脸上有点婴儿肥,右脸有个小酒窝。据说并非天生,而是小时候摔倒磕在洗手池上留下的小坑。
苏云谏最早是在新闻上看到了雨歆的失踪案,他也觉得事有蹊跷,但身为移民局下属官员的他无权插手这件事。好巧不巧,吴言逾期逗留以后,将她遣返回国的工作,正好落在了苏云谏头上。于是,从上周开始,苏云谏三番五次来到寂笼,想要进去抓捕吴言,却频频被渣叔底下的马仔劝退。寂笼另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除非里头死了人,要不然警察不能轻易进来抓人,这是黑白两道多年来形成的默契。
可苏云谏这种“背景雄厚”的警二代,哪管你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看到吴言现身了,就傻愣愣往里冲,沿路还放倒了几个拦路的海山帮混混。
吴言知道,她一个快五十的女人,还带着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拖油瓶,是不可能跑得过年轻力壮的警察的。她必须想办法智取。
苏云谏追了出来,却发现吴言和Cindy站在原地喘气,不跑了。苏云谏以为有诈,警惕地查看四周,担心吴言有同伙埋伏在暗处准备偷袭他。
“你帮我个忙,我可以给你一条更大的鱼。”吴言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
苏云谏似乎并不买账,依旧拿出了腰间的手铐准备逮捕吴言。
“别扯了……”
“我们可以带你去见一个大蛇头,跑泰国线的。”
原本蹲在地上喘气的Cindy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喂,你疯了,想害死我啊?”
苏云谏半信半疑,依然十分警惕地慢慢靠近吴言。
“哪里认识的蛇头?”
“她介绍的。”
Cindy待不住了,转身想要逃离现场,却被吴言拉住。
“吴小姐,我拜托你咯,不要拖我下水。”
“我如果现在被他带走,你一毛钱都拿不到,这个警察还会不停来找你麻烦,让你没法在这里混下去。”
Cindy有些犹豫,进退两难。
“相信我,我能找到办法让我们俩全身而退。”
Cindy甩开了吴言的手,却选择留在了原地,不走了。
*** *** ***
经过一个小时的车程,三人来到了盛迦南市郊一片荒凉的海滩。沙土上有几棵椰子树,和黑色的鸟。吴言让苏云谏把车停在稍远的地方,以免打草惊蛇。
Cindy不愿和警察共处一车,无奈只好和吴言一同前往。可是行至半路,Cindy又开始有些后悔,以高跟鞋鞋跟断了为由,一屁股坐在了岸边的大石头上。
“我拼了命帮你,你竟然陷害我!”Cindy很生气,说话都破音了。
“我没得选,如果被他抓了遣返回国,我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你知道我们马上要见的是谁吗?如果发现是我出卖了他,你和我都会死翘翘,被他丢到海里喂鲨鱼!”
“你把事情都推我身上,说我威胁你也好,说我骗你也好,反正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他,问清楚雨歆的下落。”
Cindy其实一直都是嘴硬心软,每次听到吴言提起雨歆,她都会一阵难受。死亡并不可怕,生死未卜才是最折磨的,对家属来说,一日没有结果,就永远无法安宁。每每想到这里,Cindy的脑子就会被感性支配,愿意冒险帮助吴言。
二人把鞋提在手上,赤脚穿过了有些冰凉的沙滩,来到了一座高脚屋前。这是盛迦南特色的建筑,上层用木材打造,可以住人;下层无墙,只有数根木桩,目的是把上层撑高,既不会被上涨的海水淹没,又可以防野兽入侵。而这种屋子还有个特点,就是可以召集二三十个村民,齐心合力把房子整个“抬走”,搬到新的地方。
Cindy用力敲了敲贴着左右门神的木门,说明了来意。
“阿Hock哥,我是Cindy,有急事找你。”
Hock哥,其实就是闽南语“福哥”的叫法。早年间,他是盛迦南乃至整个东南亚地区赫赫有名的蛇头,专门从尼泊尔、孟加拉等地进口非法劳工,也为一些想来盛迦南从事皮肉行业的女孩提供“合法”身份。在那个手机还不发达的年代,他是最早一批系统化运营偷渡船的蛇头,成立了好几家人力资源公司,手里还有本簿子,专门记录买卖双方的需求,以及各国通往盛迦南最安全最快捷的偷渡路线,谷歌地图在海上和山里的路线图都没有他记录的详细。
由于盛迦南的低端劳动力十分短缺,政府对这些非法行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福哥的势力也在这种放任中逐渐壮大。巅峰时期福哥眼线遍地,坊间戏称,哪怕是一只鸟飞过边境,都要在福哥这里做登记。他早年间也在寂笼活动,和渣叔称兄道弟,利用寂笼特殊的规矩,为偷渡客们提供一个安全的落脚处。
可某天,他却突然宣布金盆洗手了,再也不当蛇头了,并很快搬离了寂笼。有人说他是得到执法部门的高人指点,急流勇退,躲过了牢狱之灾;也有人说他杀人了,躲到乡下避避风头,过不久就会如闪电般归来。但两年过去了,福哥并没有重出江湖,寂笼中依然流传着他的传说,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从Cindy口中得知福哥的故事以后,吴言就一直想要见他一面,透过他的人脉探听女儿的下落。但福哥的戒备心很重,隔三差五就换一个住处,没有Cindy的帮忙,人生地不熟的吴言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
Cindy又用力敲了敲门,福哥终于前来应门了,吴言也终于可以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可福哥的外型却与她的想象相差甚远——他的身高比她们俩矮一大截,差不多只能到吴言的胸口,一点没有“江湖大哥”的样子,更像一个没发育完全的侏儒。
但吴言很快就意识到,福哥之所以那么矮,是因为他没有小腿——他的两只小腿,都被人沿着膝盖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