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吴言感觉自己头疼欲裂,全身处于完全动不了的状态。在有限的视角里,她只能看见高耸的雨林乔木,和晴朗无云的天空,不停在晃动。此刻,她应该躺在一艘船上,在麻浪河的主河道里逆流而上。不知道圣帕村这些人要把她送去哪里。
吴言决定先不贸然反抗,闭着眼静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片刻后,小船在某个相对平缓的河段停下了。年轻男子开始用盛迦南语和卫星电话里的人沟通,声音听着就像红毛。但两人似乎并未达成共识,吵得很凶。吴言闭着眼专心聆听,除了他们的吵架声、河流声、还能隐约听见有人在用刀割绳子的声音。吴言全神贯注,等待着那人将刀放下的一瞬,那是她反扑的最佳时机……
可她有些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红毛似乎提前注入了一些麻醉类药品,导致吴言抓住了刀,身体却撑不起来。红毛也没料到吴言竟然会突然醒来,一阵手忙脚乱、扑上来尝试想要按住她。在不停摇晃的小船上,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红毛很快从后面抱住了吴言,奋力想要把她放倒。吴言毕竟学过巴西柔术,虽然身体处于很虚弱的状态,但还是通过击打红毛的要害,勉强摆脱了他的缠绕。
“别急!别急!听我说,我懂化学,可以帮到你们!”好不容易和红毛拉开了距离,吴言尝试和他谈判,但已经急眼的红毛根本听不懂、也听不进去,再次冲过来按倒了吴言,紧紧掐着她的脖子。
“等一下,让她说。”
芒克的声音从卫星电话里传出来,红毛一开始根本听不见。几近窒息的吴言用脚踢了一下电话,才勉强引起红毛的注意。
“把电话给她,听见没?”
红毛这才稍稍松开了双手,让吴言能够喘上气。为了防止吴言反扑,红毛继续用膝盖压住她,右手勉强够到了卫星电话。他有些激动,想要违抗芒克的命令,芒克却只是冷冷地让他把电话交给吴言。
“你说,怎么帮我们?”芒克问道。
虽然刚才场面一直很混乱,但吴言还是注意到了红毛鼻孔下的淡黄色粉末。显然,红毛在动手前吸了点粉想要壮胆,但从成品的色泽能看出,他们的工艺很差、纯度很低。
所以,吴言缓过气后,就冷静地告诉芒克:“你们的货品控太差了,晶体合成是我的强项,我可以帮你们改进制备过程。”
“哪一步出了错,你展开讲讲。”
接下来,吴言用三言两语点出了他们在制作过程中可能掺入的杂质,分析了蒸馏设备不够精密造成的纯度问题,电话那头的芒克默默听着,全程一言不发,因为吴言几乎像是开了天眼一样,犀利地点出了圣帕村实验室长期面对的问题。
当红毛再次接过电话时,芒克已经彻底改变主意,让红毛即刻带吴言回村。
化学又一次救了吴言。
*** *** ***
回程的时候,吴言的脑袋一直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她其实是凭着一定要找到女儿的信念一路走到了这里,但不代表她不怕死。求存是动物的本能,几亿年来各个物种频繁进化,就是为了能在骤变的环境中活下去。而为了淘汰同类,人类同样学会了一连串技能——伪装、欺骗、陷害、控制、杀戮。
面对这种野蛮暴力的丛林法则,吴言适应得比一般人快,因为她的道德底线向来比较低,为达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也不惧和所谓的“坏人”为伍。
倒是同船的红毛,更像是个毛没长齐的童子兵,得到返航的指令后,他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他大概是还没做好动手杀人的准备,哪怕在刚刚那个你死我活的瞬间,他也没敢下手狠掐吴言的脖子。缓过劲后,他甚至又一次问起了《灌篮高手》的大结局,湘北赢没赢。
年轻真好,吴言心想。她决定吊一吊红毛的胃口,暂时不告诉他,说不定后面这个“结局”还能派上用场。
回到木屋,芒克和他的手下已经在等候。
手下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时不时往吴言的胸口上瞟,吴言这才注意到刚刚的搏斗把衣服给扯破了,有些走光。她很淡定地叉上了手,稍微遮挡了一下,眼神还是专注地在和芒克对峙。
应该说昨天芒克有在努力隐藏自己的獠牙,但是效果不太理想。此刻两人都撕下了各自的伪装,反而更加自在了一些,芒克吃着香喷喷的烤鸽子,满嘴流油,还问吴言要不要来一只腿尝尝。吴言当然是拒绝了,人在陷入危险的时候会分泌大量激素抑制食欲,而眼下显然也不是一个能让人吃得下饭的氛围。
芒克撩起桌布,随意擦了擦嘴,起身走到了吴言的面前,巨大的身型给了她十足的压迫感。
“你真的愿意帮我们改进工艺?”
“我在化工行业干了二十几年,更精密的材料我都合成过,你们这对我来说就是入门级别的实验,相信我…… ”
“我凭什么相信你?”
吴言没来得及回答,芒克突然抄起手边的钢管狠狠击打了她的腿部,猛烈的冲击力瞬间干碎了吴言的左腿腿骨,失去平衡的她摔倒在地。吴言有些猝不及防,芒克把她召回来不是要谈判吗?怎么突然又暴力殴打她?她站不起来,只能往前爬,努力想要脱离芒克的攻击范围,兴许还能找到反击的机会……但是芒克的军靴重重踩在她的背上,吴言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了,肺部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你杀了我们兄弟,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句话仿佛另一根无形的铁棍,击溃了吴言的抵抗意志。其实从昨天意外撞见红毛开始,吴言一直心存侥幸,觉得守在村里的人,和外部行动组的信息是不联通的。自己凭借精湛的演技,还有虚假的身份,可以勉强蒙混过关。但她显然是天真了,一个组织如此严密的犯罪集团,哪怕没有吴言的照片,也应该知道她大致的长相。毕竟双方已经交过几次手,圣帕村前后已经折了三名干将,估计对她是恨之入骨。
红毛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老大会突然暴走,当下也愣住了。芒克把铁棍递到他面前时,红毛一时不知道老大要他做什么。
“他妈的现在就你没有开斋,杀个人有那么难吗?来,我们现在都看着,你要是还下不去手,就别在村里浪费米了,到山里喂老虎吧。”
红毛赶紧接过了铁棍,却依旧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吴言双手撑地、尝试想要挣扎,但芒克踩得更实了,感觉肋骨都要被踩断了。
“打头啊,等什么?”芒克戏谑地看着红毛。
漫长的旅途大概要终结于此了,吴言闭上了双眼,等待最后的审判。她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丝念头,还是想对女儿说声“对不起”,只可惜没有机会了。
红毛大吼一声壮胆,右手挥舞着铁棍往下砸。
“哐当”一声巨响,木屑漫天飞舞,地板被铁棍敲出一个缺口,吴言的头骨却依然完整。
死里逃生的吴言和“杀人未遂”的红毛都大口喘着气,而芒克却放肆地大笑。
*** *** ***
在芒克的授意下,红毛和其他人把吴言抬上了一副担架,捆好后准备运往圣帕村。吴言感觉自己的思绪完全是混乱的。在短短半天的时间里面,她两度接近了死亡的边缘,可这在芒克的眼里,不过是一场滑稽的游戏。芒克就像雨林里的猛兽,戏弄着自己的猎物,反正吴言也逃不出他们手掌心,不如多玩一会儿,享受这种反复折磨后再杀戮的极致快感。
面对这种喜怒无常,行事乖张的对手,吴言多少有些束手无策。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芒克暂时不想杀她,但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她,吴言心里也没底。
众人抬着失去行动能力的吴言走进了山洞。领头的人举着数把电筒,吴言终于看清里面的模样——那是一座有着上万年历史的石灰岩溶洞,石灰岩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与水还有二氧化碳发生化学反应形成碳酸氢钙,后者可溶于水。这就是所谓的“水滴石穿”,常年累月的侵蚀导致洞穴顶部形成一颗颗尖锐细长的钟乳石,在电筒灯光的照耀下,仿佛一盏壮丽耀眼的水晶灯。
洞里因为常年没有日光照射,非常寒冷潮湿,时不时还会有燕子和蝙蝠掠过。小队很快带着吴言下到了一条隐蔽的地道里,全长大约1000米,正常涉水步行的话大约十几分钟能够通过。可如果发生涨潮,地道被水灌满的话,就得使用专业潜水设备才能潜进去。而这种自然形成的地道岩壁构造极其复杂,途中还埋伏着很多暗涌旋涡,不专业的人贸然下潜,很有可能会被水流冲到岩壁上,撞晕后生生淹死。
通过地道时,吴言发现他们用的担架具备一定浮力,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运人”了。
从地道出来以后,稍微往上爬一段路,面前的视野豁然开朗,一座小型但是看起来相当现代的村落沿着山脚铺陈开来,村民们正在合力装修一间新的房子。见到被担架抬进来的吴言,大家也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很快又若无其事回到各自的工作里,似乎已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
红毛把吴言送到了村里的临时医院就离开了。“医生”走进来,吴言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之前和雪糕车大叔搭档到盲人院送货的“小红帽”,两人曾经在车上短暂交手过。
吴言眼神迅速环顾四周,很快落在了托盘的手术剪刀上。
“想都别想,就算你把我杀了,你也逃不出去。”女医生淡淡说道。
吴言内心其实也门清,那条狭窄的地道是进出圣帕村的唯一通路,一旦灌满水,哪怕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也不一定能攻进来。而地道的尽头,有两把机枪驻守着,就算能够冲出地道,也会瞬间被猛烈的火力覆盖。除了那条地道,圣帕村四面都是陡峭的山壁,勉强可以爬上去,可一旦失手,就是粉身碎骨。
简而言之,圣帕村完全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大牢笼,现在吴言腿还断了,根本不可能独自逃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等待缺口出现。
女医生替吴言检查了伤势。幸好铁棍子是打在小腿上,如果再往上一点,击碎了膝盖骨,吴言就彻底废了,这里根本没有手术的条件。简单打完石膏后,红毛推了一张轮椅进来,和女医生合力把吴言扶了上去。
离开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圣帕村中心燃起了一处篝火,芒克的手下正在烤野猪吃。
红毛送吴言到其中一栋“长屋”里,顾名思义,是一栋连绵长达四五十米的长型木屋,整体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露天的,用来曝晒谷物和干货;第二部分是卧室,但实际上就是个大通铺,可以供二三十人席地而睡;第三部分是一条长廊,用来举行家庭会议或者会客。根据当地传统,每当家庭成员增加,就会扩建屋子;屋子越长,说明这个家族势力越大。
吴言还注意到门梁上用草绳挂起了风干的骷髅头,前后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个。红毛解释说,这是圣帕村多年来积攒下来的战利品,所有男子只有砍下敌人的头颅,才算真正成年。其他人身上的纹身,不仅仅是为了好看,更大的作用是记录他们的战斗过程,只有久经考验的战士才配拥有那样的图腾。
“都……怪你,我本来……也可以……有。”
红毛用华语吃力地抱怨吴言,搞得她既觉得好气又有些好笑。红毛大概不知道他这番话说出来,在中文的语境里多少有点“撒娇卖萌”的意味。
很快,两人来到了长屋的尽头,等待他们的是一位驼着背的老奶奶。说起来也奇怪,除了女医生,和这位老奶奶,吴言沿途几乎没有见到其他女性。
老奶奶原本躺在一张躺椅上小憩,听到声响后敏锐地直起了身。她的双目颜色很浅,看起来也像个盲人,但是动作非常利索,很快领着二人来到了长屋的最后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看起来很普通,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从摆设和墙上的装饰看来,特别像个十五岁少女的房间。这不禁让人感到一阵凉意,在一座没有少女的村落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场景,仿佛是设下了一座“祭坛”,为那些被献祭的少女招魂。
老奶奶趴在地上,很快掀起一块松动的木地板,露出底下的机关。红毛示意吴言用手遮住眼睛,吴言一开始假意配合,实际透过手缝想要观察老奶奶的举动。可老奶奶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吴言不老实闭上眼睛,老奶奶就不行动。
红毛有些无奈,只好从衣柜里抽出一条毛巾,罩住了吴言的眼睛。随后,吴言隐约听见老奶奶转了一个旋钮三次,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类似保险柜门解锁的声音。门一打开,红毛二话不说,把蒙着眼的吴言背了起来,沿着一条楼梯往下走。
“抓……劲了。”红毛调整了一下把位,吴言不清楚底下有什么,只好紧抓红毛的肩膀,以免摔下去。
待他们下到地面,身后的保险门也立刻应声关上,随之亮起的,是两排暖红色的灯光。红毛放下吴言,摘下了她脸上的布条,一幅骇人的场景立即冲击吴言的视觉——两大排通透的玻璃橱窗里,豢养着数十名妙龄少女,她们身穿用薄纱制成的短裙,在鲜红色的灯光照耀下,映射出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和冲动。
女孩们纷纷靠到能看见吴言的玻璃面,用水汪汪的大眼好奇地看着这名新来的姐姐,最小的,不过十一二岁。这幅图景,对某些男人来说,可能是温香艳玉的花柳巷,但在吴言眼里,这更像一座设备精良的现代化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