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也被安排了一个玻璃隔间,锁上以后就完全隔音,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响。隔间之间的玻璃墙面倒是透明的,从前到后基本是一览无遗,这样可以方便守卫全方位监控所有人。地上铺了毛茸茸躺着很舒服的地毯,但是没有床,也没有其他家具,感觉是把人当成宠物养了。
吴言快速观察周边,大部分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但是并没有发现雨歆的身影。红毛离开地下室后,顶上暖红色的灯光也随之关闭,全域陷入了绝对寂静的黑暗之中。声音和光线都消失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人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一般人这时候很容易爆发幽闭恐惧症。所幸,吴言小时候经常被母亲和老师“关禁闭”,身子无法伸直的碗柜她都待过,对于这样的场景可以说是见怪不怪。她平躺在地毯上,开始背诵元素周期表“氢氦锂铍硼……”,这是她以前在黑暗中消磨时光、强迫自己入眠的办法。
那一晚,吴言做了一个很久没做、但却无比熟悉的梦。她回到了二十几年前,再次坐在了气压极低的高考考场里。考试时间就要结束,周边的人都满头大汗在奋笔疾书,但吴言却面无表情,一点都不紧张、也不焦虑、甚至没在动笔,因为她已经提前写完了试卷,正泰然自若地做最后的检查。交卷时间一到,她是全场第一个站起来的,在众人侧目的眼光中,完成了高考。她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冷漠的家庭、离开刻薄毒舌的母亲,迈入人生的新篇章了。
自由以后,吴言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发了几遍SCI,其中包括一篇Nature,影响因子也很不错,成为化学界一枚冉冉升起的新星。她一直坚信自己是个不婚主义者+丁克,认为人不过是由碳、氢、氧、氮等元素组成的有机生命体,死后也会被微生物慢慢化解,直至消散无踪。通俗点讲,就是我们终将化作尘埃,何苦被人世间的情与恨拖累,孓然一身,走的时候也了无牵挂。
但人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你前半生坚持的理念的和信条,往往会因为一次冲击,最终偏离到另一个轨道里。臧一欣之死,就像一把利刃,在吴言本来无情的灵魂上,捅开了一个口子。唯一愿意和她闲聊、唯一记得她生日的人没了,吴言第一次感觉到所谓的“孤独感”。她很讨厌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这是性格脆弱的人才应该有的烦恼,一个曾经视生命如草芥的“恶魔”,怎么能害怕“孤独”呢?
而千禧年初,家庭观念依然深重,不婚不育不仅容易被人当成异类,在事业上也很难取得成功。单身被视作一种缺陷,阻碍吴言往上爬,再凶猛的人,想真正入局的话,也必须遵守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基于功利的心态,吴言第一次接受了别人的追求,并在半年后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对象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在一家上游的化工原料企业担任销售经理。其实直到两人分开,吴言都非常笃定两人之间并不存在爱情。之所以选择他,主要是因为前夫是个不太有主见的人,能包容吴言独断霸道的性格。
可当雨歆这个可爱的小生命降临以后,事情又发生了变化。吴言成为了妈妈,从此在人世间多了一份牵挂,所有的罪恶仿佛都能一笔勾销,她再也不是那个残害动物、毒杀同学的“恶魔”。
分娩那天,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再取一个“歆”字,与臧一欣的“欣”同音不同字,名为雨歆,是希望女儿能在阴雨天时也保持着愉悦的心情,成为一个乐观向上的人。
地下室刺眼的顶光把吴言从睡梦中唤醒,趴在地上的她睁开朦胧的双眼,正好看见一双稚嫩的双脚划过自己的面前,脚踝上戴着一条熟悉的足链。吴言心里咯噔一下,立即从地板上蹦起来,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有条腿已经瘸了,根本站不住。她勉强将脸贴在玻璃门上,用镜面反光再次确认了那条足链——
没错,吴言没有看错,是她送给雨歆的十六周岁礼物。
只可惜,这个神志不清的女孩,肯定不是雨歆,身高和体型都对不上。女孩被红毛扔到了最后一个隔间里,吴言穿过层层玻璃,勉强能够看见她。女孩眼神散漫游离,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自主意识。
红毛往回走的时候,吴言拼了老命拍打玻璃门,希望红毛能让她和女孩说上话,女孩肯定见过雨歆。可红毛这次学聪明了,看都不看吴言,不给她任何搞事的机会。
片刻后,保险门紧紧合上,整个地下室再次归于黑暗之中。
*** *** ***
吴言的心再也安定不下来,她焦躁地翻动身子,等待灯光再次亮起。终于,坚持到吃午饭的时间,吴言有了和隔壁交流的机会。小格子的隔音效果很好,所以声音是传不过去的,但地下室的温度偏低,吴言通过哈气的方式,能够在玻璃上形成短暂的薄雾,然后在玻璃上写字。
吴言一度还担心隔壁看不懂汉字,她看着只有十岁上下,扎着双丸子头,萌萌的大眼睛还保留着一丝天真,没有被这可怕的地方完全摧残。所幸,她不仅看得懂,人还挺外向热情的,先告诉吴言住最后一个隔间的女孩名叫小雷,和她是同一艘船运进来的。她叫陆凯琪,小名六六,今年十岁,婆罗洲华侨,几年前和家人在市集走散,被芒克的手下带到这里。灿烂的笑容背后,是一副“浅白色”的躯壳——六六应该是患有白化症,有着白皙的皮肤、黄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珠子,看起来很像魔戒里的“精灵”族。
在玻璃上哈气写字的沟通方式很慢,除了确定六六没见过雨歆以外,吴言没来得及问出其他问题,就被红毛打断了对话。红毛一进来,就蹲在了地上,示意吴言爬上来,他背她上去。吴言问他出去做什么,红毛一句话都不回答,显然是接到了命令,不能和吴言有任何交流。
于是,吴言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再次被带到了芒克的面前。
“吴小姐,你是中国人对吧?”
吴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给你一个任务,你如果能够顺利完成,我就告诉你你女儿去了哪里。”
“她还活着吗?”吴言努力保持冷静,内心其实很害怕听到相反的答案。
“那要看你表现,你表现好我就告诉你。”
吴言知道,继续拉扯也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她手上没有太多谈判的筹码。于是,她再次点了点头。
“说吧,什么要求?”
“教他们说华语。”
这个要求有点出乎吴言的预料,她以为芒克会要求她到实验室帮忙改良甲基苯丙胺配方,最次也是要求自己献出肉体共度一宵。让一个中国人帮忙教华语,确实合情合理,但放在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有点让人想不通了。左思右想,也只能推测是和圣帕村的业务有关,学了中文可能更容易诱拐华人女孩?那吴言如果答应,岂不是成了圣帕村的帮凶?
但吴言管不了这么多了,先答应,再走一步看一步,反正现在一时半会儿,她也跑不了。
村民们在长屋前方的空地上架了一个大帐篷,配上一些木桌椅,就成了临时的中文大课堂。学生以被掳来的女孩为主,她们肤色各异,大部分对中文一窍不通,吴言只能从“谢谢、对不起”这些简单的口语教起。课堂的最后端,坐着一个熟悉的面孔——红毛号称自己被派来监督现场,以免有女孩趁机逃走。可他却是全班笔记记得最认真的人,每次吴言示意大家跟着一起念的时候,都能听到他雄壮的嗓门。
如果没有脚上的镣铐,以及周围持枪巡逻的村民,这完全就是个书香味浓的乡间课堂。吴言每天都花三个小时给大家上课,那是她们少数能见到阳光的时候。可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小雷出现。
学生们里头,六六的中文是最好的,理论上她根本不用学习这些简单的口语,但她还是每天准时出现在课堂里。六六的任务和其他人不一样,芒克希望他能学习一首简单有意义的中文歌曲,在下周的篝火会上表演。但吴言觉得这完全是在胡扯,整这么一出,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希望这些女孩能够更好地服务潜在的“客户”。
上课的时候,吴言虽然可以和女孩们近距离接触,但因为红毛和村民们在场,吴言没法做太深入的交流。和六六短暂的练唱时间,倒是给了吴言不少探听消息的机会。让吴言感到意外的是,六六并没有那么厌恶这个地方,甚至打趣地说,住在地下室也挺好的,白化病病人本来就不能曝晒在阳光之下。虽然不能自由活动,但圣帕村的村民也没有强迫她做过任何事情。她也曾经想过要不要想办法逃出去,但出去以后上哪去找自己的家人呢?他们还愿不愿意接受六六这个累赘?
吴言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在盛迦南调查失踪的残疾女孩们时,也发现有部分家人压根儿不想把她们找回去,丢了就丢了。而六六估计多少也有些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毕竟心智不成熟的年纪,很容易把绑架者当成救世主。
而小雷,性格则和乐观的六六完全相反。她似乎来自一个家境比较优渥的家庭,因为入世未深跌入了圣帕村设下的圈套。仅仅一周的时间,她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精神彻底崩溃。她现在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任圣帕村的人随便摆布,甚至连话都完全说不了了。
那么足链为什么会在她脚上呢?是雨歆送给她的吗?
六六也不知情,不过一轮询问下来,吴言还是摸索出了小雷和雨歆之间的关联性——她们年纪相仿,同时嘴里都戴着牙套。可能某个“大人物”有这方面的癖好,把她们都点上了,雨歆为了安慰胆小的小雷,把自己身上仅存的一件东西送给了她。吴言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因为她不敢往下细想,与其担心雨歆是不是死前把这个信物托付给小雷,吴言宁愿一厢情愿相信她还活着。
吴言不知道这次莫名的教学活动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芒克似乎突然消失了,这段时间都没在村里出现过。长屋新房间的修缮还在持续着,村民们在休息的间隙也会蹲在远处听吴言讲课,村里就这样诡异地掀起了一阵学习热。
吴言也觉得这几天自己过得很魔幻。她坐在轮椅上,只能在规定的范围内活动,通过有限的视角慢慢摸清圣帕村的底细。明明大家都是被强行拐到这个地方的,却莫名融入了村里的集体生活之中,过上了“平淡安稳”的日子。大部分女孩似乎都接受了这种被豢养的生活,几乎没人反抗,或者说都不敢反抗,从言语中能听出大家都很害怕被扔进恐怖的“水牢”里。
每晚被关回地下室后,吴言都在盘算着突围的方法,但一直没有想到太好的方式。同时有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她:既然芒克都知道她是来寻女甚至复仇的,为什么要留她活口?所谓的“折磨”猎物这一条已经解释不通了,因为芒克压根儿就没用什么酷刑,反而让吴言好吃好住的,村民们也对她客客气气的。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误会她是圣帕村的贵宾。
来回的路程上,吴言几次尝试从负责推轮椅的红毛那里套话。但他似乎接到了死命令,不准和吴言说任何话,哪怕用《灌篮高手》的话题诱惑他,红毛都不为所动。
吴言感觉自己陷在了流沙里,逃不出去,也无法自救,只能缓缓沉没下去。
*** *** ***
这种状态大约持续了十天的时间。某天夜里,地下室的暖红光突然亮起,吴言的小格子响起了《献给爱丽丝》的旋律,把她从睡梦中惊醒。片刻后,小格子的通风口开始排出浅黄色的气体,特别像二战纳粹集中营屠杀用的毒气,吴言感觉到自己的中枢神经快速麻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言感觉有人在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她睁开眼睛,发现面前蹲着的是久违的芒克。见吴言醒了,芒克起身就离开了房间,没有多说什么。吴言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担架上,看周边的环境应该是被运到了一个豪华酒店的房间里。
随后,几名酒店服务员过来,合力把吴言搬到了一台轮椅上,然后把她推到了顶层的总统套房里。到达大门口后,服务员就不再前进,示意吴言自己推着轮椅进去。
吴言于是推着大轮子,缓缓进入到套房的客厅里。远处,一块巨大的落地玻璃前,有个人光着上半身,双腿并拢高抬着,正在做着普拉提里面高难度的天鹅下潜动作。
吴言瞬间愣住了——这优雅的面孔、极致的身体曲线,不是别人,正是受到盛迦南万人敬仰的市议员,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