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前，吴言还是“恶贯满盈”、被刑警们押在审讯室里盘问的通缉犯。五分钟后，她已经成为苏sir的座上宾，坐在副处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喝着热腾腾的白茶。办公室的装修风格与一般港产电影的刑警队很像，唯一的不同点，是安放在角落的神台上，供奉的不是关公，而是一尊红脸白帽的“拿督公”。
从坐下来起，吴言就一直避免和倪生有眼神接触，不是她对自己的演技没有信心，而是面对苏sir这种警队老油条，非常细微的表情，都有可能暴露吴言和倪生现在的关系。
当然，她也有点说不清楚，两人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同伙？朋友？仇人？
而长时间过着双面生活的倪生，面对这样的场面，显然更加泰然自若。
“恕我冒昧问一嘴，二位是怎么认识的？”苏sir一面亲自沏茶，一面礼貌地询问倪生，与他第一次见到吴言那种居高临下的状态可谓天差地远。
“几个月前，我到寂笼参加活动的时候，我俩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就听闻吴言女士的女儿在本国走丢了，我一直比较关心此事。寂笼毕竟是我的选区，治安如此败坏，我们这些当差的多少有些责任。”
“抓走吴雨歆的，是一个跨国犯罪组织，背后牵扯的政商关系，相当复杂。”
听着苏sir的话，吴言内心真的很想笑。此刻圣帕村的首脑就坐在你的面前，你丫发现不了就算了，还对着他说这种冠冕堂皇的套话，实在是可笑至极。吴言数次忍住想把话说白的冲动，冷冷地看着倪生，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表演。
“那你们应该协助吴小姐抓拿要犯、帮忙找回她的女儿，为什么把她铐起来审问？”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吴小姐几个月前是在一名蛇头的帮助下进入热带雨林，寻找掳走她女儿的人贩子。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直到今天下午，有人发现她的手机信号再次出现在寂笼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派出了特警队，将她带回了警局。”
“那她确确实实是受害者，不应该是嫌疑人。”
“主要是，吴小姐能毫发无伤回来，我们很好奇她这两个月经历了什么。”
倪生转头看向吴言，吴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吴小姐，请问您有见到圣帕村的人贩子团伙吗？”倪生见吴言迟迟没有反应，还特意cue到了她。
“见到了，不仅见到了，我还认识了他们幕后的首领。”
苏sir立刻来了兴致，凑前问道：“他们的首领叫什么？年纪多大？”
“姓倪，单名一个生字。”
此言一出，苏sir瞬间愣住了，倪生则是嘴角微微上扬，一点没被吴言吓唬到。
“我应该笑吗，吴小姐？”苏sir有些不高兴地问道。
吴言刚准备回应，倪生却接过了话头。
“实不相瞒，前往圣帕村的路线，是我告诉吴小姐的。”
苏sir闻言皱紧了眉头，追问道：“哦，是吗？议员您是从何得知他们窝点的具体方位？”
接下来，倪生又重新讲了一遍，他曾经在竞选办公室和吴言讲过的，他如何被圣帕村收买、果断拒绝后又锲而不舍追查线索的虚假经历。倪生大概私底下排练过无数次，以至于他说的时候能够面不改色，细节可以做到分毫不差。
而吴言也明白，他冒险现身的真正目的。小时候读《西游记》第五十七回的真假美猴王，里面的六耳猕猴和孙悟空从外表到各种法术招式几乎一模一样，一众神仙包括朝夕相处的唐僧都分辨不出来，一路打到了如来佛祖那里才分出了胜负。悟空其实早就有一棍打死六耳猕猴的法力，但他也必须要等佛祖给出了最终定论，才砸下那致命一棒。
你是真猴还是假猴，其实根本不重要，这不是个对错问题，而是个定性问题。
吴言逐渐明白，为什么圣帕村众人会接受倪生的领导，甚至愿意为他献上性命。在某些方面，他确实有过人之处，并不是那种头脑简单、只会暴力杀人的低级首领。倪生明白，在一个需要频繁见面交流的犯罪交易链条里，自己不可能永远保持神秘，不可能永远隐藏身份。与其躲躲藏藏，不如直接走到台面上，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中。只要自己营造的公众形象足够正面，就算有人说他是圣帕村的领袖，控诉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都会像刚刚的吴言一样，被当成笑话，一笑而过。
而苏sir这种高级别执法者，就和佛祖一样，变相给了倪生这个“假猴”官方认证，除非有人能拿出决定性的证据，想要凭着一张嘴指控现在的倪生，无异于痴人说梦。
吴言无疑也是这套“认证”系统关键一环。一个去过圣帕村，见过人贩子集团的受害者母亲，都能坐在这里和倪生谈笑风生，接受倪议员的关切和帮助，那他绝不可能是坏人，对吧？
“吴小姐？”
倪生细腻的声音，把吴言再次拉回了现实。不知何时苏sir已经点燃了一根古巴雪茄，整个办公室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吴小姐，所以你到底见没见过圣帕村的人贩子呢？”
吴言点了点头。苏sir那双犀利的鹰眼一直紧紧盯着她，时刻等待着吴言露出破绽。
“那你能不能说说他们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呢？除了之前提到的权色交易，他们暗地里还有哪些勾当？”
倪生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真让我把这段时间的见闻都告诉警察？吴言看着倪生，希望能够得到一点暗示，可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并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
“吴小姐，您放轻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瞻前顾后，那些人现在伤害不到你了。只要你配合警方，把实情都说出来，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倪生进一步安抚她，但吴言还是没说话。整个办公室除了时针的滴答声，以及苏sir吞云吐雾的呼气声，没有其他声音。
“或者，你手里有没有可以提供的东西，比如照片啊，视频啊，任何能够帮忙我们了解圣帕村的线索……”
倪生再次提示了吴言，而吴言此时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有，我手里有一张储存卡，记录了某位大人物和圣帕村交易的过程。”
“哪位大人物？”苏sir立即开口反问。他和吴言说话，完全是另一种语气，切换自如。
“你撤下通缉令，我就把储存卡给你。”
同样的要求，这一次因为倪生在场，苏sir只是默默抽着雪茄，没有直接翻脸。
*** *** ***
走出警局的时候，外面飘着纤纤细雨，倪生撑着一把黑色实木复古长柄伞，跟在吴言后头。
“送你一程？”倪生问道。
吴言并没有回应，而是快步往前走，想要尽快远离警局的范围。刚刚在苏sir的办公室里，她把圣帕村的组织架构，犯罪手法，甚至包括“水牢”虐待的细节，都大致阐述了。当然，她不忘提醒苏sir，如果警方选择强攻窝点的话，圣帕村很有可能会把所有人质杀掉，切忌贸然行动。
她唯一隐瞒的，就是倪生就是幕后黑手这个点，因为说了大概率苏sir也很难相信。
至于她怎么逃脱魔掌的，吴言也说了实话——昨天，她突然被对方用麻药放倒了，醒来以后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寂笼，不知道为什么圣帕村会放她一马。直接撒谎，苏sir这样的老油条肯定会发现破绽，但是半真半假的说法，就比较容易蒙混过关。
吴言和倪生快速穿过一条老街，来到尽头的码头边上。那里人烟稀少，也不太可能安装任何窃听装置，二人可以说上几句话。
“这一步也在你的计划里？”
倪生却有些疑惑地问道：“不好意思， 您方便再说一遍吗？我没太听懂。”
倪生一副很真诚的模样，吴言却只想掐死他。
“储存卡我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是不是给错了？”
“呃……吴小姐，我以为储存卡，是你从圣帕村带出来的。如果有问题，我们是不是应该交给警方处理？”
吴言感觉胃有些绞痛，继续和倪生对话下去，也只会反复鬼打墙。她根本没办法让倪生切换成雨林里的版本。
“你走吧。”吴言无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倪生赶紧滚蛋。
“吴小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如果有，我跟你道歉。搜救雨歆的事，我会密切关注，后续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我，你知道我办公室在哪。”
“滚。”
吴言真的懒得多说一句话，倪生似乎要把这出烂戏硬演到底，无辜无奈的表情，仿佛吴言才是在无理取闹的那个人。雨未停，倪生想把伞留给吴言，但她并不想接过。倪生只好把伞放在了地上，冒着雨转身离开了。
吴言再一次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漆黑的大海。她猜测这应该是倪生制定的保护机制，在雨林外的地方，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主动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必须把两幅面孔扮演到底。形势依然严峻，但好消息是，离开雨林后吴言重新掌握了行动的主导权。苏sir暂时撤下了通缉令，也让吴言不用再躲躲藏藏过日子。只是当苏sir知道储存卡里面根本没有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雨好像逐渐变大了，吴言正准备到路边拦的士时，却听到另一把熟悉的嗓音在呼唤她的名字。吴言转头一看，远处的街灯下，站着的正是许久未见的小苏，苏云谏。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踏水朝吴言的方向跑来，然后紧紧抱住了她。
“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吴言其实有点猝不及防，也不好意思抱回去。好在小苏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太得体，立刻松开后退了一步。他傻笑着挠了挠头，对吴言道歉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看到他憨憨的模样，一直比较紧绷的吴言，也放松地笑了。
而倪生远远看见了这一幕，一开始他一如既往的神色莫测，但看到吴言放松地笑了，他脸上瞬间染上了一层愠色。他随即摇上了全黑的车窗，示意司机驶离现场。
*** *** ***
一家路边鱼丸面摊，顶上用一片尼龙棚遮住了滂沱的大雨，坐在底下的二人难免被雨水喷溅，但小苏却吃得很香，不断往嘴里扒拉面，很快就狂风扫落叶旋完了第一碗。
“我想再来一碗，你要不要加点什么？”
“不用，你点。”
“老板，再来一碗米泊，加辣加面加鱼丸！”
小苏随后打了一个饱嗝，然后对着吴言露出了十分灿烂的笑容。
“今天太开心了，可惜没有酒，不然可以喝一杯，庆祝你平安归来。”
“接着刚刚的话题。你说发现我手机开机了，就打电话给前同事，没想到消息直接到了你爸那里是吧？”吴言问道。
“哎呀，这事怪我，如果知道我爸会派特警队去抓你，我就不打那通电话，直接回来找你好了。”
“没关系，现在算是因祸得福吧，反而自由了。”
“你身上的血……”
吴言低头，才注意到自己脖颈上有一些没擦干净的血，是她用斧头劈砍日本老头留下的。
“跟你们警察没关系，我之前不小心沾上的，回去洗个澡就洗掉了。”
此时，面摊老板盛上一碗面，还附送了半瓶绍兴黄酒。
“小苏，我这里不卖啤酒，做饭用的黄酒其实也能喝，你要是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谢谢老板！老板牛逼！”
小苏老开心了，往两个杯子里各倒了一点，轻轻与吴言碰杯。
“庆祝你回来，也庆祝我回来。也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能够尽快找回小吴。”
吴言轻轻抿了一口，小苏则是一饮而尽，稍微有些冲鼻，小苏赶紧扒拉两口面缓了缓。看着小苏狼吞虎咽的样子，吴言感受到难得的放松，在地狱待了太久，已经快忘了人间烟火气长什么样。
吴言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手机其实早就欠费停机了。但小苏并不甘心，他坚信吴言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除了委托刑警队的朋友帮忙追踪，小苏还不断往手机里充话费，然后每过几小时就打一通电话、发一封短信，就这样坚持了两个月，终于等到了吴言手机再度有了信号。
彼时小苏已经被父亲调到盛迦南东部岛的警署，虽然终于进了梦寐以求的刑侦队，却远离了犯罪的中心，终日都在处理一些小偷小抢。在接到吴言归来的消息以后，他立刻购买了机票，火速赶了回来。
只不过小苏忘了，吴言是身背人命的通缉犯，更没想到父亲会怀疑她被人贩子策反了、大动干戈派出特警队去突袭了寂笼。还好没出什么大事，要不然他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吴言内心，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他知道苏云谏这个小孩血气方刚，是没法藏住事情的。还是尽量不要把他拖下水吧。
“对了，之前被你们救走那个哑巴女孩，你知道现在安置在哪吗？”吴言尝试转移话题，却没想到把吃面的小苏给呛着了，连连咳嗽。他想要喝口水缓解，结果发现杯子里都是酒，只能赶紧倒了，顺手接了点雨水喝。
“她……她……她死了。”小苏磕磕巴巴地回答道。
“什么？怎么死的？”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案发时我已经被调走了。听说是被勒死的。”
结果并不意外，但吴言还是很难受。就像倪生说的，想要救出这些女孩其实并不难，但怎么让她们活下去，却是难如登天。她们“知道”得太多了，很难不被灭口。
此时，刚刚负责审问吴言的刑警，带着几名队员找到了面摊。小苏喊他“李哥”，后者却着急找吴言问话。
“吴小姐，你说储存卡藏在哪了？电视柜下吗？”李哥着急问道。
吴言点了点头。眼下应该有几个警察在Cindy家搜索，希望他们不要注意到桌上的药罐。
李哥和电话那头沟通，眉头却逐渐紧皱。
“没有，他们没找到，你是不是骗我们？”李哥拍了桌子，再次厉声质问吴言。
这一刻，吴言终于明白，那张SD储存卡，为什么是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