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林雨菡,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吕鹏飞几乎要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那具强撑起的身躯突然异常疲惫,完全不像已经睡了两天的少年人。
再一次,他靠着沙发,坐在茶几旁的地上,浑身无力。
他刚刚要林雨菡带话,请苏晓帮忙多请两天假。他要去医院看奶奶,他要去好好陪陪奶奶。
奶奶这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听得出电话里爷爷的声音,那种焦虑是从前没有过的。
可即便再忧虑,爷爷也丝毫没有责怪他。但他又如何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出了这么大档子事,他那位火冒三丈的父亲跟他这儿泄得肯定不够,肯定要
打电话去爷爷家,又偏巧是奶奶听的电话……结果可想而知。
几乎是挂断电话的同时,奶奶就犯病了。
他内心自责到了极点,这个世界上最疼自己的那个人,因为自己正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可他却胆怯了。
他此时不敢去见奶奶,或者说,没脸去。
虽然自认为没做错任何事,但毕竟,事情能走到这一步,他又怎么可能推卸责任?
已是中午,连早饭都没吃的他,却没有丝毫饥饿的感觉。
就这样静静呆坐了十几分钟。
思绪翻江倒海,从儿时想到现在,从105想到512,想到高一二班,想到奶奶,又想到那个他更怕见到的人,转瞬经年,眨眼万里。
突然,他注意到,自己长久固定画面的视野里面缓缓爬进一个什么小东西。
他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眼见那小东西竟然慢慢爬上他的脚腕!
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定睛看过去,竟然是——一只身体有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蜘蛛!
他第一反应是大惊,紧接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突然跳起来,抖掉蜘蛛,再抬脚使劲踩上去,边踩口中边念念有词:“我踩死你!踩死你!连你也来欺负我!”
踩完蜘蛛,他没再继续坐下去,换了身衣服,又把韩云翎帮忙买的面包和苹果塞进背包。
心里有一刹那的疑惑,却也没有多想。
接着又往里面塞了几件衣服,和两本书,出了门。
到了医院,看到走廊长椅上坐着的爷爷面色凝重,他才知道,奶奶这次真的很严重。
“医生说需要做个支架。明天动手术。”爷爷叹了口气,示意他坐下,继续道,“小飞啊,你奶奶这次是真被气着了。我第一次听到她在电话里跟你爸爸吵架。”
“她骂他们,骂他们不配做父母,说把你生下来他们就没管过,一直做甩手掌柜,从小磕了碰了他们不关心,被人欺负受委屈他们不管,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一天天只管看那劳什子的成绩单。这会儿接到学校通知,觉得丢脸了,就回来责怪我们没好好看着你。她还说完全相信自己的乖孙子,绝对不可能做出学校说的那些事。”
“这不,刚才醒着的时候,还在问你有没消息,要我过去看你呢。你奶奶对你,那是真没得说。”爷爷说着,拍了拍他的膝盖,“不过呀,爷爷也相信你,相信我们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孙子,这么善良又优秀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他们想污蔑就能污蔑的?”
没听到吕鹏飞有反应,爷爷诧异地转头瞧他,却见那双平时灵动异常的大眼睛里,正疯狂往外涌着泪水。
爷爷一下子急了:“你这孩子,哭啥,奶奶会没事的。快把眼泪擦擦,等会儿奶奶醒了,看着又该心疼了。”
摸了半天也没摸出手绢来,看见孙子背包放在旁边,老人就从边袋里拿出纸巾递给他。
吕鹏飞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傻孩子,你又没做错事,道什么歉?”爷爷揽过他的肩,轻轻拍着。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护士过来说:“病人醒了,家属可以进去了。”
爷爷叮嘱道:“进去见到奶奶要开心点,别让她跟着难过,啊?”
他重重点头,却还是止不住满脸的泪水。
爷爷扶着他的肩头:“不急,我们坐会儿,缓一缓再进去。来,深呼吸。”
他听话地坐直身体,深深吸了口气,再长长吐出,再吸气,再呼气。然后,神奇地平静了很多。
把脸上的泪痕擦干,他这才起身跟着爷爷进病房。
病床上躺靠着的奶奶看上去有些虚弱,眼神灰暗,视线远远落在对面的白色墙壁上,看不出悲喜。
听到动静,一转眼,奶奶看见进来的两个人,两只眼睛里似乎瞬间被注入色彩。
“小飞,你来了?快过来,让奶奶瞧瞧。”奶奶欣喜地说着,颤抖着手拍拍床沿,“哎哟,我的小飞,这次可是受大委屈了。哪个坏透顶的混帐,居然欺负到我乖孙头上来!看我不把他腿打瘸喽!”
这最后一句话,奇妙般地让吕鹏飞破涕为笑,连日来的郁闷和刚刚的伤感,一扫而空。
他弯着两只眼睛坐过去,顺势拉住奶奶的手说:
“我没事,奶奶!您要快点好起来,好帮我打瘸那个坏蛋!”
转瞬间,原本弥漫着苦痛和难过的病房,一下子洋溢起一室欢笑。
压抑了这么多日子,吕鹏飞的心里终于感受到一些轻快。
第二天,奶奶的支架手术很顺利。
在观察几个小时后,医生说:“病人已经渡过危险期,家属不用担心了。不过要让她注意休息,日常注意饮食,每天保证8-10个小时睡眠,绝对不能劳累。恢复好的话,再在医院待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听到这话,吕鹏飞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稍稍放松几分。
他让爷爷回家好好休息,自己在病房陪着。
第一天,他几乎一天一夜没敢合眼,生怕奶奶有什么不适,坐在病床边守着。
打来饭,他一勺一勺喂到奶奶嘴里,就像小时候生病,奶奶给自己喂饭一样。
买回一兜苹果,他挨个洗干净,坐下来认真削掉果皮,用水果刀切成小块,一块一块拿牙签叉了喂给奶奶吃。
就连半夜,奶奶呓语的时候,他也趴在床边,握着奶奶的手一直安慰。
天快亮时,他才在旁边的折叠床上眯了会儿。
整整两天,他除了打饭,买药,出去买点水果、必需品,剩下的时间全陪在奶奶的病房里。
祖孙两个很久没这样待在一起了,只把奶奶开心得,每餐饭都能多吃几口,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奶奶睡着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开始快速转着。
他把整个事件,全部倒推了一遍,甚至一直推到自己接手足球队队长那个时期。
他想起师哥的叮嘱,又想起苏晓的提醒,再想起那个元旦晚会,以及那张阴沉沉的脸,似乎突然之间,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周六一早,医生检查完之后说,奶奶已经没什么大问题,再住一周就可以回家了。爷爷便要他回去上课:“你请假这么多天,得耽误多少功课,这样不好的。”
想想班主任和黑风怪那两张臭脸,他答应了:“那好吧,我听爷爷的,这就回去上课,下周末再来接奶奶一起回家。”
“好,这一周就安心在学校,奶奶有我呢,啊?”
“嗯。”
跟奶奶道了别,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上包出了医院。
然而他并没回学校,而是拿出林雨菡那天给他的那张纸,循着上面的地址,找到马老师,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顺便跟马老师一起吃了顿饭,聊了聊这个事件,以及自己的未来。
原来马老师并非是被勒令调职。
年初的时候,实验中学校长向马深行伸出了橄榄枝,还允诺解决住房问题,当时马深行还有些犹豫,但很快发现久盼不育的妻子怀孕了,于是便向一高提了调职申请。
校委会约谈过两次之后,承诺马深行,到学期结束前,如果不能解决住房问题,就决不会再拦着。
偏巧赶上妻子有流产征兆,马深行不得不请假回家照顾妻子。
谁能想到,放在别人身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背后却被有心人编排得那么不堪。
转天,吕鹏飞把自己闷在住处一整天,来来回回反复思考。除了邻居吴大姐中午过来敲门说马上要搬走了,请他再吃顿槐花馅的饺子外,其余时间他就没再开过门,也没再吃饭。
整整一天,他都在思考、看书中度过。似乎其他的一切,都再与他无关。
夜晚的窗外,槐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闻之让人生出遐想。
月光透过枝桠,照在树下站立了很久的一个身影上。
那披着斑驳月华的身影修长、清冷,似在那里站了千年。
淡淡阴影下,一双星目正定定望着那扇半开的窗。灯光透过窗帘远远映在他的面庞上,照见他微蹙的剑眉下,神情略显惆怅。
呆站了很久,他才重重呼出口气,转身离去。
就那个身影刚刚消失在转角的时候,那透着光的窗帘突然被打开,一双忽闪着的大眼睛出现在窗口,四下里张望一番,狐疑地嘟哝一句“奇怪”,便又拉上了帘。
周一早上,吕鹏飞没去上早操和自习课,在家属院门口喝了一碗八宝粥,又吃掉两根油条一个卤蛋,看看时间差不多,这才骑着自行车去上学。
刚进学校大门,便听到门卫叫他,然后递过来一张折了两折的纸。他跨在车座上,伸手接过,道声谢,打开来看一眼,没动声色,塞进口袋,继续往里骑。
放好自行车,他转头去到教务楼。
整个办公楼都很安静,除了一个房间,其他所有的门都关着,他便走进去。
那个开着的门里,坐着二年级12班班主任。
这位周老师,去年是秦天成高三的班主任,今年接任高二12班。秦天成春节回来的时候,曾经拜托周老师留意一下吕鹏飞。
刚刚的纸条,就是周老师留给他的。让他别声张,悄悄过来办公室。
“天成跟我聊过你,而且我关注你也有一段时间了,说心里话,我不大相信那些传言。何况,有些事,作为老师,我也明白。这样,我有个提议——”
说到这里,周老师顿住,手指轻敲办公桌面,似在斟酌。
看着眼前的少年面上一副极其认真的神情,还往前倾倾身子,周老师继续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来我班里?如果愿意,我可以出面去跟曾老师谈。”
乍一听这话,吕鹏飞有些诧异。
如今几乎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竟然还有主动邀约的?
难道是师哥?
可师哥这次是什么时候出手帮的自己?
如果不是师哥,那这又……
但他也心知,再留在曾相越班里,自己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于是他略一思索,便说:“谢谢周老师这么信任,我很愿意!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
“哦?多久?”
“一周,可以吗?”吕鹏飞两眼闪闪地望着周老师。
“没问题,我周末去跟曾老师谈。”周老师什么也没问,便爽快地答应了。
他开心地笑着起身道谢,见周老师也微笑着点点头,才转身出门。
吕鹏飞进教室的第一件事,便是拉着刚坐下的苏晓到走廊里,避开他人,低低地问了几个问题。
在得到确定的答案后,两个人才又折身回去坐下。
一天中的所有课间,他一刻也没闲着,分别跑去几个教室,找来相熟的同学询问。
尤其是二二班,更是原来同班的几乎半数都被他叫出来单独询问过,这些同学虽然也听闻了谣传,但毕竟昔日的同班情谊还在,大部分都肯合作。
特别让他意外的是吴恒,从前两个人走得并不近,但这次给他的帮忙却很大,提供的几个信息都非常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