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尽头,白云浮动着,仿佛一章章苍白的脸苍凉地看着这个世界。然而在那极东的山峰上,一个白色的影子静静地躺在瘦削的峰尖,双目合着,任寒风吹动着的衣角,慢慢地随风而舞。他早就感觉到了主峰上的那个人还有离去的白衣女子的波动,却还是静静地躺着,此时,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的了。
比起作为人外人的神,他更愿意去成为守护着她的依靠,然而一切却几乎再不可能。
南方的大海汹涌地澎湃着,一波一波的海浪袭击着海岸,发出惊天涛声。湛碧的极深的海水忽然变得浑浊起来,凶猛地怒吼着,海底似乎隐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海天相接的地方,天忽然变得阴沉起来,在海面上,大群的鸟雀四处逃窜,无尽的漩涡拍天盖地而来,仿佛是要席卷一切。
然而,那个固执着要守护着寒武的公主依然没有出现。
他知道,她是进了死墓之地,虽然他出手帮了她,但他依然不想她进入生水池。在那个充满阴气的地方,只有死人才能活着出来,她以生者之躯,如何逃离那些可怕的东西啊!生水池,平常人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但她却要一意孤行。他教会了她御剑、教会了她简单的术法,但却没有教会她世道轮回、天地法则,世间自有其运行规律。
妄图闯入死者之地,后果不肯设想啊!
然而百年来,命运运行的轨迹已经完全改变,纵使他活了上千年的岁月,竟也无法参透其中秘密。
黑压压的一片在怒啸着,南方尽头处,忽然下起了大雨,每滴雨竟然有拇指大小。黑色旋风滚转着,从极南的地方向着北方而来,挣扎着逃命的鸟雀翅膀被大雨淋湿,扑腾了几下,终于被卷进了滔天巨浪。
这样大的波浪,他只在千年前见过,没想到,千年之后,还会上演。
白色的衣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然而尊天还是闭着眼睛,感受着南方尽头的变化以及她的出现。
“真的还是不愿意出手帮助她吗?”
忽的,从主峰上传来密音,白衣男子的眉头皱了皱,显出一分惊疑。虽然同在一座山上,两人却从未说过半句话,更何况,他是不久才从司倾家族的密室石屋中苏醒。
“你真的不愿意出手吗,她可是你的徒儿啊!”青空看着那抹孤寂的白影,十指蜷缩成一团,似乎不能够明白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或者是神的人。
仿佛是一个惊雷,尊天蓦地睁开了双眼,那入目之处是湛蓝的天和无尽的云,然而即使是美景纷纭,却也丝毫入不了他的眼。
这清屏山,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孤高如他,本来以为只要和她一起在清屏山练剑修习,就可以满足到再过千年,然而世道无常,她却爱上了自己,她说:“师傅,我喜欢上你了,我爱上你了。”听叫她的表白,他却木然了,这一切,仿佛显得那么不能令人信服,千年孤寒,他几乎忘记了这个被叫做“情”字的意思。
“尊上,不管你是不是喜欢着芸冰公主,可是她是你的徒儿,你有必要去救她的啊!”即使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青空还是想劝诫一番。柳黎的死去已经不可挽回,他不想芸冰公主再成为第二个柳黎。
“嗯!”听见那样的话,尊天却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其实他自己都未曾明白,更遑论别人了。
青空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这大陆的事情就让它自然发展吧,他再也不想下山,柳黎死了,师傅老了,他只想躲在这清屏山上,一辈子!
忽的,转身之际,那座神殿又显露在了眼前,一如往常,呈现着清冷灰色。那个人,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啊!
就像他和柳黎被选入清屏山收为弟子!
尊天重新闭上了双目,一袭白衣隐在白云之中,仿佛未曾存在过一般。人和云,融入了一体。
海底深处,在那生水池的上空结界,剧烈的波涛起伏着,不停地撞击着创世神的封印。然而,即使看起来如此脆弱的结印,海浪却也无法冲破。
生水池旁,两名女子静静地站着,看着寒武的上一任大祭司消于无形。
黑衣祭司低垂着眸子,渔珠在她的脸上映射出三角形阴影,细长的睫毛扑朔如同微弱灯火下飞舞的蛾。她的眉头稍稍皱起,眼帘微收,净白如玉的脸颊呈现了清冷之色,左手中指伸出,食指和无名指错杂地一前一后,额头上竟然慢慢地沁出了冷汗。
“怎么了?”看到小婉如此痛苦的神情,寒武公主担忧问道。
那根细长的中指慢慢地归回本位,黑衣祭司的脸色终于渐渐好转过来,“是陨落明珠,已经被拿到了。”
“唔……”芸冰低吟了一声,露出诧异的表情,“竟然如此之快?”
“她可是你的同族,而且雪国右使还是古域守护者的选定人。”
“可是……”寒武公主顿了顿,抬眸:“守护者?”
小婉往前迈出一步,望向极西之地,目中显出沉重,“卦象显示,他是逃离到雪国的古域人,而且会遭到主子的牵引束缚。”
“怎么会这样?”听到祭司的话,芸冰不由担心起来,蓝汐是司倾盈至爱之人,难道他此生也有一个巨大的劫难吗?
“命运自有它运行的轨迹,公主,我们已经改变了太多,是该离开了。”寒武祭司愣了愣,望向生水池方向:“你看,生水池已经重新开启了,纯净之水会洗净一切污垢,人会脱胎换骨,遍兮总会变得安宁起来的。”
“皇兄他……”
“皓天君没有离开,在寒武未曾重新复国以前,他不会离开遍兮的。至于织伊,她已经完成了使命,公主毋庸担心。”小婉微微笑了笑,劝诫道。
“嗯。”
黑衣祭司点了点头,右手拄着的拐杖朝着生水池的后方挥了挥,一道大门忽然开启。芸冰跟着小婉走了进去。
在大门被关上的刹那,生水池地界渔珠全都熄灭了光辉,只留着结界上空从海面上照射下来的微弱光芒。无数苍白的脸从上面探出头来,挤着进入了空间,投入到了生水池里。
寒武祭司和公主一前一后进入了一个狭窄的通道,在通道四周,散落着零碎的渔珠以作为照亮之用。光华的地面净白得像是刚刚被雨水冲刷过,脚每踏上一步,后面的渔珠就会熄灭一颗。去者,不可返回。
芸冰诧异地看着前方的年轻少女,竟然有些迟疑该不该跟上她的步伐。虽然织伊已经告诉过她,一切都是她嘱咐小婉引领自己来到这里,但她却还是不能相信如此年轻的一个祭祀,竟然可以有如此通晓一切的能力。
“公主是不相信我吧?”
仿佛是被看穿了一般,芸冰蓦然地瞪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年轻的祭司。
“公主不必惊慌,我说过,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黑衣祭司轻描淡写着,看到诧异中的寒武公主,顿了顿,继续道:“我是寒武的大祭司,我只会履行自己的使命,占卜、祭祀、为寒武的复国做好准备。”
听见那样的话,芸冰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忧多余至极,她默默地低下头,继续跟上小婉。
“前面还有一扇门,门外是结界,我们从那里出去,可是,我不能打开那个结界,需要公主激发出创世神的力量。”黑衣祭司说着,目中显出几分难意。毕竟千年已过,自女鸢成立寒武之后,皇族的后代虽然不多,但皇族之血的力量却是在减弱啊,而且,皓天君的力量还未被全部转移到寒武新一代主人。
“呃。”芸冰微微点点头。
在狭窄的通道尽头,竟然是一个偌大的空间,那里的渔珠更多,像是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的星星。两人不由看呆了,一颗颗并列排着的渔珠璀璨地发出光芒,为路人指明了方向。然而,那空间的最中央上灯珠上竟然有一个掉了一瓣花瓣的巨大梅花花苞,血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这是?”寒武公主看着那象征着寒武国魂的花朵,惊异问道,在她的左肩上,也有一个类似的梅花印记。然而那却不是天生的,而是寒武先皇印上去的。
黑衣祭司也同样惊异地看着那花,花苞未开,花的颜色却是异常夺目。花苞缺了一角,里面好似隐藏了什么东西。
那鲜艳的颜色看在眼里竟然有这奇异的力量,芸冰缓缓地上前,右手微微触摸到那缺失的一角。然而冰冷的触感让她不得不快速松手,如惊雷一般,退开几步。
“公主。”小婉担忧着,扶住了芸冰,两人均不约而同看向那奇异的花瓣。
空间中,没有一丝声音。
半晌,芸冰忽然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是国之萃,竟然是国之萃……”
听叫寒武公主的叫嚷,小婉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迷惑竟然重重不解。
“没想到国之萃竟然在这里出现?”芸冰忽然惊喜着,望着那一朵残梅面露喜色,侧头对着寒武新一任祭司说道:“当年我还是一名孩童,国之萃被放在皇兄的宫中,可是它为何出现在了这里?”
“公主,快看!”小婉忽然大叫道,手指着灯珠之上。
残梅忽然光芒大盛,白光照耀了整个空间,湮灭掉所有渔珠的光泽。梅花竟然自动扭转了起来,随着转动,白光四溢,如同是巨大的喷池要溢出盛满的池水。片刻后,残梅停了下来,惨落的一角呈现在了两人之前。
芸冰惊异地看着那一面,径直上前,咬破左手食指,滴落一滴血进去。
忽的,梅花花苞竟然缓缓地展开了,血红色的花瓣中间出现了淡黄色的蕊。黄蕊之上,一道光从中撒开,巨大的画面呈现在了眼前。
画中,楚氏的兵马攻破了西南边防,南吾郡破,从南而来的黑尸军团立即转向西边临城,攻破季城,冰蓝军团无数空掾飞过南吾郡,到达琅城上空,无数寒武子民死在刀剑之下。南吾郡、季城,浮尸遍野,血流成河。而在琅城皇宫之中,皓天君目送着白衣牧笛人带走芸冰公主。皇宫大乱,白茜大祭司冲出皇宫,奔到琅城西北的祭台,却被楚氏士兵抓获,钉死在祭台上,血流而尽。司倾府中,司倾耶带领着所有士兵投降楚氏人,跪在楚氏军队之下,三天三夜,直到楚氏士兵完全征服了整个寒武。
而那个迁都琅城、一直安享盛世的皓天君被逼于黄冉平谷,终身一跃,跳下了万丈深渊,“紫晶轮回,寒武必将重现”几个字被遗留下来的寒武人铭记于心。
冰水深渊、寒武祭台,无数楚氏士兵找到了皓天君的遗体,把他扔进了沟壑深池。那时,皓天君的遗体安好地放在祭台之上,祭台上升起的白色寒气把他保护得完完整整。白须老人被五马分尸在祭台之下。
等这一切完全消失之后,寒武公主的面上已经覆满了泪水,双手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白皙如雪的脸惨白着,眉头高高皱起,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湿,几乎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
“公主。”年轻的祭司大惊,扶住了芸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会重新开始的。”
芸冰冷笑着,盯着那朵开败的梅,“楚氏太狠,连守祭台的老人都不放过,这一切,寒武人都要讨回来啊!”
“嗯。”年轻的祭司点点头,刚才那惨不忍睹的画面也几乎让她看不下去,然而谁会想到寒武的灭亡竟然会如此之快。
芸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中苍凉之色渐渐淡去,她缓缓地走进那朵象征寒武的梅花,右手伸出拿在了手里。
“国之萃,梅花殇……紫晶轮回,寒武必将回来……”她喃喃着,手中之梅缓缓地化了开去,竟然最后都成为了冰水。
黑衣祭司站在一边,静静的听着芸冰的话,那清冷的面容仿佛被感染了一般,也露出了几分难得的神伤。
偌大的空间中,随着寒武国之萃的化开,光芒渐散,渔珠竟然也都黯淡了,两名女子缓缓地走出了最后一道门。门帘外,巨大的结界笼罩着,仿佛一张巨大的网。
寒武公主抬头望向海的另一边,那里,深幽幽的一片,若不是结界内仅剩下地十几颗渔珠的照明,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海内水剧烈翻滚着,从更南的地方而来,一波一波冲击着结界,如同狂怒中的海狮。
“是海神。”黑衣祭司掐手一算,目光微微收敛,脸色平静,“是海神发现了擅闯生水池的活人,想要吞噬我们。他是生水池的生水池的守护者,庞大的怪物啊……”
那剧烈的语气仿佛是要把人卷进漩涡,芸冰略微点一下头,怔怔地看着结界外的世界,湛蓝的水波扑腾着,清澈之流哗啦啦流想海底又打了个转往上冒出,最后拍打在结界之上,每一次袭击都发出滔天的声音。
结外,深幽幽的影子晃动着、盘旋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公主,还记得我教你的咒语吗?”黑衣祭司侧头问道。
“吾以皇族之身,女鸢之血祷告上苍……”带着惊疑的目光,寒武公主说着。
“嗯。”小婉点点头,继续道:“公主,跟着我的手势做。”黑衣祭司说着,右手中的权杖被伸出横在胸前,只是一刹那便就消失不见。
“吾以皇族之身,女鸢之血祷告上苍,创世之力,破……”
芸冰的双手交叉着,仰头闭上了双目,随着咒语的吐出,双手又缓缓地张开,如同一只展翅的飞鸟。而在咒语说出的刹那,从她的身上发出了白昼之辉,几乎照亮了整个海底。
祭司的双手合拢,对着汪洋大海低语,双掌十指伸着,翕开。
芸冰测头看着她的手势,跟着做出,一时间,眼前深不可测的幽深之光被缓缓地劈开,结界露出一个细小的出口,往前延伸,延伸……如同大海上出现了一座水中桥。
“走。”黑衣祭司迅速地跑进了细小的出口,急急唤道自己的同伴。
听见祭司的嘱咐,芸冰转身跳了进去。刚一进入,出口立即合了上去,无一丝缝隙。
“快走啊,一直往前,不要回头。”小婉头也不会地对着身后的寒武公主说道,她急速跑着,仿佛身后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
芸冰皱紧了眉头,虽然不知道深海底隐藏的守护者拥有着多么可怕的力量,然而那身后传来的窒息感却是让她不敢放松,飞快地奔跑着,跟紧了寒武祭司的步伐。
巨浪在翻滚着,水天连接处,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了……涨起来的巨浪从极远的地方看去,似乎是在拍打着高空,有着要把天都翻个底朝天的架势。大海中,一眼望不到尽头,然而,乘风破浪中,却忽然出现了一架彩虹桥,那五彩斑斓的桥却不是从海面上架出的,而是从极深的海底。桥中,一黑一白两个影子急速奔跑着,速度快得惊人。
“公主,快啊,海神就在下面,他要追上我们了。”祭司一面跑着,一面急急叫着自己的同伴。
紧跟其后的芸冰皱紧了眉角,右手向后,抽出了紫影剑,然而在运气气来的刹那,她才恍然明了,被封闭了的桥哪里来的气流,剑如何飞得起来。毕竟是很少实战的寒武公主,她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快闪开。”小婉恍一愣神,发现身后的公主竟然不见了,不得已回头望去,在白衣女子的身后,那个被所有灵异之人所忌惮的海神出现了,那条长长的鱼尾显露出现,甩向寒武公主的身子,她急急唤道。
一股疾风飞快袭来,芸冰蓦然感觉到身后凌冽之气,然而听到祭司惊慌叫喊,她旋身一转,急忙闪开。布满古老花纹的权杖头朝着桥的尽头处穿去,劲风呼呼刮烈,从芸冰的脸颊擦着而过,她一头青丝竟被劲风削落几根。
权杖倒飞,在鱼尾即将扫到寒武公主的刹那,稳稳地刺中了海神的鱼尾处。
“啊……”
一声惨烈的惊叫划破长空,在海面上惊起,彩虹桥从尽头开始断裂,海水倒灌进去。此时的彩桥竟然像是弱不禁风的少女,一吹即倒。巨大的漩涡在海中心旋转着,想要吸入一切生物。海神浸没在深处,不安地扭动着身躯。
“公主,走啊……”小婉着急呼唤,然而此次她却未先离开。
芸冰看着被扎住的海神,眼光一动不动,那条鱼尾鲜血淋漓,从鱼尾处黑色之气缓缓升起,即将浸入海神的身体。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黑衣祭司急急说道,转身来到了芸冰身后推着她往着彩虹桥的另一端离去,“记住你的使命。”
“小婉。”芸冰惊叫着,看着碎裂的海水吞噬着寒武祭司的身体,“不,不要啊……”她挣扎着想要回去,然而身子好像是被困住了一般不能动弹。视线越来越远,她也快到了彩虹桥的尽头。
寒武祭司对着芸冰微微一笑,身子被不受控制地往着海底深处拖去,那是海神,海神啊!一个可怕的海底守护者,她怎么可能让擅自闯入转生之地的生者离去。想要代价,就让她来吧,她的使命就是守护寒武、守护皇族。
被狠狠钉住的鱼尾不安的晃动着,血浸染了海水,却也很快的消失了。黑色之气缓缓地停止了侵入,海神的身体重新愈合,被结了咒语的权杖终于松动了。
黑衣祭司的身子被卷裹住,她被海神拖进了深水之地。
彩虹桥消失了,寒武公主被送出了海水之地,呼啸不安的海面渐渐地归于平静。紫影剑出鞘,在空中剧烈旋转了一圈之后,终于接住了自己的主人。
天与水的相接处,开始分明起来。天,一片湛碧,白云平静的漂浮着。海水还是会波动,却已然少了之前的狂乱。
清屏山偏锋瘦削的顶上,一名白衣男子挥开了那一片遮蔽的浓云,微微叹了一口气,直到紫影剑安全到达地面之后,他皱起的眉头放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