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尼罗2020-09-28 16:046,026

  荣祥这阵子便住在阵地附近的一趟平房中,连接下了几天大雪,地上时化时冻的,结了层冰壳。他一路扶着个勤务兵,一步一滑走的好生艰难。而那勤务兵也似乎是有点怕他,扶他时胳膊伸的长长的,极力想要保持距离。荣祥走了十米,踉跄了三次。扭头再看那勤务兵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有气,一把甩脱了他道:“你把小孟叫过来。”

  勤务兵得了令,哎了一声,抬腿就跑了。过不了两分钟,果然小孟快步走了过来。他大概是被突然叫出来的,身上只穿了件黑色西装,可也不显着很害冷的样子,想必实在是身体好。站在荣祥身边,他一只手插进荣祥的腋下托着,另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把荣祥连拖带架的弄回了房内。

  房里的火盆生得正旺,进门便是扑面的一股热气。小孟抬手摘下他的军帽抖了抖雪,放到一边的桌子上。然后便开始给他解大衣扣子。

  荣祥略微抬起头,望着房顶半腐烂的椽子,心里不知怎的,有些空落落。傅靖远快来了,他想,来了之后,就是打仗——这回他一定失败的,希望他马上投降,不要顽抗。他投降了,还是在西安继续当他的阔少爷,想继续做官,也可以。我总不会为难他的,他是个好人,起码对我一直还都不错。这回我扳倒了他大哥,他一定会和我闹,我得让着他,我理亏嘛……到时我只要态度好一点……他那么喜欢我,总不会记恨太久的……

  小孟蹲下来解开最后一个扣子,然后起身帮他脱下大衣。

  荣祥依旧呆呆的望着屋顶,思绪乱糟糟的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如果他坚决不肯投降的话,我就只好一直打下去,可他要是被打死了,那该如何是好——应该不至于,打死他总不至于,我到时同他好好谈一谈,总能和好的……

  正在他浮想联翩之际,房门忽然被咚的一声撞开了,军需处的陈主任喘着粗气靠在门上:“打、打、打死了!”

  荣祥给他吓了一跳:“谁?”

  “傅仰山!”

  “什么?”

  陈主任这回站直了身体,重新把话串起来说了一遍:“您刚才那一枪,把、把傅仰山给打死了!刚得的消息!”他抬手指指战壕方向:“抽烟的那个,就是傅仰山!”

  荣祥从小孟手里扯过大衣,急忙的往身上套:“那边怎么样?”

  “没大乱套,吵了一会儿,现在又安静了。”

  “去告诉李团长,准备进攻!”

  “是。”

  此时外面的风雪越发紧了,陈主任走后不久,李团长便跑过来大吐苦水,说是士兵们现在都已经有冻掉手指耳朵的了,实在是打不动了啊!而且后面的弹药供应也不足,现在子弹已经很匮乏了。

  荣祥听他说完,刚要开口,炮兵团的人也顶风冒雪的走了来,控诉炮弹质量极差,打到对方阵地上竟然不爆炸。听了这个话,荣祥可是吃了一惊,当下吩咐李团长道:“你去把军械处的老阎叫过来!

  李团长看他似乎已经把进攻的事放在脑后,不禁松了口气,扭头便跑去军械处。

  结果当晚,军械处和炮兵团便在荣祥的屋中吵了起来。双方都有三五个人,这边说对方贪污军费买假炮弹,那边抱怨军费有限,而且周边兵工厂的炮弹都是这种质量,你怎么敢这样血口喷人。然后见荣祥冷眼旁观,也不参与过问,便愈发急切的想驳倒对方,以示自身的清白。一时间屋内四处咆哮,闹了个不可开交。

  正是热闹的时候,一个副官跑了进来,大声喊道:“报告司令!傅靖远的军队过来了,大概明天晚上就能到虎头驿!”

  屋内立时静了下来。

  荣祥立时沉下脸,大步走到那副官面前:“怎么回事?”

  “赵旅长在那边还没等布置好人马路障,就被回人的游击队袭击,现在已经全部阵亡!傅氏现在正一路直奔虎头驿而来!”

  荣祥回头扫视着屋中人:“吵啊!诸位倒是继续吵啊!”

  他气的脸色铁青:“全是废物!那么多人,没有别的本事,连炸个路都不会?全部阵亡,死的活该!现在虎头驿还没有攻下来,傅靖远已经带着人赶上来了!”

  “我早就说过,不要去惹那些回人的,结果现在,回人游击队果然就给傅靖远帮上忙了!”

  这句话响的突兀。众人一起往门口望去,只见顾文谦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斜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语气冰冷。

  荣祥抿了下嘴唇:“顾参谋长又有何高见啊?”

  顾文谦皱皱眉:“高见是没有的。只是代表大家来跟您请个愿,能不能停战别打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不眠不休连续打了两天,都已经不堪忍受了。三爷,我的司令,他们跟这荣家这些年,从满洲一路跑过来,不容易啊。您多多少少总得给人点活路,他们这些人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荣祥对余下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先出去,然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顾参谋长今天怎么这么仗义执言?当兵的不就是卖命吗?你看见他们被人杀,怎么没看见他们杀人呢?”

  “要是凭他们自己的心意,谁也不想杀人和被杀的。三爷您是他们的主子,他们按理讲是该听您的,可是您就一点也不怜惜自己的部下吗?傅靖远这回又带了一万人,傅仰山被杀的消息马上就会传到他耳朵里,您想他会善罢甘休吗?他那一万人在城里吃饱喝足了才过来,我们可是在这冰天雪地里熬了两三个月了。这么一算,虽说我们人多,可也占不了多大便宜。既然不能速战速决,那么若再来一场持久战的话,不用人来杀,自己就要冻饿而死了!”

  荣祥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小孟!”然后转向顾文谦:“你等一下,我再和你说。”

  顾文谦点点头,表情闲适的观看小孟给他打针。这回打针很费周章,因为要把袖子一直撸到肩头,打在上臂的血管中。前臂的静脉血管处已经快被扎烂了。他的皮肤也许是过于细嫩的缘故,愈合能力极差,一个针眼,总要两三天才能彻底长好。以此速度,他简直是在以有限的皮肤,来迎接无限的针眼。

  过了两分钟,他恢复了常态。一边扣着袖扣,一边抬起头继续刚才的谈话:“当兵打仗,吃苦受伤是在所难免的。否则,要他们当兵的干什么?”

  “可是上级也应该体谅部下才行啊。他们很久都没有发饷了,无衣无食的不怪他们那时候在西安城里乱闹!”

  “发饷发饷,是我不想给他们发吗?我拿什么发?我的家产都留在奉天了,你让我现在去和日本人要回来吗?你以为我是把钱藏起来,然后让我的兵去要饭打劫吗?”

  “您当时在西安的排场也很不小啊!把您捧舞女的钱省下来,也够他们发几个月的饷钱了!当官的花天酒地,让小兵去吃糠,你不怕他们哗变?”

  “你少拿哗变吓唬我——”说到这里,荣祥忽然神色一变,目光在顾文谦身上转了几个来回:“你什么意思?”

  顾文谦耸耸肩:“我只告诉你,官逼民反,同理也会有将逼兵反。两者的不同之处就是,民没枪,兵有枪。”

  荣祥直视顾文谦,眼神渐渐凌厉起来:“你要造反?”

  顾文谦弯了弯腰:“三爷,咱别打了。就算您为下面这些弟兄们着想。回潼关吧。知道您呆在那个地方不甘心,可是来日方长,犯不上非得现在,让这些个小兵们都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荣祥点点头,气急反笑:“好,好。顾文谦,你行,你现在敢来逼我了。你比易仲铭有胆色,你有出息!”

  “三爷您别这么说,我并非为了一己之利才冒险来和您说这些的。可是您现在实在是有点儿做的过了。有兵才有我们,没了兵,我们就成了光杆司令,什么都不是了。您说对不对?”

  “我说,我先毙了你,然后我就退回潼关等着过年,你肯不肯为大家死一个啊?”

  顾文谦似乎是失望的摇摇头:“三爷,不是我说,您还是年纪轻,竟说些孩子话。”

  荣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枪,仔细的对准了顾文谦的胸膛:“怎么,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顾文谦回身推开房门,籍着房内射出去的灯光,两排长枪赫然对准屋内,做蓄势待发状。

  “如何?”顾文谦回头看着荣祥:“我要是死了,您还得陪着我。”

  荣祥持枪瞄准的姿势不变,心里却飞速的转个不停。毫无疑问,顾文谦是主谋。现在不能确定的就是,外面这些人是不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如果不是的话,那么自己一枪打死了他,外面的人见没有首脑,便未必有胆子敢回打过来。可是这种事,又不能先打一枪试试看的。

  可是顾文谦既然今天敢做到这个地步,显然是策划已久的。就算今天他不动手的话,以后也不会放过自己。两人反目至此,以后还怎能在一起共事?

  想到这里,荣祥骤然扣动了扳机。

  接下来的事情,他只好无奈的将其归为天意。

  当时他刚打完吗啡,状态应该是最好的时候,却不知怎的,忽然在扣动扳机那一瞬间手腕一软,那颗射向眉心的子弹硬是打向了胸口。接着他慌乱中连发几枪,全都失了准头,一枪打到顾文谦的肚子上,另一枪则打到了门口的一个士兵。几乎是与此同时,小孟猛的冲上来将他扑到在地,随即一排子弹齐刷刷的打到了后面的砖墙上。

  顾文谦按着肚子,皱眉揉了揉,这子弹的冲力够大,隔了防弹衣,还是打的他疼痛不已。抬手止住了后边的士兵。他慢慢的走到荣祥身边:“孟副官,你起来,我和三爷还没唠完呢。”

  小孟也不看他,麻利的爬起来站到一边。

  荣祥仰卧在地上,用肘部撑起上身刚想起身,不想顾文谦忽然抬起穿着军靴的右脚,轻轻的踩到他的胸口上,同时回头道:“孟副官,麻烦你把门关上。”

  小孟表情漠然,走过去将门严密关好,然后站到门旁。

  “三爷,你还真是心狠手辣,说开枪就开枪啊。”说完话,他脚下忽然使劲,踩的荣祥后背嗵的一声撞到地面上。

  “顾文谦……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顾文谦除了易先生和你家老爷子之外,谁也不怕。”

  荣祥又急又恨,抬起手用力的去推他的小腿:“你懂不懂什么叫时机?打完虎头驿那些兵们也死不光,可是错过了时机,以后想再动傅氏就难了……你这个时候做什么乱?”

  顾文谦用眼角余光瞥了门边的小孟一眼,发现这人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脚下不断挣扎的荣祥,似乎并无过来援手的意图。而荣祥——顾文谦心中冒出了一个诗意的比喻:好像一朵被钉子穿透固定到泥土中的白色百合花。那点可怜的小力气哦……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自己脚下再加大一点劲,他体内那副脆弱的骨架就会喀嚓一声,变成一堆细碎的白瓷。

  “三爷,您省点力气吧。如果没有绝对的胜算,我也不会贸然前来。现在军中谁还想打仗?恐怕只有您一个人而已。”

  荣祥脱力般的松了手,一张脸苍白如纸,狭长幽深的眼中是异常绝望的黑色火焰:“你……你算把我给毁了……我这辈子毁到你手里了……你这狗娘养的杂种!你杀了我吧,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顾文谦微笑起来:“三爷,您想多了。您不杀我,我是不会先杀您的。因为我们之间,毕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说穿了,我们只是不想因为您要抢地盘而变成炮灰而已。”

  荣祥的脸上显出厌恶的表情,他虚弱的扬了下手:“你接下来想怎么样?”

  “我想让您宣布撤兵停战,然后撤回潼关,仅此而已。”

  “不可能!”

  “如果我强迫您这么做呢?”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好了!想让我宣布停战撤兵,绝对不可能!”

  “口气这么强硬?倒不知你强硬的资本是什么。不过我最好奇的一点,就是在我停掉您的吗啡的情况下,您能够支撑多久而不跪地求饶。”

  说完这句话,他很满意的欣赏着荣祥那慢慢惊恐起来的表情。

  “你……就算这边不打了,那傅靖远呢?”

  “傅靖远好办,就算他为兄复仇心切,可也犯不着搭上身家性命。我们不愿打,他更不愿打。”

  荣祥吐出一口气,良久不语。

  顾文谦等的烦了,脚下稍微的加了些力气,望着地上如活鱼般猛然一挣的荣祥,他再一次出言威逼道:“三爷,您就发话,让弟兄们回去吧。”

  在他的印象中,这荣祥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如今这么连踩带吓的,怎么着也该服软了。谁知他话音刚落,荣祥便扭头闭上眼睛,气息断断续续的答道:“这个话……我发不了。别的……你也不要说了……士兵们随你走……我没办法……可我自己……绝不下令撤退……”

  顾文谦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同时抬起了脚:“你自己找罪受,可怪不得我。我现在就带着人回潼关去,你呢,既然不肯走,那我就把你留给傅靖远好了——正好人家平白无故的死了个亲大哥,怎么着也得给人点交待不是?”

  荣祥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撑地摇晃着站了起来。听完顾文谦的话,他轻轻的咳了一声,随即冷笑道:“你杀了我吧。”

  他这句话话音未落,忽然脚下一软,眼看着便要仆倒在地。顾文谦下意识的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捺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怪不得你一心求死,以你这具被腐蚀空的躯壳,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荣祥抬眼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白太白了,几乎有些泛蓝。他似乎是连咬牙切齿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是一种轻飘飘的虚弱:“没想到,最后害我的会是你。枉我费尽心机,从老头子手中接下来的竟是你们这个烂摊子。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能说是天要绝我。与其被俘,我毋宁死!”

  顾文谦叹了口气,从腰中抽出左轮手枪,将子弹顶上膛,然后轻轻的放到桌上:“那请吧。你潼关的太太,我会担负她一切开销的。不会让她受苦。”

  荣祥抬手,拿起枪顶到自己的太阳穴上。

  小孟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三爷你——”

  荣祥向他一点头:“你别过来,等着给我收尸。交给别人,万一把我拖去喂狗了呢。”说完这话他闭上眼睛,不给自己多想的时间,手指决然扣动了扳机——

  “咔哒”一声。

  再扣,还是极清脆的“咔哒”一声。

  没有子弹?

  顾文谦的声音骤然响起来:“三爷,我说过不杀你,就绝不会杀的。不过从此我倒要对你有所改观了,视死如归,算你是条汉子!”

  傅靖远到达虎头驿时,傅仰山的遗体已经被亲信收拾干净,暂时停在了那所宅院中。

  亏得天气冷,尸体没有任何的变质腐烂。掀开头上的白布,傅仰山铁青了脸色,眼睁睁的望着上方的傅靖远。死不瞑目。

  子弹是从他的口腔射进去的,从后脖梗儿飞出来。所以乍一看,并没有枪伤的痕迹。只是上下的门牙都被打掉了,那微张的嘴便显得黑洞洞的。

  傅靖远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大哥平时睡觉也是爱张着嘴的,呼呼噜噜的吵得要命。可是现在,他睡的安静了。

  旁边的副官紧跟着他,只怕他悲伤过渡,会做出些意外之举。谁知他表现的异常冷静,从头到脚审视了他大哥的着装之后,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傅仰山身边。然后双手捧着头,声音微弱的斥退了身边所有的人。

  人常说长兄如父,他先前对此并没有什么深切感触。现在回首往事,却是感慨良多。

  他是幼年丧父。家里就凭着他大哥主事。从小到大,他们就是两路人。

  他俩是兴趣不和,志趣不投。弟弟出洋留学,念了很高的学位。哥哥却始终连封书信都写不连贯。弟弟是摩登青年,哥哥是粗俗军爷。两个人坐在一起,简直就没话讲。

  傅靖远想,其实自己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大哥的。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过的堪称潇洒任性。而潇洒任性的基础,还不是因为有大哥供着?

  钱是哪里来的,他从来不关心。父亲是个一掷千金的人,死时留下许多所小公馆和姨太太,还有许多不敢来要债的债主。正经的钱却是不多。

  他当年在国外,是出名阔绰的公子哥儿。不用他张口,傅仰山自觉的就按月给他汇钱。钱一多,他就忘了这钱的出处。后来回国了,知道那都是他大哥刮地皮刮来的,还表示了充分的鄙夷。

  他总挨傅仰山的骂,因为不肯回来跟他学正事儿。傅仰山至今为止也没儿子,一片家业都是要给傅靖远的,所以看他倒处闲逛,见了人又冷淡不肯敷衍,就恨铁不成钢的生气。他是真生气,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的,搭着傅靖远的影儿了,就要又骂又威胁的吵一场。他比傅靖远大二十岁,心底可能也不把他当成自己的平辈人看待。

  傅靖远用力的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脑子里乱纷纷的,他几乎要抬不起头了。一颗心也随着头往下坠——跟吊了块大石头似的。简直让人喘不过气了。张张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这么活生生的大哥,自己唯一的亲人,没了。

  他在灵堂一直坐到半夜,忽然爆发似的从喉咙深处哽咽了一声,然后那眼泪便跟断线珠子似的,一滴赶不及一滴的,瞬间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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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遗事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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