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谦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有一种很奇异的恐怖感觉。仿佛是眼看着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楔入了石壁。那东西深深的扎入了他的颈部,是什么?一支钢笔?
是的,一支钢笔,金色的笔身,是自己常用的。他在半分钟前旋开了笔帽,然后想要递给荣祥在和谈书上签字……可是……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子了呢?
小孟回头看了看外面,依旧是那两名值班的卫兵——不,午饭时间,只剩下一个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一手抓起毛巾捂住顾文谦的口鼻,一手狠狠的将那支钢笔拔了出来。顾文谦表情呆滞的望着他,忽然身体抽搐一下,血沫从伤口中汩汩的涌了出来。
慢慢的扶他仰到椅背上。小孟从衣袋里掏出匕首,动作麻利的划开了他的喉管。
后面的荣祥松了口气,他将手枪里的子弹顶上膛,然后用手握着插进棉衣口袋里。
小孟走到桌边,拿起钢质托盘,像往常给荣祥打完针的样子,推门向外走。门口的卫兵见惯了,扫他一眼,随即又扭头望向炊事房处飘起的青烟。
下一秒,他的颈动脉已经被彻底的割开。他甚至还能看到自己的鲜血哧的喷向空中,是一个鲜红的,雾一样的扇面。
而凶手一个闪身躲到一边,动作敏捷的甚至连一丝血星也没有沾到。
颜光琳坐在窗下,就着桌上那一盏小小台灯,专心致志的读着一本英文小说。旁边还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是她新雇来作伴的一个本地丫头,名字叫做招弟。
招弟的膝盖上放着个小竹篮,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布头。她眯起眼睛翻拣着,想找几块颜色相配的绸缎做小孩子的鞋面。挑了一会儿,她好奇的抬头看了颜光琳一眼:“太太,您歇会儿吧,累了身子可不好。”
颜光琳用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划着书页:“我成天无所事事,哪里会累呢!”
“念那么厚的洋文书还不累?太太,我在咱们整个县里,都没有见过比您更有学问的人呢!您要是个男人,早两年前清的时候就能去考状元了!”
颜光琳不禁一笑:“罢了,我这便睡,你也别做针线了,回房歇着吧!”
招弟答应一声,将那几块绸缎卷了个小卷放回篮子里,然后起身去给颜光琳铺被。颜光琳捂嘴打了个哈欠,起身捶了捶腰。算起来她也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虽然还不是很显身,可是坐久了,也觉着腰酸背痛,仿佛比先前娇贵了许多。不过孤身一人在这偏僻的小县城里,娇贵也是白娇贵,身边连个疼惜的人也没有。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的要怨荣祥,怨毕了,心里却又柔柔软软的惦念起来,盼着他赶快打胜仗,然后好回来同自己过点安逸日子。
她在做女孩子的时候,是素来鄙视这种一心系在丈夫身上的乏味妇人的。直到现在她也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只是想法发生了相当的改变——她现在觉得,能够做一个有人可念的妇人,其实也有其浪漫之处。尤其是此刻,战争分开了一对相亲相爱的新婚夫妇,这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情节嘛!
她总是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久而久之,几乎信以为真了。
招弟铺好床褥,转身想搀着颜光琳上床。忽然外面远远的似乎起了些喧哗。这是很少见的事情,因为自从荣祥走后,这里是由一个独立团的冯团长保护,冯团长尽忠职守的很,将这里保护的宛如铁桶一般,连只鸟儿也飞不进来。
颜光琳没大放在心上,招弟却有些好奇:“这么晚了,门口怎么好像乱嚷嚷的?咱这儿离大门太远,听不分明。”她边说边扶着颜光琳坐下,然后走到窗边,刚想贴着玻璃向外望,忽然房门被一个仆人气喘吁吁的推了开:“太太,三爷回来了!”
颜光琳愣了一下,随即伸脚下地踩上鞋子:“他回来了?人呢?”
仆人用手指指身后:“在客房呢,三爷好像身体不舒服。让孟副官给背回来的。”
颜光琳听到这里,弯腰提上鞋子便向外跑去,招弟跟了一步,发现她是穿着单衣出去的,赶紧回身抓起件披风追了上去。天黑路滑,她脚下很小心,等走进客室房门时,她惊讶的看到,太太正抱着一个大兵打扮的男人掉眼泪。
那男人样子很狼狈,满面满身的尘土,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身上的棉衣脱了一只袖子,露出里面肮脏破烂的军服。虽然被人那样动情的抱着,却是满脸的麻木不仁。旁边一个黑色西装打扮的年轻人蹲在地上,将一支针管和小玻璃瓶放进垫了白纱布的托盘里。屋内灯光明亮,可以看出那年轻人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生着张白净的娃娃脸,面目还带着点稚气,可是神情却是一种不符年龄的冷漠淡然。他将那些精致洁净的注射用品整理好,然后端起托盘向门口走去。招弟抱着棉衣呆呆的看着她,直到他已经走到眼前了,才忽然醒悟过来,慌乱的往旁边一躲,给他让出路来。
“小孟!”颜光琳怀里的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忽然轻声叫到。招弟不禁纳罕,心想这个人的声音还温温柔柔的挺好听。
黑衣男孩——或者说是男人立刻停下回身:“三爷,我把药送到书房,马上回来。”
“让别人送,你别走!”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是有些上不来气似的,把头垂到了颜光琳的肩膀上。
颜光琳抬手抹了把眼泪,轻轻的拍着荣祥的后背,当初不是说战争没有什么危险,他一定赢的么。怎么三个月回来,竟好像是从鬼门关逃出来的样子。她回头让招弟给自己拿了条热毛巾,然后轻轻的给他擦了擦脸,一张脸擦完,整条毛巾都污黑的不能用。
“你这是怎么了?弄得又是灰又是土的?”她又哭又笑的问他。擦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才发现他瘦的连下巴都削尖了。
荣祥眼神呆滞的望着她,半晌才答道:“我摔倒了。”
颜光琳看他状态有异,猜到是这一天奔波辛苦,没能按时打针的缘故。也不说破,只是帮着他脱下外面的棉衣,然后起身张罗着给他烧水洗澡。下人领命去了,她回头一看,发现荣祥歪靠在沙发上,竟然已经无声无息的睡过去了。
“明天洗吧,三爷今天累坏了。”门口的小孟忽然说道。
颜光琳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太明天问三爷吧。”
这个回答让颜光琳很有些不满意,可是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接过招弟手中的棉衣。转身去给荣祥盖上。
荣祥终于清醒过来时,已是翌日中午。
他揉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打扮,心里一阵恍惚。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昨天他实在是受了苦,苦的太深刻了,以至于冲淡了其它的任何记忆和感受。
小孟花了一个时辰,把他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穿好衣服坐在颜光琳的卧房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同她解释一下自己此刻的悲惨处境。
“你……你怎么样?”他看着她的微微隆起的肚子,很含糊的问道。
颜光琳握住他的手:“你是问哪一方面?我,还是小宝宝?”
“都有。”
颜光琳微笑起来:“都好。只是太寂寞。”说着她扭头看了门旁的小孟一眼,她想这个人简直没有一点眼色,人家夫妇久别重逢要说点话,他却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一边。
目光转向荣祥,她柔声道:“和我讲讲你的事吧。”
荣祥也知道她是看小孟碍眼,可是他现在日益的离不开小孟——甚至已经到了一时也不能分开的程度。不只是因为打针的缘故,而是心理上总觉得没了小孟在身边,就好像自己被人劈去了一半,心里空空荡荡的发慌。
若是先前,他也许就要将小孟遣开了,可是现在,因为潜意识里已经有了最悲观的打算,所以反倒任性起来,不想去迁就任何人了。
“我在坝上那边……军中出了大麻烦。”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颜光琳,发现她正专注的看着自己。
“是参谋长挑起的内讧。我被软禁了几天,后来想办法除了参谋长,我装成士兵混出营房,又坐汽车一路开回来。”
颜光琳知道他说话向来不大渲染,所以刚才那几句话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当时情景一定异常凶险。她用手按住胸口,极力保持平静:“然后呢?”
“现在军队里没有主事的,傅靖远这仗一定好打极了。”
“傅靖远?”她听得糊涂起来:“怎么还有傅靖远的事?”
“哦,我把傅仰山打死了。傅靖远带兵来给他大哥报仇。虽然我们这边人多,可到时兵败如山倒,人多也没有用。”
“什么?那傅靖远他……”
荣祥垂下眼帘,苦笑着叹了口气:“他这回啊,非宰了我不可!”
“你别乱说。”
“潼关现在只有一个独立团,真打起来,连一天都撑不住。我说,如果傅靖远带兵打进来了,你可别乱跑,当心在外面碰上那些兵痞。你就在这屋里等着他,他那个人其实很好,只会保护你,绝不会伤你的。”
颜光琳用力一咬嘴唇:“你不要胡说!我还不稀罕他来保护!你要是出了事,我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荣祥拍拍她的手:“别说傻话了。活着还是好。我现在是心灰意冷了,随便怎样也无所谓。我现在就是后悔一样,”他指指自己的胳膊:“我当初不该碰这个东西,沾上了就越陷越深,现在整个人都让它给管制着,一直得管到死。那时候也有人告诉过我,要马上戒,可惜他说完这句话,就让日本人给炸死了。他一死,就再没有能管得住我的人了。”
想到易仲铭,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我是不怕死,就怕没死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就有我受罪的了。”
颜光琳听到这里,只觉得眼眶一红,眼前的事物便模糊起来。她起身从后面抱住荣祥:“你别乱想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死的。”
荣祥闭上眼睛,心想凭傅靖远对她的好感,倒的确可能因为她的求情而放自己一马,不过……他昏昏沉沉的垂下头,只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从心里面开始,彻底的麻木了。
三天后,荣祥收到了坝上那边传来的消息。他的军队,他曾经所有希望的寄托,如今已经全盘溃败,傅靖远遣散了一大批俘虏,把剩下不愿离开的士兵编入了自己的军中。此刻已经气势汹汹的向潼关杀来。
这本该是多么骇人听闻的恐怖消息,可是荣祥听在耳朵里,只觉着飘飘缈缈的,仿佛和自己并没有关系。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打吗啡打的醉生梦死,几乎连思维的能力都失去了。
颜光琳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心里晓得他是满腔理想化为泡影,受了打击,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的等死。可是这样眼睁睁的坐以待毙毕竟不是道理啊。
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荣祥身边,用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真是瘦了许多,面庞的轮廓清晰起来,那皮肤也白的发青,可是却愈发显得眉目浓秀。
她爱这张脸,所以手指触上去,便觉得心里柔情万千。可荣祥只是闭着眼睛,偶尔好看的翘起嘴角微笑,算是对颜光琳手指的回应。
独立团的冯团长已经卷包走人了,这是荣祥在清醒时发出的唯一一道命令。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再让自己的人送死。他没想到冯团长一走,部下的士兵失了控制,索性扛着枪跑到大街上,垂死挣扎的给自己找点最后的乐子。那枪声和人的哭嚎惨叫声不时的响起来,偶尔一声极响的,连房中的荣祥都能听得到。
他非常的镇静,镇静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小孟一次又一次的加大吗啡剂量,打得他满眼幻觉,几乎把什么都忘了。直到这天中午,小孟强行把他扶起来洗漱,然后又给他整整齐齐的穿上了衣服。荣祥坐在沙发上,直愣愣的看着小孟蹲在自己面前,给自己系好鞋带。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小孟抬起头,帮他整理端正领带:“三爷,傅靖远的兵进城了。”
荣祥点点头:“太太呢?”
“正往这儿来呢。”
荣祥摇摇手:“别让她进来。我不想见人。”
“是。”
小孟起身跑了出去。荣祥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只觉着脑子里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整个思维都虚弱而迟钝。深吸一口气,他硬撑着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走到穿衣镜前,他将自己上下左右的打量一番。衣服穿的很利落,头发也整洁,形象还不算差。这幅样子去见易仲铭,也不算丢脸。
他忽然微笑起来,回身走回沙发边重重坐下,依稀听到外面有女人的哭声,他还是笑。
小孟推门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寒气。他看了看荣祥,仿佛是想问点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荣祥缓缓的向后面靠过去:“打针。”
小孟一个小时前已经给他打过了,不过他并没有迟疑,依言走到桌边,掀起托盘上的医用纱布。
针头刺进小玻璃瓶的橡胶盖子里,将那透明微黄的液体抽出来,一瓶是不够的,如果想要置人于死地的话。
荣祥眯起眼睛,望着小孟将那三个小玻璃瓶扔到桌下的纸篓里,不过一米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他自觉的伸出胳膊放在沙发扶手上,眼望着那针尖倏的一下刺入皮肤,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小孟用棉签按住针眼,然后敏捷的拔出针头,刚要起身送回托盘中时,他忽然听见荣祥轻轻的说道:“小孟,跟了我这么些年,你辛苦了。可惜……”
小孟心里一震,可抬起头时,发现荣祥已经昏睡过去。
他站起来,心里只觉得很轻松,太轻松了,简直到了空无一物的程度。随手扔下针管,他也坐了下来,让荣祥靠在自己的肩上。
“等他死了,我就放火把他烧成灰,然后送回奉天。”想到这里,他忽然歪歪头,把脸凑到荣祥的头顶上。那热烘烘的短头发触着他的面颊,是一种软弱稚嫩的可爱。
小孟把脸在他头上蹭了一下,感觉很快乐。这种感觉对他来讲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坐下去就好了,安安静静的,真的很好,从来都没有这样好过。
一九三三年四月,西安。
林凤卿大剌剌的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老班主做了一个招牌似的撇嘴动作:“我不去!”
老班主急得胡子直抖:“你又闹什么疙瘩?知道你是角儿,脾气大,可是也得看看对方是什么人不是?再说怎么就这么不愿意去啊?唱一出挣一个月的钱,有什么不好的?”
“就烦这儿的堂会,你看下面那些个大爷,一个个油光锃亮的晃着个脑袋,拿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就敢往我这儿来送,还好像给了我脸面似的,我呸!一帮土包子!”
老班主吓得恨不能捂上他的嘴:“我说你可小点声吧。咱们这一行的,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你忍忍敷衍过这场还不行?等战事太平了,咱回北平去还不成?”
林凤卿哼了一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往那珍珠头面上一扔:“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不过我可是唱完就走,懒得和那几个土财主扯皮。”
老班主松了口气:“好好,我去和他们说,唱完就走还不行吗?我的个天,我以后要管你叫祖宗了!”
林凤卿转过脸,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你别叫我祖宗,你叫我摇钱树吧!”
老班主现在是惹不起他,所以听了这话也只做听不见,颠颠跑出去回复外面等候的那几位军爷去了。
林凤卿嘟着嘴,从香粉盒子里拿出粉扑往脖子上拍了两下,然后用手抹匀。刚才把脸擦的太白了,显着脖子黑黄,幸好没有让外人看到。
做杂役的小春推门伸头进来,怯生生的问道:“林老板,您的银耳羹熬得了,是现在吃吗?”
林凤卿一摆手:“不吃了,烦都烦死了!”
他整个下午都气鼓鼓的,想起晚上的堂会就闹心。可是烦来烦去,天一擦黑,还是迫不得已的被汽车接了去。
这回大请客的东家姓傅,据说是这西安城里顶有权势的大人物。林凤卿初来乍到,还不是很懂这些。只是觉着天下乌鸦一般黑,权势越大越不是好鸟。到后台装扮到一半儿的时候,才从仆役口中听出些详情来。原来今儿这宴会还真是不一般,中央政府派来的新任省主席昨日刚到西安,傅家这是给新主席接风呢。
知道了这个,他还是下意识的撇了撇嘴,省主席又怎么啦?他没出满洲时,还给小皇帝唱过戏呢。想到这儿他又仔细照了照镜子,上了妆的脸粉白粉红,眼如水杏,长眉入鬓,宛然一位绝代佳人。扫了眼旁边的几位,在当地也算是红角儿了,可先不比嗓子,就这扮相,便比自己差远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得意。待到上台时,更是毫不怯场。一曲贵妃醉酒唱毕了,掌声雷动。待到退场时他向场下极快的溜了一眼,发现满堂大员们都是一副眼珠子恨不能粘到自己身上去的样子,正是齐刷刷的一大排花痴相。只有一个西装男子,本是坐在正中主席上的,忽然起身从前排走了出去,此人个头甚高,走过之处又是人人都向他微笑点头,将台上贵妃的风头抢去大半。真是可恨之极。
到了后台,小春连忙端着茶水跑过来接他。他也立时换了副面孔,伸开胳膊先让人帮着脱了戏服,然后沉着脸,爱搭不理的开始坐下卸装。小春像个小狗似的守在一边,因为比较崇拜这位林老板,所以甘心忍受他的一切差遣。
唱完就走,这可是先前说好的。所以看到跑来后台的警备处处长何孟言,他不禁蹙起长眉:“何处长?”
何孟言笑嘻嘻的不让他走:“林老板,赏脸一起去吃个夜宵如何?”
林凤卿风情万种的白了他一眼:“今儿个不舒服,改日如何?”
何孟言还是笑:“赏个脸嘛,林老板!”
林凤卿索性坐了下来:“何处长,我说我今儿个不舒服,改日如何?”
何孟言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都说林老板脾气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林凤卿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于坚决了,不过对于何孟言这种人,只要稍微给一点好脸色,他就能苍蝇似的马上粘过来。无奈何,他只好略略的放软了声音,勉强敷衍道:“晓得何处长请我是给我面子,可是何处长要是真对我好啊,就先让我也回去歇歇。我又不是明儿个就走了,”说到这儿他幽幽的垂下眼帘:“不知道你干吗非就盯上今天了!”
他这番话一出,何孟言立时又恢复了笑脸:“看来是我鲁莽了。林老板这就要走了?我送你回去吧。”
林凤卿想了想:“那好,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一行人走出后台,刚要从角门出去,忽然后面有人赶上来大声道:“老何!何夫人找你呢!”
何孟言一听此言,顿时吓得缩了脖子,原来他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如果让何夫人知道他在这儿送个戏子回家,怕是当场就要撕破他的脸皮。他尴尬转过身去对着来人咕哝一句:“她不是在同人打牌么?怎么又找起我来了。”
林凤卿什么没见过,一看他这个反应,便猜出了几分缘由来。不禁一笑:“何处长有事就别管我啦。”
何孟言回头为难的看着他:“我那个……”
林凤卿撇撇嘴:“我知道,后院失火了!快去吧。”
他话音一落,来报信的那个人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何孟言更加尴尬,快步匆匆离去。林凤卿转身欲走,忽听身后那人开口道:“我原来在奉天的时候,就看过你的戏。”
听了这话,他倒不好不理了,只得转过身道:“是么?那真是有缘了,请问您是……”
“傅靖远。”
“哦……久仰。”
傅靖远摆摆手:“别骗我了。你刚到西安没有多久,怎么就久仰我了呢?我不信我的名气那样大,会从西安一路响到满洲。”
他这话说的出人意表,逗得林凤卿倒不急着走了:“傅先生说话可是够老实的!”
傅靖远摇摇头:“谬赞了,你站在台上放眼望下去,果真见过一个老实人么?”
林凤卿觉着这话不好回答,便笑了笑。
“算了,那个老何跑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林凤卿觉得这个人很是有些与众不同,干脆也就不同他客套了:“以后傅先生若有时间,来捧我的场吧。”
受到他这样名伶的邀请,他以为傅靖远定会高兴的一口答应。谁知傅靖远却迟疑了一下:“其实我是不大爱好京戏的。不过你在台上很漂亮,我一定会去看的。”
林凤卿有点哭笑不得:“那……看不看随你哦,我可要走了。”
“你路上小心。再见。”
林凤卿随口说了一句欢迎捧场,谁知第二天晚上在天和戏院演出时,果然就看到了台下的傅靖远。他个子高,人又生的体面,所以在人群中一眼就被认了出来。林凤卿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很有趣,脸上便不由得带出点笑意。
散了戏,老班主跑进来说外面有人等,林凤卿以为又是哪个油光锃亮的土财主,刚要发脾气,老班主连忙添上一句:“这位可是市警察局的局长,咱可不能得罪啊。”
林凤卿脑子里转了转:“是不是个高个子穿西装的?”
“是啊。”
他松了口气,一边换衣服一边摆手道:“我知道了,让他等着吧。”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下意识的加快了动作。
走出戏院后门,他一眼便看到站在汽车旁的傅靖远。傅靖远本来是正常的表情,可是看到他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着开口说道:“林老板,赏脸一起去吃个夜宵如何?”口音语气,同何孟言一模一样。
林凤卿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说起来他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可是表情举止,都还像个少年似的,所以总让人觉着他年纪还小:“你昨天听见了?”
傅靖远犹豫了一下:“其实何夫人也没要找老何,他贸贸然跑去打扰了他夫人的牌兴,恐怕是要挨打的。”
“哦……你——你可真是——”林凤卿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是他刻意帮忙,倒是一时间不好意思起来。傅靖远却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赏个脸嘛,林老板!”
林凤卿只觉着傅靖远这人实在好玩,便不再迟疑,低头上了车。
二人一路去普天酒楼吃了晚饭。饭桌上两人也是言谈甚欢。林凤卿相与过的公子少爷多了,像傅靖远这样的人却是从未遇过。很显然,他是个有学问有头脑的正经人,说起话来,即便是在调笑,也绝无一句低俗下流之语。
饭吃到末了,林凤卿忍不住说道:“没想到在西安会遇到傅先生这样个风雅有趣的人。”
“我有趣么?其实你的意思是,我不说那些虚伪矫饰的客套话吧。”傅靖远少喝了点酒,虽然没醉,却也带了点酒意。
“不说虚伪矫饰的客套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有趣了。我走过许多的地方,接触过许多的人,可是像傅先生这样率性直言的,就只有你一个。”
“这个评价太高了。不过我的确很讨厌说谎,可是被四面八方逼着,不说不行。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听戏也要在台下坐了整个晚上吗?因为我喜欢你——你不要笑,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不喜欢你,就不会散戏后去等你——要说原因呢,从昨晚你拒绝何孟言时我就看出来,你有点小聪明,而且是那种健康的、可爱的小聪明。”
林凤卿笑了起来:“你早就听见我和他的对话了?还有你这是在夸我吗?”
傅靖远也笑了起来:“我的语言使用不当了,对不起。我只是想说你这个人很可爱,我现在的生活很沉闷,简直看不到出路。所以看到你,我就会觉得眼前明朗一些。还有,我说出来你不要见怪,你的眼睛,和我从前一个恋人的眼睛很相像,都是非常的清澈。”
称赞他相貌的人太多了,所以林凤卿的好奇点在另一个词上:“从前的恋人?为什么没能在一起呢?”
傅靖远叹了口气:“因为志趣不投。不是一路的人,再怎么努力也走不到一起去的。”
“她嫁人了?”
对方抬眼向他一笑,忽然转移了话题:“不提这个了,我带你兜兜风去如何?”
半个月后,林凤卿在西安彻底的威风起来。何孟言之流也不敢再去登他的门,因为晓得他现在有傅靖远捧着护着,成朵富贵花了。
听了那些个传言,林凤卿只是暗笑,其实他和傅靖远之间最清白了,哪有外面说的那样乌七八糟。不过他素来也不怕传言,对于他来讲,传的人越多,越能提高他的名气,那可是好事。
至于这个傅靖远,他心里暗暗觉着他好像是有点痴。在自己身上也花了许多的钱和时间了,却迟迟不见更进一步的行动,好像要保持住这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似的。两人见面,无非都是傅靖远发发牢骚扯扯淡,而林凤卿的任务,只是要做一个貌似活泼明快的听众就可以了。
这天,两个人正在傅家高谈阔论,忽然一个下人匆匆走来,俯身低声说道:“小孟来送单子了。您是先过一遍目呢,还是直接就送账房,让丁师爷明天去把上个季度的帐给结了?”
傅靖远犹豫了一下:“你把他叫进来,我看看单子。”然后转头对林凤卿道:“你等等,我有一点事情。”
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一个大男孩走了进来,先是恭恭敬敬的向傅靖远躬了躬身:“傅先生您好。”然后双手奉上一沓纸单。
傅靖远欠身接过来,仔细的翻看了一遍,立时就皱起了眉头:“三个月用了四百五十支针剂?这是给人用的还是给大象用的?上个月谢廖沙大夫怎么说的?不是让他尽可能的控制用量么?你回去,就说我问他,他到底还想不想好了。”他越说越气愤:“还有你,他现在糊里糊涂的,全都是你在拿主意了。你可好,全凭着他的性子来。你自己还有没有点主见——算了,我知道,跟你说也是没有用处的,你除了他的话之外,从来都是谁也不听。总而言之,你回去,找他脑子清楚的时候,告诉他,他要是别的花销,多少钱我都供得上;要是拿了钱就往死里打针,那可别怪我小气吝啬!他这两天怎么样?”
“还好。”
林凤卿有点好奇的抬头向那个大男孩望去,想看看在如此强势的指责下还能保持淡漠态度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待看清了他的相貌之后,他惊异的几乎失口叫出声来——这个人他认识啊,他不是那个荣祥的小跟班么!当年荣祥同他要好的时候,每次都是这个叫小孟的在卧房门外站岗,搞得人很是有些尴尬。事实上,他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满深刻的,因为长的有些稚气,像个半大的男孩儿,可是态度一贯严肃,好像没有感情似的。
小孟是荣祥的人啊,怎么会跑来挨傅靖远的骂?荣祥现在怎么样了也是不大清楚。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奉天时代,说起来他带兵撤出满洲时,连个招呼都没同他打,也算得上是薄情寡义了,可是一想到原来他对自己的好处,又总觉着他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如此,潜意识中总是怨恨不起来。
林凤卿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心里瞬间打定了主意。故意的起身走到小孟面前仔细的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大声惊讶道:“哎,你不是那个……那个小孟吗?”
傅靖远很奇怪:“你认识他?”
小孟也很奇怪,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林凤卿这个人了。荣祥一直走的是花花公子路线,相好过的名伶多不胜数,小孟跟着看得多了,总觉着这些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都是女里女气的漂亮男人,简直有些分不清谁是谁。而这个林凤卿历史久远,更是让他连想都无从想起。淡淡的看了眼林凤卿,他转身便想离开。
谁知林凤卿在后面笑嘻嘻的又加了一句:“荣三爷现在可好啊?”
傅靖远更加奇怪:“你还认识他?”说完之后忽然醒悟过来,随即心里便像被浸了醋似的,酸溜溜的不是个味道。
小孟也没法继续走下去了,他犹豫了一下,很勉强的答道:“还好。”
“他现在在哪里呢?”
小孟停住脚步,不走,也不回答。傅靖远的眉心则拧成了个大疙瘩:“他也在西安——小孟你先走吧——凤卿你好像和他还颇有交情啊。”
林凤卿回到座位上坐下,很俏皮的一撇嘴:“那是当然,交情深着哪!”然后瞥了傅靖远一眼,本来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吃醋,谁知发现他满脸的羞恼,倒像是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