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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主屋,澹台氏心里焦虑,手边的茶已经放冷。
府里下人通报,说王氏过来了。
今日天气暖和,王氏穿了件枣红薄外衫,下身是红灰短针生织马面裙,披了一件深蓝色梭针绣氀毼披风,腰间的如意香袋随着她疾步走路的动作摇摇晃晃,整个人看起来春风得意,举手投足尽是将门虎女的风姿。
“舅妈,您又给三姐姐送什么好东西啦?姝儿也是您的外甥女,您可要一视同仁呀。”沈姝儿娇滴滴地说。
王氏皱眉:“大人还未开口,你一个小孩子竟学会插嘴。你娘每日赏花玩玉打牌作乐,竟没抽出时间教你礼仪。”
沈姝儿噎了下,俏脸通红。
王氏向来看不惯澹台氏的娇气,四五十岁的女人还整日打扮得娇嫩招摇,花在珠宝首饰上的时间比耗费在儿女后宅的时间更多。王氏也懒得弯弯绕绕,直接告诉澹台氏:“明日我会把过继契书送过来,以后白玉是我澹台家的女儿,和你们将军府再无直接牵连。”
哐当——
澹台氏手里的茶杯落地,冷冽的茶香散开。
澹台氏:“什么?”
沈安行大呼:“舅妈,什么过继啊?”
王氏冷冷道:“白玉留在将军府也只会遭罪,我已决定将白玉带回澹台侯府。从今往后,她就是澹台白玉。”
澹台氏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心脏被羞耻酸涩的情绪笼罩。沈姝儿惊讶之余,只微微撇嘴抱怨:“三姐姐果然还在气,气娘亲和哥哥把她推出去挡刺客。可当时情况危急,也是无奈之举呀,三姐姐也真是小气。”
王氏闻言,瞬间瞪大眼睛,她猛地拔高声音:“推出去挡刺客?”
沈姝儿一脸无辜:“是呀。那日我们挤在破庙里,只有一个容纳两三人小地洞,挤不下三姐姐。娘亲和哥哥——”
“姝儿,住嘴!”澹台氏下意识呵斥。
沈姝儿无辜地闭嘴了。
王氏却是心头震撼。
世人只知道,将军夫人一行人在郊外遭遇刺杀,将军府三小姐命悬一线。可没有人知道,沈白玉竟然是被这一家子推出去送死。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戳着澹台氏的鼻子破口大骂:“澹台柔,你、你可有半分当母亲的样子?好逸恶劳,从小压榨白玉给你们当苦力,毫无半分廉耻。遇到危险竟第一时间把白玉推出去,你把她当成什么了?怎么,白玉她不是你亲女儿?”
澹台氏哑口无言。
王氏指指沈姝儿:“还有你,娇生惯养,口不择言生性恶毒!我送给白玉的好东西,哪次不是被你搜刮得干干净净,你真当我不知晓?白玉被刺伤生死未卜,你可有一次去白梅院探望过你姐姐?”
沈姝儿张张嘴,想要狡辩两句,却被王氏狠辣的眼神吓住了,瑟缩地躲到澹台氏后面。
沈镇山刚好下朝,走进主屋便看见这吵闹的画面。沈镇山一头雾水,迈过门槛儿:“嫂子,你怎么来了?”
王氏扭头,看着一脸正直的沈镇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叉腰便骂:“能出什么事?我嫌弃将军府到处臭烘烘。将军府恶臭,尽是沈将军纵容的后果。父不像父,母不似母,兄弟姐妹自私自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连去世的沈老夫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镇山向来不会和女人一般见识,只笑着打圆场:“可是什么惹恼了大嫂,坐下来慢慢说。”
王氏道:“有什么好说的?总归一句话,我要白玉过继到澹台侯府,当我侯府的女儿。”
沈镇山皱眉:“过继?”
沈镇山落座,下人恭恭敬敬奉上热茶。沈镇山喝两口茶润嗓子,这才继续道:“三丫头是家里老三,好好养在将军府,哪能无缘无故送去侯府?”
王氏:“你可知,那日刺杀,你的好夫人和好儿子将白玉推出地洞,这才害得白玉重伤濒死?”
沈镇山点头:“我自然知晓。刺杀之事毕竟已经过去,大理寺和东武卫已经在深入调查。三丫头一向通情达理,她会理解的。”
扪心自问,沈镇山其实并未将沈白玉重伤之事放在心上。一来人已经救活了;二来澹台氏几人安然无恙。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牺牲一个沈白玉换取澹台氏三人平安,也是值得的。
王氏气得连连摇头:“我本以为将军府最可恨的是澹台柔,没想到最可恨的竟是你。罢了罢了,多说无益,明日我会将过继契书送来,此事我母亲已经默许,已上报户部,澹台家族族谱也会添上白玉的名字。”
澹台老夫人德高望重,她默许过继之事,此事已经是铁板钉钉。
澹台氏心里焦急,她忙道:“就算我母亲同意,可、可还是要征询三丫头的意见!”
王氏笑了,告诉这凉薄的一家人:“白玉她已经同意了。你们的所作所为,哪怕是神仙菩萨也做不到原谅。”
澹台氏愣在原地,那种熟悉的流失感再度涌上心头,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永永远远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王氏扭头离去,步伐匆匆,她要回侯府好好筹备,风风光光地迎接沈白玉入驻澹台侯府。
沈镇山眉头紧锁,恼怒地站起来:“简直胡闹,三丫头竟也这般不懂事,我去找她谈谈——”
话音未落,府里的管事一脸欣喜地跑进来,边跑边说:“将军!驿站那边传来书信,少将军明日抵京!”
沈镇山大喜:“当真?”
管事:“自然当真,少将军骑的是千里马,一路马不停蹄疾驰,速度自然快。”
沈镇山大为快慰,吩咐管事:“立即着人准备,为我儿接洗风尘。”想到即将回归的长子,沈镇山简直喜不自胜。
男儿志在四方,志在征战沙场。
沈镇山早些年在边境大杀四方,后来被皇帝召回京掌管东武卫。职位虽高,但他总有束缚在京城的局促感。此番长子回京述职,他又可以和沈安稷把酒言欢,彻夜长谈边境风霜苦寒、聊保家卫国的宏远理想!
越想越兴奋,沈镇山也顾不得理会沈白玉过继之事,大步朝着库房走去:“我这就去将库房里的兵器取出来,擦拭一番,待我儿回归!”
沈姝儿也活泼地说:“我去通知大嫂嫂,哥哥回来了,大嫂嫂一定很高兴。”
不过片刻,主屋只剩下澹台氏和沈安行。
微凉的风吹地屋檐下的帷幔翻飞,夕阳安安静静洒在院子里。沈安行闷闷低头片刻,忽然问澹台氏:“母亲...大哥回来纵然是喜事,可三姐她过继的事就翻篇了吗?父亲和妹妹,有些太绝情了。”
过继岂是小事?
沈白玉离开将军府,这意味将军府以后再无三小姐。可看沈镇山和沈姝儿的反应,他俩似乎并未当回事。
澹台氏抿嘴,白皙手指下意识揪住手帕。
沈安行只觉得心脏一阵闷痛:“我开始理解三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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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清台坊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乐声不断,喧闹声不绝于耳。
稍微僻静的后院,孟清台一边煮茶一边抱怨:“主子啊主子,您这是糊涂了?那沈白玉一个小小的官宦之女,死了就死了,您居然把玉清丹给她服用。”
那可是玉清丹!
从昆仑神山采集的灵药研制,活死人肉白骨,世间仅有两颗。其中一颗被江洵收入囊中,另一颗至今下落不明。
孟清台满肚子的怨气。
江洵一身黑色夜行衣,眉眼微垂,正在翻看探子送来的宣平王资料。孟清台叽叽喳喳的抱怨,江洵一字也未听进耳朵里。
玉清丹纵然是稀世珍宝,可世间也只有一个沈白玉。看到沈白玉气息奄奄,江洵几乎没有犹豫,将玉清丹给沈白玉服用。
“主子,您莫非想将沈家三小姐娶了?”孟清台凑过来,小心翼翼问出心底话。
江洵放下手里的案卷:“聒噪。”
孟清台撇撇嘴,扭头朝站在案桌旁的青柏抱怨:“主子好凶啊...”
青柏大理石般的脸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开口:“活该。”
江洵翻看完案卷,对宣平王最近的活动有了大致的了解。之前派去刺杀沈白玉的刺客,必定是宣平王豢养的私兵。
私兵而已,一个个身手竟如此了得,可见宣平王并不简单。
江洵道:“青柏,你采用不暴露身份的方式,将宣平王豢养私兵的消息传递给大理寺的姜时。”
青柏:“是。”
孟清台笑嘻嘻摇晃扇子:“主子真厉害,就让大庆国这些中流砥柱们互相斗。鹬蚌相争,咱们渔翁得利。”
姜时素来刚正不阿,信奉律法,哪怕是皇亲国戚也敢调查。无论是借丞相府的手扳倒宣平王,还是借宣平王的手扳倒丞相府,对越国来说都没损失。
大庆国皇帝碌碌无为,庆国朝政的中流砥柱可分为三支。
以丞相府为首的文臣派系;以澹台侯府和将军府为首的武将派系;以宣平王和东宫为首的皇家派系。
挑起三支派系的斗争,庆国也就乱了。越国再乘虚而入,开疆扩土指日可待。
叮铃铃——
挂在门沿的风铃响动,屋外传来小厮的声音:“坊主,江姑娘来了。”
孟清台微愣:“请她进来。”
木门嘎吱响动,穿黑色斗篷的青年女子迅速走进屋里。她身上还沾着春夜里的寒气,屋内灯光暖融融,摘下斗篷帽子,江新月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出现,眉眼难掩焦急。
江新月温柔地给江洵行礼:“主子,新月回来了。”
江洵微颔首:“坐。”
江新月盘膝而坐:“主子,我得到消息,沈安稷明日抵京,此事实在蹊跷。”
为了攻下大庆国,江洵很早便开始筹谋,布局无数,江新月是他派出去接近沈安稷的间谍。
这几年来,江新月努力扮演一个完美的好妻子,偷偷窃取苍城的军事资料,从无半分纰漏。此次装作怀孕,江新月一路乘坐马车以很慢的速度返回京城。可没想到回京不到半月,沈安稷居然快马加鞭奔赴京城。
难道是沈安稷发现了什么?
“主子,我留了两个丫鬟在苍城。可有消息传来,那两个丫鬟突发恶疾而亡。”江新月下意识揪紧袖子,“此事颇有蹊跷。莫非沈安稷发现我假孕?或者发现我是越国间谍?”
江新月不敢再想下去。
江洵沉思片刻,道:“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沈安稷最近的行为的确很古怪。
但江洵对自己的筹谋很有信心,沈安稷不可能短期内察觉异样,为今之计,唯有静观其变。
孟清台摇晃着手里的彩色羽毛扇,扬起嘴角:“新月,莫要担心,就算沈安稷发现了你的身份,咱们多的是办法对付他,一条命而已。”
江新月轻咬嘴角,美眸垂下。
真要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她真能毫不犹豫地杀了沈安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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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日升,清晨的白梅院忙碌起来。这看起来是个很平常的一天,唯一不同的是,将军府三小姐沈白玉要离开将军府了。王氏早早派了人过来,将沈白玉这些年的东西一件件送回澹台侯府。
沈白玉起床梳妆,换了身浅黄色的春裙。她留在白梅院的东西不算多,沈白玉翘首望去,零零碎碎的东西竟然只装了三个箱子。
她在将军府的十五年,三只箱子竟装满了。
“小姐,大黄的狗屋就不用带了,王夫人给大黄准备了一个新狗屋。”翡翠牵着大黄,嘴角不住翘起,显然对澹台侯府的日子充满期待。
天色已经大亮,春天来了,阳光明媚的日子变成了家常便饭。上午的阳光落在身上,沈白玉浑身暖融融,她站在屋檐下,看一个个箱子搬出白梅院,连大黄也被牵走了。
大黄平日里脾气暴躁,鸟飞过都要汪汪大叫。今日却一反常态,乖乖地让人牵走,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个劲儿摇晃。
白梅院东西本就不多,搬走了七七八八,整个院子越发寂寥荒凉。
沈白玉站在月亮门下,最后看了眼从小居住的白梅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