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当有慈悲心。”老者叹息。
穆卿笙平静，“我有慈悲心，可慈悲心并非处处庇护，纵是我儿，也要凭自己走下去。”
凤眸平静，有缕缕火苗在其中燃烧升腾，“前辈，您是洪荒古帝留下的意识，您说你在等我，可您为何等我？”她看着老者，“扪心自问，我也不过一个普通人，有什么资格能让您跨越洪荒千古来等我出现呢？”就算第一只雏凤与雏凰出世惊了诸古帝俯首参拜，可那也是远在洪荒，和现在的她可是没关系的。
“殿下如何说？”老者把问题踢了回来。
穆卿笙一哽。行吧，也没指望着他能回答。
穆卿笙重新盘膝坐下，理了理衣袖，长及脚踝的发落在地上，如流水如银波，“我不知道。”声音轻而茫然，语气缥缈，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似的。
她一直在迷茫。凡躯兵解，赶鸭子上架一般地开始重塑神躯，一直到现在，遇到了这么一位洪荒留下来的前辈，说在等着她。可她有这么大的身份呢？扪心自问一下，她没有。
六界之中神界为首，可神界并非碾压之势。她这位神族的帝姬，也就在神族、仙族、人族能够得到点尊重了，顶多如今她是冥帝的女儿，在冥界也能有点地位，可是在妖魔二族，怕是那些人恨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把她扒皮抽筋，把她的凤凰骨做成各类法宝。
穆卿笙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白如雪，莹如玉，纤细修长，骨节匀亭，看似柔弱无力，实则力量极强，弹指之间取人性命。削葱根般的指尖冒出来一簇金色火焰，犹如半融化的金浆，漾起如同水波一般的波纹，袅袅婷婷，美丽优雅。
“殿下可知真正的涅槃火是什么样子的？”老者问道。
穆卿笙抬眸，“涅槃金火已是最高的形态。”
“非也。”老者摇头，屈指一弹，一缕乳白色的光芒迸入涅槃金火之中，还不等穆卿笙反应过来，那一缕金色的火苗竟然缓缓地向奶白般的颜色靠拢。
穆卿笙惊讶地看着火苗。
老者笑看这番变化，“殿下，洪荒时候的涅槃火无色。”
穆卿笙有些惊奇，问：“无色？可涅槃火不是金火至尊么？”
“返璞归真方为尊。”老者意味深长，“殿下不知么？”
穆卿笙沉默。返璞归真。这四个字似乎给了她一些指引，但太模糊了，她捉不到那一丝指引。
她干脆闭上了眸，静静地等待那一丝指引出现。
老者默默地笑了，手指一点便是无尽无色光芒迸射，似微风，似流水，似母亲温暖的抚摸，擦过女子的脸颊，莹莹生辉，如玉温润。
老者看着女子，目光复杂，突然拢袖，朝着东方拜了拜，“问冥帝陛下安好。”声音微弱不可闻，饶是穆卿笙就在他的身边也没捕捉到只字片语。
冥帝突然睁开了眼，伸出手来，冥落与冰妍不查，直接昏睡过去，冥帝这才看向面前的空间漩涡之中。
“出来。”冥奕盘腿席地而坐，姿态闲散随意，右手似有若无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故人前来。
“冥帝陛下。”那老者跨空而来，“许久不见，安然无恙。”
“洪荒之后，故人陨灭。”冥奕话中也带了追忆和怅惘，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看到了洪荒时期的诸多故人。而下一秒，天地翻转，大劫降临，陨灭，沉睡，直到如今世上的洪荒神祗唯有他仍在六界中留了名姓。
“陛下掌轮回，能够逃脱大劫是幸事。”老者说道，“我受诸古帝遗命嘱托，修成灵体，等候至今，仍有洪荒神祗留存于世，诸古帝想必也会放心。”
“笙儿身份牵涉太多。”冥奕手指轻叩膝盖，“还请你……”话有些艰难，“莫要逼她。”
老者叹息，“昔日身无挂碍的冥帝也有了牵挂的人。”从此再也无法潇潇洒洒，狠心绝情。
“冥落已经长大了，本君可以放心将冥族和冥界交给她。”冥奕曾经看着冥落长大，对这个融了自己的血从古木中出生的妹妹已经尽心竭力，虽是兄妹，实则父女，“可笙儿自幼离开我身边，我对她不起。”冥奕看着火中的女子，“我孑然一身活到今日，无所欲无所求，唯有这么份血脉，割舍不下。”
“……我答应陛下。”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下，“但，小殿下身份您是知道的，诸古帝跨越万万年下的一盘棋也是不容毁掉的。”
“我知道。”冥奕正襟危坐，“你不必担心我会徇私。”
“冥落殿下是陛下的姊妹？”老者看向了安静昏睡的冥落。以他的能耐，自然能看出来这俩人身上的血脉联系。“冥族生命古木可安好？”
“安好。”冥奕说道，“我原以为古帝留下的话说的是冥落，却不曾想……”话音一转，“也无妨，有落儿在，无论日后发生什么，冥族总还有退路。”
“也不必如此担忧。”老者摇头，“眼下神族虽衰微，可洪荒时代的盛况亦不复见，咱们走不到那个地步。”
“走不到么？”冥奕呵呵一笑，“那这是什么？”只见他袍袖一振，一片人间惨状立刻出现在两人面前。那是下界。
“你看到了么？”冥奕语气平静，“洪荒异兽出现，凡人民不聊生，他们在等着救赎。”冥奕指尖划过灵气构建的镜子表面，“盛况不复见是不错，因为诸古帝早已陨灭，尘归尘土归土，可你忘了，洪荒异兽说是灭绝，但先是土蝼精魄留存于世，啖肉喝血，修出肉身，而现在，蠃鱼，肥遗，毕方……”冥奕话中充满暴戾杀意，“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会走到哪一步？”冥奕盯着老者，“古帝遗训，神冥血脉，翻天覆地，生死轮回，六界清平。”
“我是神祗，亦是冥族，我以为是我亲自养出来的冥落，执掌轮回之力，由我亲自教养长大，可遇到了笙儿我才知道，冥落不过是被我强行寄托了希望的人，笙儿才是受了诸古帝遗训的人！”冥奕再次平静下来，“你告诉我，古帝当真没有算到今时今日？”
“你敢说古帝没有给你留下遗命么？真的只是等待可掌轮回的纯血凤凰的出现？”冥奕眼眸沉静，黑沉沉的不透一丝光亮，可拥有古帝意识的老者却明白，大海在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最沉静的，“陛下，我听不懂您的话。”老者话音一转，“人界民不liao生，您身为神祗，不应该下界么？”
“不去！”冥奕拒绝的痛快，可以看出来的确和他女儿是亲生父女，“这些不过是开胃菜，那几个小辈足够了。”
“哪怕是开胃小菜，凭他们也没本事！”老者声音头一次出现波动，“陛下，您是神祗！”
“那又如何？”冥奕眼皮都不动一下，“谁说神祗一定要庇护凡人？我若不庇护，天道可会将我天打雷劈？”冥奕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点稚儿般的恶劣，“六界自个儿作孽，凭什么本君给他们善后？”
贪心不足的人，早晚要死在自己的贪心上。他不过执掌轮回，管着那这个神仙妖魔的身后事罢了，凭什么给他们擦屁股？
冥族的帝王从来不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主儿。
衣袍黑白相间的帝王拂袖坐下，重新成了那个闲散悠然的人，“你忘了，我不是你能控制的人。”
老者头一次脸色铁青。
洪荒时期的诸古帝乃“舍己为人”之神祗，上承天命，下受人愿，个个都是光风霁月、高风亮节的好神，这老者既然是诸古帝意识修出来的灵体，自然也是承了古帝们的做派，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当庇护着弱小人族。可他万没想到，这位冥帝陛下历经了万万年岁月，竟然成了这么一个“放肆”的神！而就像冥奕说的，冥奕位高权重，洪荒时期也就略略比诸古帝低了半阶，朱离这么一个朱雀血裔，放在冥奕眼前，还真不够看！他能控制冥奕才怪！
隔得太久了，久到现在没人知道，昔日的冥帝陛下，潇洒风流，写意倜傥，是一个真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纨绔子弟一样的神，况且他又不受凡人们香火，凭什么费力气给凡人们收拾烂摊子？他又凭什么去和那些洪荒异兽死拼？
老者是真的拿这位陛下没法子，饶是万万年的养气功夫，也被这位陛下气的吹胡子瞪眼。
“你叫什么？”冥帝突然问道。
老者冷着脸，“不敢，卑下名朱离。”“卑下”二字都出来了，可见这老者是真的气晕了头。
“朱离？”冥帝却笑了，“也是，你身上有朱雀一族的味道，朱雀一族的姓给了你，也是正好。”这老者才不是什么古帝意识修出来的灵体呢！冥奕笑了声，糊弄他？
朱雀族乃凤凰族分支，当初也是被诸古帝照拂过得，就是可惜，朱雀手握离火，也远不及正经的凤凰族涅槃火，虽是被凡人们供奉的祥瑞神鸟，却也不若天生帝王的万禽之王凤凰。
“你是朱雀族仅剩的后裔罢。”冥奕叹息一声，“可惜当年大劫你也没逃过，这才被诸古帝以意识保了下来，而今你只有朱雀族血脉却无朱雀族神通，可惜了。”
“只要小殿下能恢复神性苏醒，卑下如何自然无妨。”朱离冷着声音道。
朱雀族是凤凰族分支，神鸟一族有宗族凤凰族，属族中那些个零散小族姑且不论，大族中也仅有朱雀、孔雀、鸾鸟、大鹏金翅鸟四大族，可惜传承至今，朱雀族就剩了朱离一个，半残之身不敢妄称朱雀血裔。鸾鸟族还有个泠鸢这么只冰天雪地里生出的冰鸾，可孔雀族和大鹏金翅鸟族，却早已是灰飞烟灭，不见后人。朱离把神鸟一族恢复荣光的赌注都压在了有凤凰族纯血的小殿下身上，为此，他将不惜一切。
“而且，”朱离话语软了下来，“如今也需要小殿下恢复神性。”他看着灵镜里的画面，“冥帝陛下，时也命也运也，纵是神祗也无法违抗天命。”
冥奕没搭理他。
命运这种玩意儿，在他眼里，尚且不如一粒尘埃。何苦拿到他面前说这些东西。
朱离彻底拿冥奕没法子了，只能转而强硬，“小殿下心怀悲悯，又是凤凰族人，她不会坐视不理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冥奕不为所动，“虽然我没养过她，可她平安顺利地长到这么大，上天待我不薄，至于她自己的路，那是要她自己去走的，朱离，你太小看我了。”
父女两个在对儿女的教育上，选择是不约而同的。朱离心里叹口气，真不愧是亲父女。
冥奕丝毫不知道朱离心里的感慨，仍旧懒洋洋的，垂着眼睑养起了神。
“前辈未曾与外公打过交道，小看外公也是情理之中。”略显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
冥奕睁开眼，眸中浸染了温和笑意，“宸儿何时来的？”
君泽宸行了个礼，“宸儿一直在，您让冰姨和泠姨睡过去了，可是忽略孙儿了。”
“不是忽略。”冥奕招招手，笑眯眯的，“你又不是外人。”
“前辈。”君泽宸端正大方地冲朱离行礼，“晚辈君泽宸，穆卿笙之子。”
“小公子。”朱离可不敢受这位的礼，立刻就站了起来，客气恭谨地还礼。
君泽宸抿唇一笑，看着憨厚老实又可爱，“前辈说希望我母亲恢复神性，可前辈问过我母亲的意思吗？”话音一转，“即便我母亲自愿恢复神性，前辈为何逼迫外公下界？”
他说的话和他的面孔完全就是两码事，“宸儿没在神界生活过，也没接触过几个神仙，但不论是凡人也好，还是神仙妖魔也好，想来做事也大多是个自情自愿，前辈以大义来逼迫，却是落了下乘。”
朱离：“……”小殿下难缠就罢了，冥帝难缠也算了，可这么一个奶娃娃怎么也这么难缠！上来就给个扣了个道德绑架的大帽子！
虽然事实上他就是在道德绑架。
君泽宸撇撇嘴，“我不知道外公和母亲会怎么想，但是前辈，若是你继续以大义逼迫他们，晚辈也就不客气了。”
朱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虽说如今这位小公子还嫩得很，但先是有一个厉害母亲，又是有一个厉害外公，他本人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要是他真的继续逼迫……那后果他不太想去想。
朱离叹气。不愧是祖孙三代，个个都难缠得很。
“那陛下的意思呢？”这话，就代表妥协了。
“我去。”君泽宸抢先开口，“我自出生便在人界，却从未好好看过人界，此次机会正好。”
“……好。”冥奕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点了头。诚如他之前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选的路，是要自己走完的。君泽宸既然说要去，那他这个当长辈的就该相信他。
君泽宸看了眼穆卿笙的方向，又看了眼浑身结满冰霜的君陌，最后冲冥奕行了一礼，“还请外公照顾好我母亲和……父君。”
冥奕哼了声。君陌是笙儿爱的人，宸儿承认的父君，就算他再有意见，也只能憋憋屈屈地咽回去了。
但，正所谓岳父看女婿越看越上火，冥奕简直怒火中烧偏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朱离也看到了满身冰霜的君陌，迟疑了一下才道：“那位可是修罗主大人？”
冥奕不爽地撇嘴，“嗯。”
“修罗主大人长大了。”朱离低笑一声，“诸古帝没有看错。”
朱离走到君陌面前，伸出手细细把脉，“蛊虫？”
“嗯。”君泽宸点头，“可有办法？”
朱离轻松地笑了笑，“有。”
君泽宸眼睛蹭地一下子就亮了！“什么办法？！该怎么做，要准备什么？”
“什么都不用。”朱离手中有纯白色的神力附着，“我抹除了那只蛊虫就是。”
？？？
君泽宸愣了，下意识看向冥奕。
冥奕一笑，“抹除就好了。”
“那……”君泽宸认真地盯着冥奕，“外公不肯出手为父君抹除蛊虫，是因为不喜欢父君嘛？”
稚子多稚语。却偏生是实话。
冥奕抹了一下脸，颇有些汗颜的意思，“这其中原因很复杂，你知道朱离能动手就行了。”
君泽宸认真点头，看上去似乎很相信冥奕的这番话。
“小公子放心下界就是，吾自会保修罗主无恙。”当年故人所剩无几，君陌便是其中之一，他怎会让君陌出事。
“劳烦前辈出手了。”
花心落下，幼小身躯上有金色光芒浮现，一只硕大的金色凤凰出现在，一声清鸣，振翅高飞。
“小公子……”朱离却愣了，“他……他是……”
“你没看错。”冥奕点头，对朱离心中所想心知肚明，“这孩子完整传承了笙儿的血脉，纯血凤凰后继有人。”
朱离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天佑我族！”
神鸟一族自洪荒后已沉寂若久，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无外乎是血脉断绝，传承断层。而如今有穆卿笙，有君泽宸，神鸟一族恢复荣光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
冥奕睨他一眼，没吭声。
下界中黑云压城，雷声震撼，伴随着“轰隆”声，一道惊雷骤然落下，洪荒异兽散了聚聚了散，竟然也能减少伤亡。
可，鸿蒙紫气构成的结界屏障到底不是凡品，就算洪荒异兽实力非凡，那也不是它们能破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