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双手插兜，穿一件黑色风衣，在猫毛似的小雨中大步走着，今天是他检查出结果的日子。他那黝黑的脸上凝着沉重的表情，倒不是担心病情，而是十几年来侦办的案件所致。
医院里人来人往，都是众生狠狈相。十年前，李铁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帅气小伙，不是警花追着他，就是他追着警花，如今三十多岁却还是个单身，早已成了这众生狼狈相之一。
那马脸的老大夫今天有点怪，不仅失了往日的严声厉色，还变得温柔吞吐起来，李铁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上个月发生了好几起命案，南市第一区刑侦三队在冰天雪地里蹲了大半个月。案子虽破了，但全员生病，不是感冒就是发烧，李队最重，吐了两次血。尤其是第二次，案情分析会上，他一口水喝急了，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局长一脸。
李铁拿出自行诊断的胃炎报告和自行开的消炎药，让大家放心，但局长还是派了俩人直接把他押到了医院。他又拿出自行开具的诊断报告，医生自然不认，让他快别扯淡了，赶紧做检查去。
李铁直接把手铐往医生面前一拍，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还是开几盒消炎药就把我打发了，我治你个妨碍公务罪直接拘了你。”
医生也毫不示弱：“你要是不怕阎王爷先把你给拘了，就随你。”
李队只能任由那俩同事押着他在各科室蹿，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个遍。
胃镜和活检的结果一致，胃里的那个黑影就是癌。
马脸老大夫的脸不但拉得更长，也更黑了，催促他赶紧住院手术。
李铁是那种天塌了都能当被盖的乐观派，确诊之后也就没了悬念，他反而踏实了下来，一边安静地听完医嘱，一边开始琢磨这手术住院要多久，治愈率怎样，自己还能活多久。
“还能活多久”的念头像颗流星，从他的心头一闪而过，某种大到几乎能撑破他胸腔的情绪迅速上涌，月初的故意伤人致死案，天一中学女生坠楼案，已经有了眉目，交给马飞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星月小区密室杀人案就够呛了，还有那个有点蹊跷的栖阳湖抛尸案，他们能侦破吗……
不能慌，也不能急，哪怕血像开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冒泡，脑子也得是冷的。
李铁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算是给自己压惊，也算作放空。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翻看一个人的微信聊天记录。
她叫李晓萌，是李铁的外甥女。
两人的聊天记录里不是转账就是红包，看起来更像转账记录，唯一一条带字的，是上个月李小萌说想去吃市中心新开的那家日式料理，李铁回了句太忙，直接转了五百块钱让她自己去。
李晓萌母亲死的早，爸爸又常年在国外，她的生活起居都是李铁在照顾，可李铁担心自己工作上的危险会转嫁到她身上，对李晓萌便各种疏远冷淡，制造出了一种对李晓萌不怎么在意的假象。
李铁工作忙，经常24小时不在家，李晓萌平时基本都是一个人，逐渐养成了懒散迷糊的做派，不是忘了带书，就是丢了钥匙，经常把自己锁在门外。在学校里，大家都喜欢叫她李小懵。
上到一年级时，李晓萌有了点文化，觉得自己八成是被这个破名字给诅咒了，没事就缠着二老货给她改名字。
二老货是她给李铁备注的微信昵称，她给爸爸备注的是老货。
李铁拗不过，就答应了她，只是当李晓萌看到户口本上的新名字时，一下就傻了眼——李大醒。
除了需要花钱的地方李铁会无条件顺着李晓萌，其他时候都是凶狠粗暴冰冷，说一不二，完全拿她当犯罪嫌疑人对待，李晓萌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
她自然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还有“李大醒”这么个名字。
其实舅舅除了对她的陪伴少了些，其他方面做的还是不错的，他抽最便宜的烟，也从不在她面前抽，自己一个人时吃最便宜的袋装泡面，跟她一起时什么贵什么好吃吃什么，几十块钱的商场打折服装一直穿到烂，但她无意间说的一句同学某个牌子的鞋好看，他不惜花掉大半个月的工资也要给她买回来。为了不让她一个人在家时害怕，他专门安排一个能准点下班的同事租住在家对面，学校如果有家长会什么的，他再忙都会亲自去或找同事代去。
但这些都无法弥补情感上的缺位，而青春期的女孩最怕的就是情感上有空缺。
李铁觉得自己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虽说他担心工作上的危险会转嫁到李晓萌身上，但他心里门清，他是真不知道该跟李晓萌说什么。他最初也听过李晓萌班主任的建议，尝试着跟她多交流，可那种越说越尴尬的社死瞬间让他和李晓萌都很别扭。他们之间毕竟差了将近二十岁，代沟深似马里亚纳，让他俩聊到一块，怕是比孙悟空教林黛玉七十二变都难。
李晓萌已经长到十六岁了，可李铁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白天在课堂睡觉，晚上回家睡觉，在学校整天不出教室，在家整天不挪被窝，既不追星也不娱乐，就喜欢抱着pad看小说。瘦到连猴子都得同情她，就这还天天嚷着减肥，可嘴巴一天天的也没闲着，也不知道都吃哪去了。李铁甚至怀疑过她吃下的食物直接抵达肛门，根本不经过消化系统。
今天一早，李铁去医院忘带病例，回家拿的时候，正好逮住李晓萌在用手掏喉咙，把刚吃下去的早饭往外吐。
李铁这才知道是自己想的多，食物竟然连她肛门都没抵达。
李铁的一句“用嘴吃进去再用嘴拉出来是吧”，伤了李晓萌的高贵自尊，她抓起书包就出了家门，哭唧唧地上学去了。
到了中午，李铁拿回了自己的死亡通知单，李晓萌也拿回了自己不及格的月考成绩单。李晓萌没想到李铁会在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像没看见他似的，把成绩单往桌上一扔就回自己房间了。
爷俩的不幸竟如此一致，成绩单上的六门功课全不及格，李铁掐烟头的手突然僵住，要告诉晓萌吗？
晓萌才十六岁，成绩烂，没特长，没经过事，连饭都不会好好吃，这样一盆病恹恹的小花朵，要是没人照顾可怎么活得下去呢？
就在这时，微信提示音响了，是李晓萌给他分享了一个链接，好像是篇小说。
李铁正想点进去看一下，李晓萌又撤了回去。
“你刚才发了什么？”李铁走到李晓萌房门前问。
“没什么，发错人了。”
“那你想发给谁？看看你那成绩，狗蛋要是天天去上学，指定都比你考得好。”
狗蛋是家里养的一只德牧，它是只从警犬大队退役的老警犬，李铁想着有它在家多少能镇一下场子，就同局里办了领养手续。
李晓萌没有说话，在微信上回道：它没上过警校还比你破的案多呢。
李铁像是吃馒头时被噎了一下，不过李晓萌说的没错，狗蛋参与侦破的案件，单特大案件就几十起，在整个警界都是赫赫有名的功勋犬。
其实李晓萌很少这样反驳李铁，她一直很怕李铁，总在小心翼翼地端详他脸色，小贼似的。在他面前，李小萌永远是畏缩成一团的。越是这样，李铁就越是看不惯她，越想骂她，她也就越怕他。
至亲的舅甥渐行渐远，明明是相依为命，却又像活成了彼此鞋里的沙子。
可他就要死了……
死亡的压迫让李铁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了解李晓萌在想什么。他把病例和诊断结果锁进抽屉，下载了一个花瓣文学APP。
李晓萌信息撤得虽快，但李铁可是十多年的老刑警了，瞥一眼的东西也能迅速提炼出重点信息，链接里的APP地址和文章名还是被他记住了。
李铁很快就下载完并注册了新账号，还给自己起了个响亮的网名——神探杜宾。他搜到李晓萌分享的那篇小说，盯着小说名字愣了半天。
“X阳湖……水鬼……下一个……”
李铁断断续续地念完标题，陷入了沉思，X阳湖是栖阳湖吗？
小说只更了五章，李铁一目十行地扫完，点了根烟，又沉思起来。
小说情节似乎一般，但文中提到的“栖阳湖”、“向阳路中学”、“天一中学”可太熟悉了，都是李晓萌待过的地方。
小说中的夏小卷喜欢写作文，成绩差，梦想当作家。巧了，李晓萌也是。
夏小卷没有爸爸，又巧了，李晓萌好像也是，她那个爸爸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了，有跟没有一样。但有一点比较奇怪，这个夏小卷到底有几个妈？根据小说中的一些线索指向，出场时的妈妈好像不太一致，比如气味。
作者男他女她不分，标点符号乱用一气，如果不是特意安排，那李晓萌好像也有这毛病！
所以这是李晓萌自己写的？
如果说以上三点只是巧合，看到第五章结尾，李铁差不多能确定了。
小说中写的20X6年国庆，发生在栖阳湖的那起抛尸案，就是他带队出的现场。那天天还没亮，派出所接到报案，一个晨练的老大爷说栖阳湖里有死人。
李铁带人赶了过去，现场令人哭笑不得，所谓的尸体，不过是个仿真洋娃娃。
娃娃做工精致，从大小、肌肤、关节到眼睛神态，都跟真人没啥区别。它的头发被揪的秃一块少一块，眼珠也少了一颗，身上布满了针孔和美工刀划痕。
同事们把那玩意捞起来的时候，李铁不小心踩了娃娃裙角，大伙一抬一拽，裙子差点掉下来，露出了娃娃胸前红笔画的两个圈，还有小刀反复割过的痕迹。因为有点变态，李铁印象很深。
李铁翻回前几章，日记20X4年6月26日提过，夏小卷得到了一个“长得像我的洋娃娃”；到了20X5年突然冒出个“妹妹”，比孙悟空生得还突然；再后来“我用红笔在妹妹胸上画了一对圈”、“扎掉了妹妹一颗眼珠”、“捅了妹妹很多刀”……细节跟当年他们发现的娃娃全能对上。
李铁记得他曾偶然看到李晓萌画过一幅画，画的好像就是那个娃娃刚被打捞上来的样子。出现场那天，除了报案的大爷，周围连只流浪狗都没有，一个乌龙案子更不可能上新闻，也就他们几个警察记得，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李铁搜肠刮肚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就在看到李晓萌那幅画那天，为了找话题跟她说话，李铁好像轻描淡写地提过这件事，没想到还成了那崽子的创作素材。
小说整体上虽然一般，但毕竟是自己外甥女的处女作，还是应该鼓励一下，李铁本以为打赏十朵花已经不少了，但没想到打赏榜上最高的是五十朵，还有一串二十朵三十朵的，他怀疑李晓萌现在搞不好比他收入还多，但他还是一次性打赏了五十朵。
打赏完正要退出，发现小说又新更了一章。他看了眼时间，一点半都不到，她什么时候写的？每天不会连上课都在写小说吧。他想去李晓萌房间把她提溜出来训话，可她的房门开着，人已经不在了，竟没发觉她什么时候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