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的闹钟在凌晨四点二十九分准时发出它那垂死挣扎般的、断断续续的嗡鸣。不是铃声,是嗡鸣,因为喇叭早就坏了,只剩下马达在塑料壳子里徒劳地震颤,像一只困在琥珀里的苍蝇。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他浅薄如纸的睡眠,精准地刺入疲惫的神经末梢。
他闭着眼,精准地一巴掌拍在闹钟侧面某个凹陷的位置。嗡鸣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一种沉闷的、无处不在的背景音——隔壁老刘如破风箱般的鼾声,隔着薄得像纸板的墙壁顽强地渗透过来,还有楼下早点铺子隐隐传来的、预示着一天开始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鸽子笼。这个位于城市最边缘、由旧厂房改造的廉价公寓楼,就是周默的整个世界。他的“房间”,更确切地说,是用三合板隔出来的一个不足六平米的格子,高度仅容他勉强站直。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占去了大半空间,一张瘸腿的小桌紧挨着床沿,上面堆着几本翻烂了的旧杂志和一个边缘磕出豁口的搪瓷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劣质烟草的焦糊、汗液发酵的酸馊、角落里霉菌的潮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公共厕所的氨水味。
周默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僵硬和酸痛。他搓了把脸,指尖触到下巴上粗糙的胡茬。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远处高架桥上永不熄灭的昏黄路灯光,他摸索着拿起桌上那个边缘磨得发亮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翻到最新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
日期:2025年8月9日(星期六)
昨日结余:¥13.78
收入:仓库分拣(夜班) ¥120.00
支出:
早餐(馒头咸菜) ¥2.50
午餐(工地盒饭) ¥10.00
晚餐(泡面+火腿肠) ¥6.50
房租(日付) ¥50.00
烟(半包) ¥5.00
今日结余:¥13.78 + 120.00 - (2.50+10.00+6.50+50.00+5.00) = ¥59.78
他的目光在“房租(日付)”和“¥50.00”上停顿了一下。日付。这是鸽子笼的特色,也是压在所有住客头顶最沉重的那块石头。一天不交,第二天你的东西就会被扔到走廊。周默小心地将笔记本合上,塞进枕头底下。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59.78。够活两天半。前提是,今天还能找到活干。
他穿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损严重的灰色工装外套,拿起床头柜上那包只剩三根的“劲风”牌香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推开门,一股更浓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走廊狭窄而幽暗,两侧是一扇扇同样薄弱的隔间门,像蜂巢的格子。早起赶工的邻居匆匆走过,眼神空洞,脚步沉重,彼此间连点头的力气都欠奉。在这里,每个人都只是一台勉强运转的零件,为了支付下一个五十块的“日租”而磨损着。
周默没有去公共盥洗室排队。他走到走廊尽头通往天台的铁门前。门锁早就坏了,虚掩着。他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带着凉意的晨风灌了进来,稍微吹散了鼻腔里的浊气。
天还没亮透,城市匍匐在铅灰色的黎明前奏里。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像沉默的巨兽,闪烁着零星疏离的灯火。更近处,是杂乱无章的城中村屋顶、高架桥粗壮的混凝土桥墩,以及更远处那片巨大的、如同城市伤疤般的废弃工业区——那里是他即将要去的地方。
他点燃一支烟,劣质的烟草味辛辣地冲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慰藉。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俯瞰着脚下这片庞大、混乱、将他牢牢吸附在最底层的钢铁丛林。疲惫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淹没膝盖,腰腹,胸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唯一的盼头就是磨盘转慢一点,饲料多一点。希望?那玩意儿太奢侈,早就在无数次碰壁和白眼里磨成了齑粉,混着生活的苦水咽了下去。活着,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烟头在寒风中明灭,如同他心底那点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光。他掐灭烟蒂,那点微弱的火星坠入楼下深沉的黑暗里,瞬间消失不见。该走了。
仓库位于废弃工业区的深处。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厂房像史前巨兽的遗骸,沉默地矗立在荒草丛生和瓦砾堆积的土地上。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陈年灰尘的味道。周默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道同样锈蚀的侧门,来到一个巨大的分拣区。冰冷的空气仿佛能冻住骨髓。几盏高悬的白炽灯发出惨白的光,照亮了堆积如山的纸箱、木箱和包裹,以及几条永不停歇、隆隆作响的传送带。几十个和他一样穿着灰扑扑工装的人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在传送带旁快速而麻木地分拣、扫描、搬运。
“周默!磨蹭什么!D线!快!” 一个裹着军大衣、拿着平板电脑的工头远远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
周默小跑过去,找到D线的位置。冰冷的金属传送带在他面前永无止境地滚动着,送来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包裹。他戴上露指的手套——这是他自己买的,仓库只提供最劣质的帆布手套,根本抵不住冬夜的寒气——指尖的冻疮在冰冷的包裹触碰下传来一阵阵刺痒的痛。他需要快速扫描包裹上的条形码,然后根据闪烁的指示灯颜色,将它们扔到不同的分拣筐里:绿色是本地,黄色是邻省,红色是更远区域。动作要快,要准,不能出错。错了,扣钱。慢了,扣钱。
汗水很快浸湿了单薄工装下的背心,又被仓库的寒气一激,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传送带的噪音、扫描枪的滴滴声、包裹碰撞的闷响、工头的呵斥、同事压抑的咳嗽……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而单调的白噪音,冲击着耳膜,麻痹着大脑。周默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抽离身体,只剩下机械重复的动作:伸手、扫描、看灯、弯腰、扔出。再伸手、扫描、看灯、弯腰、扔出……
时间在这种麻木的重复中失去了意义。手臂的酸痛从肩膀蔓延到指尖,每一次弯腰都让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冻疮在手套的摩擦下开始渗血,染红了包裹的边缘,又被他麻木地蹭在裤子上。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胃。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过去两个小时。距离八小时工作结束,还有六个小时。距离拿到今天的¥120.00,还有六个小时。
就在他弯腰去扔一个沉重的红色区域包裹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瞬间发黑,传送带的噪音变得遥远而扭曲,仿佛隔着厚重的海水。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冰冷的传送带上。他赶紧用手撑住旁边的金属筐边缘,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之前冻疮裂开的地方。他低头,看到手套指尖处渗出的暗红色血迹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低血糖?还是纯粹的疲惫?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股令人心悸的虚脱感。就在这时——
轰!!!
不是雷声。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整个天空的穹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撕裂!声音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头顶的每一个角落,同时炸开!
厂房剧烈地摇晃起来,灰尘和碎屑从高高的钢梁上簌簌落下。传送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猛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疯狂地转动起来。巨大的包裹从传送带上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所有工人都停下了动作,惊恐地抬头张望,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
“地震了?!”
“不像啊!声音在上面!”
“快看外面!老天爷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像受惊的羊群般涌向仓库巨大的、布满灰尘的窗户。
周默也被那巨响震得心脏狂跳,耳朵里嗡嗡作响。他跟着人群挤到窗边,透过模糊的玻璃看向外面。
天空……裂开了。
不是比喻。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穿的破布,豁开了一道巨大到无法想象的、横贯天际的裂口!裂口的边缘并非整齐的切口,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蠕动的溃烂状,流淌着难以形容的、粘稠而污浊的暗紫色和病态荧光绿交织的“脓液”。裂口内部,并非漆黑的宇宙真空,而是翻滚着、沸腾着无法名状的色彩——那不是人类光谱中的任何一种颜色,更像是将噩梦的颜料泼洒进沸腾的沥青,扭曲、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非自然的光晕。仅仅是瞥上一眼,就让人眼球刺痛,大脑深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眩晕和恶心。
“那……那是什么东西?”有人声音发颤地问。
没人能回答。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攥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紧接着,裂口中开始“下雨”。
不是水滴。是碎片。
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碎片”,如同被撕裂的脏器碎块,又像扭曲的金属与活体组织的诡异融合体,裹挟着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脓液”,从裂口中倾泻而下!它们拖着长长的、色彩诡异的尾迹,无声无息地坠落。
第一波碎片撞击在远处的城市天际线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诡异的、如同强酸腐蚀金属般的“滋滋”声,伴随着腾起的、色彩斑斓的诡异烟雾。一座高耸的写字楼顶部被一块巨大的、棱角狰狞的暗红色碎片击中,瞬间如同被投入强酸的冰块,肉眼可见地扭曲、软化、塌陷下去,融化成了一滩冒着气泡、色彩妖异的粘稠物质!碎片坠落的区域,电子屏幕瞬间熄灭,路灯疯狂闪烁然后爆裂,汽车的防盗警报响成一片又迅速沉寂下去,被一种更强大的、无形的干扰彻底淹没。
“跑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凄厉的尖叫。
仓库里瞬间炸开了锅!极致的恐惧压倒了所有秩序。人们尖叫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出口。传送带上的包裹被撞得四处飞溅,分拣筐被推翻,场面一片混乱。
周默也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外冲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尖叫、哭喊、以及外面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和某种沉闷的撞击声。
冲出仓库大门,外面的景象更加骇人。天空的裂口如同一个溃烂的巨大伤口,不断“流淌”着致命的碎片。碎片雨点般落下,砸在厂房铁皮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留下迅速蔓延的、色彩诡异的腐蚀痕迹。砸在废弃的车辆上,瞬间将其融化成冒着气泡的金属泥浆。砸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冒着热气、边缘不规则、散发着难以形容气味的坑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臭氧、烧焦的塑料、腐烂的甜腻和浓烈铁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碎片坠落的区域,空间似乎都在微微扭曲。光线变得怪异,物体的影子拉长变形,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晃动的哈哈镜中。周默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
“让开!都他妈让开!”一个身材魁梧的工人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试图冲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破旧面包车。周默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
一块只有拳头大小、毫不起眼的、如同凝固沥青般的黑色碎片,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速度快得惊人!它的目标,正是那个刚刚推开周默、正拉开车门的魁梧工人!
周默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声:“小心上面!”
那人闻声抬头,瞳孔瞬间因恐惧而放大。碎片已经近在咫尺!
也许是求生的本能爆发,也许是周默那一声喊让他争取到了零点几秒的反应时间,那人猛地向后仰倒!碎片擦着他的鼻尖,“噗嗤”一声,砸在了他刚刚拉开的驾驶座车门上!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被强酸腐蚀般的“滋滋”声。
那扇铁皮车门,连同下方的车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软化、塌陷下去!一股浓烈的、带着甜腥味的黑烟腾起。碎片本身仿佛活物般蠕动着,迅速“溶解”进融化的金属和地面,留下一个不断扩大的、冒着气泡的、粘稠的黑色坑洞,边缘还闪烁着诡异的荧光。
那工人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浓烈的尿骚味弥漫开来。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还在“滋滋”作响的坑洞,又看看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意义不明的声响,彻底吓傻了。
周默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冲击,比天空的裂口更让他感到恐惧。那无声的腐蚀,那蠕动的碎片,那非自然的湮灭……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他不敢再看那个吓傻的工人,也顾不上什么工钱了,只想尽快逃离这片地狱。他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鸽子笼的方向跑去。那里虽然廉价、破败,但至少此刻,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回程的路,如同穿越炼狱。街道上充斥着混乱。车辆撞在一起,堵塞了道路,司机们弃车而逃。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尖叫着奔跑,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慌。不时有碎片落下,引发新一轮的尖叫和混乱。一栋老旧的居民楼被一块较大的碎片击中侧面,如同被巨兽啃了一口,一大片墙体连同里面的房间瞬间消失,留下一个边缘流淌着粘稠液体的巨大缺口,里面裸露的钢筋扭曲变形,闪烁着不祥的暗红色光泽。刺耳的警报声、哭喊声、建筑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
周默不敢走大路,只敢在狭窄的小巷和废弃的厂房缝隙间穿行。每一次天空传来异样的呼啸声,他都心惊胆战地寻找掩体。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冷风一吹,冻得他牙齿打颤。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掌心的伤口在奔跑和紧张中不断被摩擦,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不知跑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是因为夜晚降临,而是因为天空那道巨大的裂口和不断降下的碎片雨,让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非自然的昏暗之中。只有碎片本身发出的微弱荧光和城市某些区域燃烧的火光,提供着一点摇曳的光源。
终于,他看到了那栋熟悉的、破败的鸽子笼公寓楼。楼体似乎也受到了一些波及,几处窗户碎裂,墙面上有几道新鲜的、如同被巨大爪子抓挠过的痕迹,边缘还残留着些许暗绿色的粘稠物质。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冲回自己的隔间。反手锁上那扇聊胜于无的薄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震碎肋骨。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阵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打断。他冲到墙角那个充当脸盆用的塑料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一些酸水。喉咙里火烧火燎。
干呕过后,他虚弱地瘫坐在地上。这时,他才感觉到右手掌心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灼热的刺痛感。之前只顾着逃命,根本没在意。
他颤抖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空裂口散发的诡异微光,摘下了那只露指手套。
掌心之前冻疮裂开的地方,沾上了一小片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暗绿色物质。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像一块恶心的污渍。但它似乎……正在渗入他的皮肤?
周默惊恐地用左手去擦,但那东西滑腻异常,根本擦不掉,反而在摩擦下传来一阵更强烈的、如同被烧红铁丝烙烫般的剧痛!他倒吸一口冷气,痛得眼前发黑。
他冲到水桶边,将手猛地按进冰冷的积水中,用力搓洗。没用。那片暗绿色如同活物一般,顽固地附着在皮肤上,甚至似乎……颜色更深了一点?刺痛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沿着手臂的神经末梢,一路向上蔓延,带来一种诡异的、如同无数细小冰针在血管里流动的麻痹感。
他猛地抽出手,水珠顺着指尖滴落。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掌心。在那片暗绿色污渍的边缘,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像几条细微的、暗色的线虫,正试图钻入更深的血肉。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仓库的夜风更刺骨百倍,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这不是污垢!这是……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那种东西!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冲到桌边,慌乱地摸索着,终于抓到了那包“劲风”和打火机。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惨白如纸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幻的麻痹感,试图压下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掌心那诡异的灼痛麻痹感。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窗外,城市在无声地燃烧、扭曲、融化。天空那道巨大的裂口如同俯视人间的溃烂独眼,依旧在流淌着致命的碎片之雨。混乱的尖啸、建筑的呻吟、某种无法形容的、低沉的嗡鸣……这一切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唯有掌心那一点灼热、刺痛、带着诡异麻痹感的源头,无比清晰。它在提醒他,灾难并非发生在外面。它,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
就在这极致的疲惫、恐惧和混乱交织的顶点,一个模糊的、如同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发出的、带着强烈干扰杂音的意念碎片,毫无征兆地、直接地“撞”进了他混沌的意识深处,并非通过耳朵,更像是从骨髓里直接渗透出来:
“…想…救…他…们…吗…”
声音扭曲、重叠,带着非人的冰冷和难以言喻的诱惑力,如同深渊的窃窃私语。
周默浑身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片炼狱景象,又低头看向自己那只仿佛被烙上异界印记的手掌。
烟头在黑暗中明灭了一下,映亮了他嘴角一丝极其微弱、近乎痉挛的弧度。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