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难道是鬼使神差的报应么(下)
鲁文2025-03-11 09:175,836

  可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呀,自己不是一直在努力,一直在追着赶着不掉队嘛,到头来怎的就弄成了这样一个结局?自打上学以来,自己做梦都怕掉队,结果今天真的掉队了,一步落空就跌进坏学生堆里去啦。虽说以前自己也算不上是个好学生,但基本上来说也绝非是个坏学生。诶,这人一旦背上坏学生的名声,受到的对待就大不一样啦。遭人嫌弃和嘲讽且不说,大凡坏学生的命都好不到哪儿去。坏学生一般来说就是未来的坏人;而坏人肯定就是社会坏分子,社会坏分子可是排在地富反坏右之列的,轻则开批斗会,重则就被抓起来。

   那是多么可怕的后果啊!想到这儿,木子无地自容,止不住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他泪眼婆娑,依稀间似乎看见了二年级时的一个同学,这个叫曹良国的同学正从远处向他招手呢。

   

   那一年是班主任肖常娥老师陪曹良国上的第三个二年级。那时候,木子所在的那个二年级的班,被安置在中街大队的一处独立的仓房里。教室四周空旷无依,北边挨着一条进出博城庄的大路。西边隔着一片树林和一个水塘就是博城庄上的屠宰场。

   每天上午上第一节课时,挨宰的猪的带着哀怨的怒气冲冲的嚎叫声,都会穿过树林准时传进教室里来。老师和同学们都不为所动,该怎么教怎么教,该怎样学就怎样学。范校长常过来看看,每次来都表扬那个班的学生,说他们个个都是专心致志,认真学习的好学生。范校长说这话时,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肖老师。其实同学们都知道,范校长完全忽略了一个人儿。这个人儿就是曹良国同学,一般受到表扬时,他本人都不到场。同学们心里清楚,如果班里从来没有曹良国同学,范校长完全可以这样说。他甚至可以很有把握地说,那个班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二年级班。

   肖老师很了解曹良国,允许他独来独往走教室的另一个小门。那个小门是教室后墙上高高的一个小窗洞。窗框和窗棂子早已不见了,窗洞被磨得光光滑滑,那都是曹良国进出教室钻洞磨的。他膀大腰圆个头高,又有一身蛮劲儿。没人知道他从哪儿又学会了一个缩身法,钻起洞来比泥鳅还顺滑。肖老师这边正讲着课呢,曹良国就悄无声息钻进来了,一落脚正好跐在他的水泥板课桌上,再一转身就顺势落座了,没有半点儿多余动作。曹良国想走,也不管下没下课,一欠身登上课桌就钻出窗洞走了。

   同学们也算看出来了,人家肖老师由着曹良国钻洞进进出出,还是煞费苦心的哩。她把曹良国当个活生生的坏学生例子,摆在全班同学眼前,信手拈来十分好用,讲起道理来也就更加真实生动。她说,同学们,都看到了吧,曹良国又钻出去了!父母管不了,就交给学校;学校再管不了,就变成个坏学生;今天钻洞,明天就走邪道。同学们想一想,到那时,咱还认他是金光大道上的人儿吗?

   当时,木子听了肖老师的话,受到很大震动,自己当初上学,不就是因为家里没人能看得住自己,才被母亲硬拽进一年级教室的么?

   

   有一天上午上最后一节课时,曹良国又玩泥鳅钻洞,刺溜一闪就钻出了教室。不知怎的,这次肖老师确实生气了。此时也快下课了,她就默许班长闫茂振带领几个强壮的男同学去捉他。凭木子瘦弱的身体条件,他根本不在捉拿队员的人选之列。可木子眼瞅着机不可失,想都没想就义无反顾地跟随捉拿小队跑出了教室。

   开始,捉拿小队顺着教室北边那条大路追,不知跑了多少里路,追着追着,木子看见捉拿小队又跑上了一条岔路。那是一条老城墙外黄草岭上的小路。木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最后面,始终没看见曹良国的影子。等他也拐进那条岔路,连捉拿小队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木子就没有再坚持追下去。他掉了一只鞋,他不得不返回岔路口找鞋,鞋找到了,可鞋带断了。木子只好独自一人原路返回,路过教室时,也无心返回去了。他就趿拉着一只鞋回家了。从那一回起,木子对自己一直都不是很放心,生怕自己那一天会再掉队。

   上完三年级,木子再也没见过曹良国。听说他辍学后没参加生产队劳动,而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北方。有一次,他傍晚路过一个村庄,在村口顺手捡了一根绳头,当地民兵发现后就追他,追上他就把他抓起来了。这事儿传回博城庄上,他娘逢人便抹泪说,曹良国确实受了不白之冤。当时天都黑了,谁知那根绳头上还有一头牛啊。曹良国她娘是博城庄上的一个实诚人儿,她说的话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同情。可不管怎么说,曹良国的下场还真让肖老师说准了。

   

   眼下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沦为坏学生啦,而且还是被大诗人揪出来的。这一下自己恐怕就要全校闻名了。木子就想像自己闻名后的各种窘迫的境地。在可能发生的各种事儿中,木子最不愿发生的是郑老师从此之后对自己完全失望,把自己当成坐在最后排角落里的顽劣的男生对待。木子觉得这比被母亲逐出家门,自己流落他乡更可怕。木子甚至能想像得到,她气红了脸,在全班同学面前用最严厉的语气狠狠批自己,说没想到这个叫木子的同学竟把自己的坏隐藏得那么深。诶~,如果失去郑老师,那么上这个学还有什么意思。

   

   完全出乎木子意料,郑老师并没有在全班同学面前,把他单拎出来狠狠批一顿。她在第二天上午的算术课上,专门留出十五分钟来讲班里存在的课堂纪律问题。她说她早发现了全班课堂纪律涣散问题,这个问题已经相当严重,必须得狠抓一抓。这一次算是警告,全班都应警醒起来,自觉遵守和维护课堂纪律。有个别同学,若是置若罔闻再违犯课堂纪律,那就勿谓言之不预啦!

   谢天谢地,谢谢郑老师。木子心里有数,这次是郑老师有意高抬贵手放过了自己。木子原以为过了郑老师这一关,课堂上学鸡叫这事儿也就算彻底过去了,可谁知还是从班里传出去了,学校那个敲钟烧水的歪脖儿老头,只要碰上木子,就瞅着木子一脸坏笑地戏谑,嗐,你还真不赖!《半夜鸡叫》课上你学鸡叫,课本上幸亏没《地雷战》,若是有,你还真放一颗么?这孩子,啧啧。

   嘴长在他脸上,他愿意说就让他说吧。反正自己总算侥幸逃过了一劫,没有背上坏学生的名声。想起郑老师对自己的好,木子心里就热乎乎的,觉得自己还大有希望。

   

   郑老师是木子全校最喜欢的老师。这是木子的秘密,没人知道。每当上算术课时,郑老师那怕稍稍瞩目木子,他的心都怦怦直跳。觉得自己脸上发热,就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偷看郑老师一眼。如果郑老师不经意走到木子身边,他就希望郑老师在那儿多站一会儿,自己好多闻一会儿郑老师身上散发的温馨的香皂味儿。为了郑老师,自打上了四年级,木子在算术课上没少下功夫,每次考试都能及格,每次都有点儿进步。木子每次都能看见郑老师对自己鼓励的眼神儿。

   

   但郑老师好像起了变化,再上算术课时,她的目光就很少停留在木子脸上了,都是从木子脸上一扫而过。这让木子心里很不好受,他感受到了郑老师眼里对自己的一丝冷意。木子觉得自己更孤单了。虽说没有被当成坏学生对待值得庆幸,可被阴毒的女同桌欺负的处境并没改变。郑老师的冷意,那可真的叫雪上加霜啊。

   课堂上学鸡叫的事儿发生后,那个阴毒的女同桌好一阵子暗自得意。她没有因陷害木子成功而停手,仍每天动不动就出手扭木子,掐木子,而且是从偷袭转为正大光明地干。每天早晨醒来,木子就害怕上学,进了教室就战战兢兢。若是半天没挨扭,木子就会费劲地去猜她的心思。若是哪一次她下手不是那么重,木子心里竟对她生出感激之情。木子在后边的这一个星期里,整日恍恍惚惚,从头到脚全身都麻木了。说木子行尸走肉一点也不为过。

   

   母亲和姐姐仍在流泪。奶奶不知何时站在木子身边,用手轻抚木子头顶。她带着哭腔反复唸叼,当初我说他忒小,你偏不信,非送他上学,这可倒好,被人家作践成这样!听了奶奶的话,木子心生伤悲,身上感到浃髓沦肌的疼痛,眼泪忍不住哗哗流下来。

   母亲擦擦眼泪,蹲下身给木子整理好衣裤,她握住木子一只手,果决地说,走,找郑老师去!必须找郑老师问个明白。

   母亲牵着木子走在前面,姐姐跟在木子身后;奶奶带上大门,踮着小脚紧往前赶,一边喊,木子他娘,好好和人家说话啊,都是几代的街坊哩。

   铺着古老光滑的青石板的南大街上,由南往北行进着这样一支妇幼队伍,街边闲坐的人们不由得抬头观看;就连过往的行人也纷纷驻足让路,他们好生纳闷,咦,这家人闹的是哪一出?

   木子被众人围观,有种被游街示众的羞耻感,如此丢人现眼,他也替自己的三位亲人难堪。

   从南大街北头的文庙向东拐进东大街,过了两个胡同口,就到了郑家老药铺。郑家老药铺在东大街北侧,高高的黑漆大门,大门石阶两旁各有一棵老槐树,都有大人的两搂那么粗。两棵老槐树的树干里面都空洞了,可树冠仍坚持开花散叶。

   母亲领着木子推开半掩的大门,进大门转过迎门墙,庭院很深。木子先看见堂屋的廊前有一个大花坛,里面有一棵繁茂的桂花树,绿叶丛中嫩黄色的花粒星星簇簇,院子里满庭芬馥。

   母亲放慢了脚步,冲堂屋门里喊了两声郑老师,就见郑老师嘴里应着,忙不迭地从屋里迎出来。这时姐姐和奶奶也进了院门。郑老师乍一看这四位不速之客,似有瞬息发愣,再瞅瞅木子那副窘相,随即像是恍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母亲也不多说话,脱下木子的单褂,又褪下木子的裤子,往郑老师面前一推。她尽量放平声调问,郑老师,这可不是小孩们单单为了课桌上划分界线吧,俺想问问你这当班主任的,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的木子和他的那个女同桌有多少?

   母亲指着木子的胳膊和大腿给郑老师看,郑老师先是大惊失色,随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郑老师刚才显然错估了形势。她以为这家人隆重地找上门,一定是为了孩子被揪出教室的事儿,来和她有个什么说道的呢。这两天,这个孩子在语文课上学鸡叫的事儿,在学校被传得沸沸扬扬。她是了解木子这个学生的。当时听大诗人告状,说他在语文课上公然学鸡叫,自己就心存疑问。所以就没有在全班点名批评他。万一批错了呢,岂不让这个豆芽菜似的脆弱的孩子蒙受不白之冤。

   她抚着木子的双肩慢慢蹲下,触目惊心地看着木子细弱的胳膊上、大腿上布满的一块块青紫瘀伤。木子能感觉到她抚摸着自己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郑老师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程度,已大大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料。她立起身,动容地说,嫂子,我先说我失职了!咱先进屋坐下,慢慢说好吗。

   木子披着褂子、提着裤子随母亲进了屋,姐姐扶着奶奶跟在后面也进了屋。郑老师先安排这一家四口人坐下,又忙着倒水。

   母亲起身拦郑老师倒水,仍追着问,木子和他的那个女同桌之间发生的事儿,郑老师到底知道多少,为何迟迟没有发现?

   郑老师嗓音发涩,愧疚地说,嫂子,你就别逼我了,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全都知道啦。我已觉察到那个女孩儿不正常,都怪我一时疏忽,没有把她及时隔开。她原来的小东庄的班主任还捎信,要我多注意她一点呢。是我的错,我对不住孩子。

   母亲没接郑老师的话,她就有点儿慌乱。她语无伦次地说,我还打算期中考完试,再给木子调位哩,嗯,全班都该再排一次座位,咳~,哪知道——这可不是小事儿,我说嫂子——咱先给木子治伤呀——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边说边着急地在靠东墙的药柜里翻找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她从药柜旁边一个系着背带的药箱里找出一瓶红药水儿,两眼直直望着那瓶红药水儿发愣。

   这当儿,东里间屋有人响亮地咳了一声。木子闻声看过去,一位穿着白布对襟盘扣长褂,花白胡须,精神矍铄的老先生走出来。

   他先向木子奶奶拱手施礼,叫了声老嫂子;又颔首向木子母亲叫了声她嫂子。继而轻声说道,方才俺在里间屋都听见啦,对不住了老街坊一家的老老小小,都怪小女粗心大意才招至的祸端。

   他弯下腰揽过发楞的木子,仔细检查他身上的每一处瘀伤。检查完了,他放开木子,似自言自语,诶~,怕是外伤好治,心病难除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木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他缓缓地走到药柜前,坐进一把老椅子里,指着郑老师手里的那瓶红药水儿,大声说,那个用不得!你且记下了,快去河崖头树林后面的草坡上挖金盏草。挖回来洗净晾干,抽出叶梗捣烂如泥,敷在伤面上。药泥之上覆盖纱布为宜,纱布要用温盐水浸泡沥干。每日早起换药一次即可。他又转向木子,说道,嗨,这个小人儿!你且躺在床上静休,不得乱动。十天之后,保你化尽皮肉淤血,肤如新生。

   嘱咐完这些,他沉一沉噪子加重了语气,对着郑老师说,早就给你说过,老师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不细心,没耐心,看不好孩子,也教不好孩子。现在的老师,你们哪个能比过以前的先生耐劳?

   到了这会儿,母亲的脸色才舒缓过来。她连忙说,郑先生,这也不能全怪郑老师。她每天管着四十多个钻天入地浑不怕的孩子,哪能管过来哟。还是俺家木子调皮出格才招来了灾祸。

   老先生说,俺就说嘛,你们南大街上的张家,几代人从来都是知书达理的。俺这里向你家大掌柜的请罪啦。等他下次歇假回来,俺是要登门的。说完,他向木子招手,木子走近他身旁,他一只手拉住木子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拽一拽木子耳垂,眼里满是笑嘻嘻的神色,嗓音响亮地说,嗨,咱这小人儿可听好了,咱可尊贵着呢!正经的是个接班人儿哩。呵呵呵。

   什么?尊贵,接班人儿! 尊贵这个词,木子在报纸上见过几次,都是用在一个外国的国王头上,报纸上都有照片。这个尊贵的外国的国王是个矮胖子,喜欢往大城市去访问。所到之处,人们都手持鲜花夹道欢迎他呢。除此之外,木子还没有看见过尊贵用在什么人身上。

   至于接班人儿,那可是咱金光大道上的人人稀罕的身份。一般都是写在好学生奖状上的最高荣誉。但也有讲实际的,知青点上的那帮年轻人,提起接班人儿来就羡慕得要死。他们私下里常发牢骚,说他们都是呆在城市里当接班人儿无望,才被赶到博城庄上的广阔天地来修炼红心的。

   老先生的一句话就这么嘭的一声,让木子瞬间心花怒放。木子像一只被烈火滚烧已久的黑铁葫芦似的高压锅,锅盖乍然被这个老先生用扳手别开,木子一腔子积怨和委屈如烤焦的玉米粒喷薄而出,顷刻炸成了灿烂的爆米花。太解憋屈了!木子顿觉郁气骤释,精神大振。他想告诉老先生,你的药俺用不着敷十天,就凭你老先生这句话,俺觉得俺身上的伤好了一大半儿。

   老先生果然不是个凡人,连报纸上都惜用的这等高级词儿,他竟随意用,而且听起来还让人十分熨帖。木子早就听说过,郑家老药铺子有个活神仙,今天自己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人家不光能治身上的病,还能治心病哩。博城庄上的人们都知道,老先生待人从不打诳语,是个说一句算一句的人物。即便是金贵勋和他爹,这种人群里属一属二的人精,见了老先生都毕恭毕敬。这可不是替他吹牛,全公社的历届赤脚医生培训班,人家是教授大拿!若是在哪个村碰上个背药箱的,一准儿是他的徒子徒孙。

  老先生在说话的时候,木子就偷眼看郑老师。老先生责备她时,她木讷讷的听着。可当她发觉木子正观望她时,她立即缓过脸色来,调皮地向木子眨了眨眼。木子眼一热,像不认得她了,又像已认得她几生几世。其实,木子看出来了,她想说她之前对木子的忽视和冷漠,这会儿两人都一笔勾销啦!这也让木子看清了郑老师的本质,她不过就是个比自己的姐姐大几岁的漂亮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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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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