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墙胡同里的长舌怪Ⅰ
鲁文2025-04-01 11:535,282

  没错,我就是木子,木子就是我,你往下看就知道了。那时,木子尚属少年,博城庄上他知道的,人们大概都知道。木子和人们都不知道的,那就只有天知道。当然,也不是那么绝对,或许那条大河也都知道。因为大河有眼,那天空的鸟就是大河的眼。

   

   五月,正是博城庄上杏黄李红,麦田金黄的时候。

   木子说的是农历五月。因为博城庄上一年四季的农事,都是对照着农历的节气来安排的,所以,人们都按着农历过日子。再说了,大人们记自家小孩儿的生日,也都是按农历记的。

   

   这个时候,博城庄上喜欢刮风下雨,说来风就来风,说来雨就来雨;有时又是风又是雨。

   这个时候,博城庄的原野上已青黄交接。每块田地里都长着庄稼。田间和溪边的树早都打开了绿伞;各种自由的野棵子、野果子也都在肆意疯长。

   这个时候,人们的心总是鼓鼓的荡荡的,犹如涨满汛水的大河,彻夜都能听见隆隆的流淌声。而白天的人们都很焕发,都很激扬,说的话自然就比往常多,声调也很大,犹如从原野上刮过来的温热的风,从人们耳边呼呼吹过,吹得耳朵都发痒。可至于说的什么,人们又不把这些风里的言语往心里去。

   

   博城庄上的人们历来都很实际,都把这类话统统归为不打粮食的话。可天底下谁又能保证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打粮食呢?其实,人们的真实意思是,博城庄的田野里不是不打粮食,而是这时人们的家里确实是真没有粮食了。

   所以,博城庄上的人们虽把风言风语都当作不打粮食的话,都不往心里去,可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说过来,又说回去。木子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流言吧。这些流言虽然都不打粮食,可里面又往往掺杂了人们的些许情愿的成分呢。如果没有这些流言,博城庄上的人们连哑巴都不是,只能算是牛马。

   

   这都是为了一个流言。那天晌午,木子在河神庙松子的黄草小屋里睡着了,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木子不知道松子和杨花婆婆是何时回到小屋的。他们对木子的造访早已习以为常,对于木子竟自躺在松子的床上呼呼大睡,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坐在小屋里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松子似乎一直在听杨花婆婆一个人说话,很少听到他插言。

   

   那天一大早,木子本来是跟着四哥辛利去大河扬水湾挖沙壶的。谁知木子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被曹临波知道了,他非要跟着去。这让木子十分为难,因为四哥辛利很久以来都嫌弃曹临波浑身是心眼儿,凡事儿都不让他掺和。四哥辛利已经打探好了,大河扬水湾是沙壶老窝儿。他的意思是像这等注定发财的事儿,当然是越秘密越好。

   

   前几天学校放了麦假,就等着哪天黎明队长的哨子突然吹响,大人们集合起来,走向田野开镰割麦;还没睡醒的木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也集合起来,跟在大人们身后去麦田里拾麦穗。

   也就是队长的哨子,在黎明天还没吹响的那几天的空当里,忽地一个流言传过来,说挖沙壶能卖大钱!还说,博城庄前大街上的一个孩子挖了两天沙壶,送到供销社收购站胖老头儿那里,胖老头儿一上秤,嘿,你猜怎么着?卖的沙壶钱够付一年的书本费还超超有余哩。人家当即转身进了文庙里的供销社门市部,甩出一张绿色的两元大钞,买了一双崭新的解放鞋,立马换下了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破布鞋。

   紧接着又陆续传来了另外几个孩子挖沙壶发大财的消息。如此一来,挖沙壶发大财的传说,便像摊煎饼前发酵过头的玉米糊迅速膨胀起来,漫过了盛玉米糊的大盆的边沿四处流溢,挡也挡不住了。并且,这个传说被描绘得前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诱人。

   木子听了,心里岂止发痒,而是心疼。仿佛大河岸边的沙滩上长满了沙壶,每隔几步就能挖到一张绿色的两元大钞。他再不去挖,就都让别的孩子挖走啦。

   那天一大早三人会齐后,四哥辛利见有曹临波跟着,脸色一沉,虽稍有不快,但也没说二话,就走在木子和曹临波前面直奔扬水湾去了。扬水湾在老石桥下游很远的一道河湾里,中间要穿过一片阴暗的密林,多一个人也好壮壮胆儿,木子猜想,这大概是四哥辛利没有明着反对曹临波跟着的原因吧。

   可到了扬水湾,三人东找找西找找,连沙壶棵子上的一根毛都没找到。抬头四周观望,只见密密麻麻的沙窝儿布满了河滩,不知多少人挖过多少遍了,这里的河滩竟挖成了一张硕大的麻脸。三人在河滩上跌跌撞地跑着,徒看一个沙窝连着一个沙窝,都是空空窝儿,好像原本长在沙窝里的沙壶棵子,都刚刚化成小鸟飞走了。三人心里懊恼不己,若是早一步行动,何致光看人家挖得空空的沙窝呢。他们心里咒骂着先动手的老缺崽子,这是成心斩草除根,下手又独又狠,不给别人留下哪怕一棵的活路。简直是伤天害理,是一准儿要遭报应的。

   三人像输光本钱的赌徒,虽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认输,这一趟算是白跑了。连隐藏在密林后面的扬水湾都被挖成这样,其它地方就不用多想啦。他们决定收兵,三人没有穿越密林原路返回,而是沿着河湾旁边的一条崎岖小路爬上河堤,兜了个大圈子绕回了老石桥。

   回到老石桥,看看天色为时尚早,四哥辛利临时起意,他要去大河南岸看看那边的沙壶情况,并且不打算带着木子和曹临波。他说,河南那边的山杠子不好惹,人去多了动静忒大,往回撤都难。曹临波只好决定回家。木子因为四哥辛利不带他去河南,心里不痛快,嘴上就硬说自己决意去老石桥上游再找找。三人就这样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

   老石桥往东的河岸都是陡峭的石坡,石坡下面的水边有一条断断续续的小路,小路旁也根本长不了几棵沙壶。其实木子说那话的时候,心里早打定了主意,他要沿着水边一直往东走去河神庙找松子。自从上一趟去给松子送了报纸,已近很久没见了。

   

   河神庙说它是座庙,是因为早年间它还是座庙,其实现在它连破庙都算不上。可博城庄上的人们就是守旧,仍叫那儿河神庙。听说那儿以前还曾是一座大庙呢,里面供奉着河神和他的两员大将,四位都督,四个太尉。到后来,他们和他们的大殿就被一伙儿肉身小将给摧毁了。现在能看见的只剩下了一处高阔的基台和上面的残墙碎瓦。它连一面屋山墙都没留下,还叫什么庙啊?

   

   河边石坡下面的小路又险又长,有几处完全淹没在了河水里。木子只好先往石坡上爬几步,再歪歪斜斜地绕下来回到小路上,继续往前走。当木子快到河神庙时,眼前一道高耸的石璧兀地伸向宽阔的河面,河道陡然变窄,河水波浪汹涌,激起一排排喧哗的浪花,浪花上的飞沫被抛至半空,折射出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彩虹。木子痴痴的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着早晚有一天,自己会搞明白彩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的。

   木子挎好篮子,把篮子里的小铁锄按牢,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攀上险峭的石壁。哦,河神庙终于到了!松子的黄草小屋就在河神庙下面。

   小屋门虚掩着,木子把篮子扔在门外,推开屋门探头往里瞧,屋里没人。他又退出来,一腚坐在门口的一只木橔上。这时已近晌午,木子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欠欠左腚,从左边裤兜里掏出半块煎饼;又欠欠右腚,从右边裤兜里掏出半块煎饼。这是木子一早出门之前,把一个煎饼从中间一折两块,分装在左右两个裤兜里的。这会儿他左右开弓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也是木子给自己留的后手,这是个经验,跟四哥辛利出门,一定得给自己留一手看家守本儿。

   四哥辛利一般都把午饭忽略不计,他也从不把家里的食物带出去吃。他有那个本事,出门在外,他饿了总能找到一口吃的。草根草籽,刚挂果的青杏嫩石榴,他都能吃上一口垫巴垫巴。实在找不到可吃的了,他也能忍过去。木子不行,木子只能看着他吃,自己吃到嘴里往往咽不下去,最后还得吐出来,都白白浪费了。木子也忍不过去,木子饿极了就怕发昏。据说,人一旦昏过去,魂儿就飘走了,再叫回来都很费事儿。

   木子吃完了煎饼,又觉得口渴难耐。他推开小屋门走进去,屋子很小,也很暗,他站在小屋当门好一会儿才看到了水缸,他过去喝了足足一大瓢水。水又凉又甜,木子喝得十分痛快,等他往肚子里灌满了水,又忽地觉得上眼皮像坠上了铅块,任怎么抬也抬不起来了,紧连着又打了两个哈欠,他实在管不住自己了,干脆就不管了,一头栽在松子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木子在一个熟悉的絮絮叨叨声音中醒了,他坐起来揉揉眼,看见杨花婆婆坐在小屋门口正在择一堆萝卜苗,而松子则坐在她的对面,叼着他的大烟斗,一边织补渔网,一边听杨花婆婆说闲话儿。

   木子伸了个懒腰算是向他们打了招呼,就坐在床沿上也听杨花婆婆说闲话儿。她说的都是些博城庄上的古旧事儿,里面尽是些离奇古怪的人物,可又都有名有姓,还能说出他们的后人是哪一家。这就紧紧吸引了木子,不大一会儿,木子就听得入了神儿。

   等杨花婆婆轻舒一口气为最后一段儿画上了句号,木子扭头往窗外一瞅,不知什么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夜幕下,白天明晃晃的大河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啦,木子心里不由得一缩。

   木子常听杨花婆婆用她那套鼓词说一些博城庄上的陈年往事,听来听去,她说的虽有名有姓,可大多都无头无尾;有的幸好有个头,可听到最后还是没有尾。

   木子就觉得杨花婆婆说的,不像自己看过的电影和连环画,里面的故事都有一个让人痛快的结尾,都把地富反坏右和美蒋特务一网打尽,消灭得干干净净。那才叫过瘾,那才叫解气哩。木子当然也知道就凭杨花婆婆,她无论如何是讲不出那样的故事来的。

   

   杨花婆婆是博城庄中街大队的一个五保户。不光是中街大队的人们,似乎整个博城庄上的人们都知晓她的名声,都说她就是个疯癫婆子。在木子看来,这主要是因为她终身未嫁是个老老姑娘,因为没有牵累,她就把她年轻时的那套旧社会的坏习惯带进新社会来了。

   她最扎眼的一个习惯就是动辄往自己头上插花。因为她这个习惯,木子早在上二年级时就认识她了。当时,木子所在的那个二年级班的教室,设在中街大队靠近一条大壕沟的独立仓房里。仓房或说教室四周没有院墙,前面有一块空地供学生们下课后蹦蹦跳跳,打打闹闹。空地三面都围着很多高高的大杨树。那年春天早些时候,杨花婆婆几乎每天早上都来这里的杨树下捡拾杨花。她瘦瘦高高的,花白的头发,穿一身老式的青色大襟衣褂。她总是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所以,木子坐在教室里视线穿过窗户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一般都是别人捡够了杨花就走了,她捡够了却不急着走,而是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挑两支肥大的杨花插在两只耳朵上面的鬓发里,静候学生们放学。放学了,当学生们涌出教室的时候,她就站在路边故意摇头摆腰,两个眼珠活泼泼的在眼里打转儿,嘴里还哼着不知所云的唱词。

   她这副滑稽相每每逗得学生们哈哈大笑。这时总有那么两个或是三个男生觉得还没乐翻天,就从地上捡起一把杨花,跳起来往她的头上扔。她不但不恼,还把头低下来迎就,于是就有更多的男生往她头上扔杨花,直到她的头上满是杨花了,她才转身跑开。同学们就都跟在她身后喊,杨花婆婆,疯婆子!木子也跟着喊。有一次,追着追着,喊着喊着,木子突然发现,她原来是个大脚,怪不得跑那么快呢。

   

   这还都不算什么,让博城庄上的人们真正嫌弃她的是,她有一个不光明的身份。早年间,她和她那老秀才哥哥靠说唱大鼓书为生,在大河两岸留下了不小的名声,所以她现在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四旧人物。为了这,博城庄上的人们都不把她说的话当真,都当成了鼓词戏言。依木子看来,杨花婆婆其实是将计就计,借机多说说话。她以前就是靠说话挣饭吃的,每天都要说一大堆话,怕是从那时她就得了话唠,现在不让她说话了,那还不憋死她呀。

   而松子呢,松子是流落在博城庄上的一个年青的打渔人。木子一直觉得松子是博城庄上的一个神秘过客,最起码算是个来历模糊的人。其实,这对木子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知道他是个好人就够了,何况人家还救过自己一命呢。

   杨花婆婆也总说松子不是外人。松子是从遥远的大河下游逆流而上来到博城庄上的,他说他是来投奔他表姑的。河神庙周边那几户人家的年长者说,还能大约略认出他来,只是没了他小时候的胖模样。直到后来,木子和松子,还有杨花婆婆坐在了一起,木子才完全弄明白,杨花婆婆家是松子父亲的姥娘家,杨花婆婆是松子父亲的表妹。松子小时候他的父亲曾带他来走过亲戚。

   杨花婆婆说,说起来松子来话就长了。再早些年,松子的父亲曾是台城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长,那一年一夜之间忽地就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大河下游的大野泽劳改农场。他这一走,留下了老伴儿和松子在台城艰难度日,没过两年,松子的母亲就不幸因病去世了。当时,松子刚上高中一年级,学校因为闹革命也早停课了。松子原本哥俩,他还有个大哥,年龄大他不少,可人远在大西南三线工作,经年回不来一次。台城里就只剩下了松子孤身一人了,松子父亲办完老伴儿的丧事后,只好带着松子一起回到了大野泽农场暂且过活。

   在大野泽农场,身份未定的松子晚上和父亲住在牛棚里;白天就在大野泽里四处闲荡。没过多久,农场的老场长就默许松子临时跟着他父亲参加劳动,并获得一份分配。劳动之余,木子喜欢上了读书。松子拼命读书,读红书,也背着人读黑书。凡是能从农场里的牛鬼蛇神们那儿淘换到的书他都读,从不忌口。可读书这件事儿毕竟藏不住,何况松子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读呢,终有一天他引起了别人的猜忌。

  杨花婆婆说,书读多了也会招祸呢。松子背着种种猜忌,在那个劳改农场里一呆就是数年。后来,成年后的松子终是摊上了大事儿。农场里有个漂亮姑娘倾心松子的书卷气;而农场新来的一个当过造反头头的年轻头头,又看上了漂亮姑娘。可漂亮姑娘呢,偏偏不从这个新来的年轻头头。松子合该就成了人家眼里的钉子。人家这个头头该当不是那么好忍的,势必早晚寻个时机,非拔了松子这棵眼中钉不可。这一来,松子的前路就凶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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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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