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在那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可离家那么多年,松子若此时回台城,似已无立足之地;即便回去也难逃那个神通广大的仇家的罗网。松子父亲想了又想,突然想起,大河上游博城庄上还有个表妹呢。那里人口稠密,境况驳杂,如同大河边的一道深水湾,漏网之鱼可去那里避避祸端,他就劝动松子先投博城庄上他表姑这儿来了。
杨花婆婆就去找博城庄中街大队的革委主任金贵勋。她有耐性,一天跑好几趟,一连跑了好几天。杨花婆婆对金贵勋说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她曾经给隐居在台山下的一位冯大将军唱过大鼓书。那个冯大将军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连台城里的小将们都不敢动掘他的坟的心思哩。她让金贵勋可千万别小看了她这个当年唱大鼓书的。金贵勋对她那套唱大鼓书的说道不胜其烦,最后,他总算开了金口,他让松子回原来居住的台城的那条街道上,去补办一张下放回乡劳动的介绍信。
幸好台城那条街道上仍都住着老街坊,街道办的人一查松子的户籍仍在街道上挂着呢。街道办的人就说,只要不提留城,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办。就这样介绍信没费多大周折开出来了,松子这才算在博城庄上落下了脚。
松子没有住进他表姑的家里,他在河神庙下面的河岸上,靠着他表姑家的院墙搭建了一间自己的黄草小屋。虽说他是下放回乡劳动的,可平日里他并不像中街大队的那帮知青一样,跟着生产队的社员们去田地里劳动,而是靠着打渔过活。他从此就成了大河上的一个打渔户。博城庄上有好多不下地劳动,整日漂在大河里的打渔户。
木子第一次见到松子,松子就成了木子的救命恩人。木子去年上三年级的时候,秋天的一个午后,木子在老石桥南头的林间的一条小路上,遇到一只健硕的野狸正越路而过,谁知那只野狸和木子一打照面竟停下了脚步。它看木子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就露出狰狞的獠牙,在路边一棵树前立起身子,伸出两只锋利的前爪上下交替抓挠那棵树,喉咙里还发出呜呜的低吼,不停地向木子施威。当时木子吓得毛发倒立,两腿打软,也就在这当儿,从小路尽头密林深处走出一个人来,他挥起手中的鱼叉,驱走了那只野狸。
这个人就是松子,从那一刻起,木子就认定了松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那天下午,木子跟着松子从大河南岸的树林走出来上了老石桥,走在老石桥上听着桥下哗哗的流水声,两人一路走,一路攀谈,就别提两人有多投脾气了。松子自始至终都没把木子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敷衍的小孩儿,都是认真听木子说话儿。木子还惊奇地发现,他的这个救命恩人还是个有大学问人呢。过了老石桥,松子还专门绕路走南大街回河神庙,路过木子家大门口时,木子指着自家大门说,你看,那是俺家的大门!不知怎的,木子当时留下了半句话没说出口,随时欢迎你来!
木子天生就是个金光大道上的人儿,向光性极强。当他看到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水光明亮的一条大河就那么突然不见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回家,并且是立即回家!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木子的神经。想起回家的夜路,再想起母亲在家里正着急地等待自己,木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他越想越越懊丧,似乎整个人都变得不好了。整整一下午都呆在这个小屋里,就为了听杨花婆婆叙说那些好人不像好人,坏蛋不像坏蛋,如坠迷雾一样的破旧事儿,自己做的也忒不想话啦!任谁来说,这事儿都说不过去。
木子觉得小屋里实在憋闷得慌,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嘴里嘟哝一声,俺走了!还没等杨花婆婆和松子回声,就顾自逃也似地跨出了松子的小屋。屋外那么黑,也顾不上去摸寻门外自己的篮子了,木子觉得摸黑赶路带在身上是个累赘。等日后再来时拿吧。
天上没有月亮,木子也没在天上看见有星星。大河隐没到黑夜里去了,汤汤西流的河水比起白天来安静多了。河面上偶尔闪烁出来的一片片如鱼鳞般的波光,使大河越发显得深邃而神秘了。
河岸上幽静得吓人,河神庙和它四周的房舍、树木、园篱似乎都沉没进无边的黑暗的潮水里去了。木子沿着熟悉的斜坡上的小路登上河神庙基台,回头望望松子的小屋,它就像一座在黑暗的潮水里飘摇的大麦秸垛,似乎也马上要没顶沉沦了。
黑暗中,木子突然有点儿恼怒起来。他想大骂一个坏人,拳打一个坏人泄泄愤,可眼前又没有那么一个合适的坏人任他打骂。他又一想,说不定暗地里真窜出个什么坏人来,自己还招架不了呢。课本上和连环画里都有,许多小英雄和自己年龄相仿,不都是在黑夜里被坏人害死的么。
其实,黑夜本来就够吓人的,就像松子说的,大凡黑夜里发生的事儿,一般都寻不出个来由,也看不见有个什么结果,黑夜能吞噬人们的一切。木子这么想的时候,就觉得后背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呢。自已刚才想骂人、想打人实在是鲁莽得狠,简直是不自量力,岂不知自己四周都是看不见的危险呢。
木子此时有点儿胆颤了,只想着赶快穿过河神庙后面的石墙胡同,再沿着东大街一路跑回家。他想只要到了东大街上,就没什么可怕的啦。这是木子白天来河神庙常走的一条路。
木子绕过河神庙的残墙败垣,向北拐进了石墙胡同。博城庄上的人们一提起这里,都知道石墙胡同连着河神庙,早年间这条石墙胡同天天都是人来人往的。可自打河神庙断了香火,平日里就绝少有人打这里经过了,这条胡同也就变得荒僻了。
可对木子来说,这条胡同再热闹不过啦,他每次来松子的小屋都走这条胡同。每次走这条胡同他都会得到无人知晓的冒险的乐趣。那种令人砰砰心跳的冒险的乐趣,像一盒怪味糖豆总是能诱使木子,到了一定时候,自己就从东大街上拐进这条胡同来河神庙找松子。可今天这么晚走这条胡同,与往日白天走就大不相同了。木子是第一次摸黑走这条胡同,直觉告诉他这次可没有他想要的什么冒险的怪味糖豆吃了。
胡同越往里走越黑,好像胡同深处有一团团黑雾迎面涌过来,木子每走一步,鼻尖都能触到黑雾的阴凉。最后,竟至木子整个人都被黑雾层层裹起来了,幸好自己还能迈开脚步,但几乎也是在半步半步往前挪。这时候,木子就觉得脸上的眼睛、嘴巴、鼻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未经允许就都紧巴巴地往一块攒;两只耳朵也莫名其妙地发出尖厉的吱吱的鸣叫。
这条胡同东侧是一道高耸的石墙,坚硬的石壁上长满了一层斑驳的绿苔。石墙很长,由南至北几乎贯穿整条胡同。石墙内沿墙有一溜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和杨树,它们连枝接柯,巨大的蓬乱的树冠遮掩着整条胡同和石墙内的院落。即使大白天这儿都阴森森的,何况是黑夜呢,还真叫人头皮发麻。
高墙内住着一户从天津被赶回博城庄下放劳动的人家,多少年过去了,这户人家除了挨批斗时人们能见上一面,平时都是关起门来朝天过,从来不和街坊四邻犯来往。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博城庄上的人们还是知道了一些这户人家的底细。
这户人家姓荀,祖上是博城庄上的大地主,现在是一大家子坏人。这个家里的每个大人都有不同的成分,五毒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有。因为这户人家的老一辈中,有两个兄弟曾住在天津,一个跟老蒋逃到台湾去了;另一个先跑到了香缸,后又去了一个叫熬粥的地方。木子当时听了就觉得另一个挺奇怪的,他怎么总是选蹊跷的地方跑呀?该不是为了一口吃的才跑到那两个地方去的吧。
所以,这一大家子坏人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他们都是敌特分子亲属,这可是相当危险的身份。据说,他们家有电台、无声手枪、定时炸弹,都是些顶高级的特务的玩意儿,都埋在石墙内的地下。听说金贵勋带领民兵营去挖过好几次都没挖出来。
博城庄分为前街、中街、后街三个大队,三个大队共有五十六个生产队。木子家住在南大街上,虽然和高墙内这户人家同属中街大队,但离这条胡同却很远。南大街和这一片儿中间至少隔着十个生产队,所以木子从未见过这户人家的真容。
不要说木子了,因为有高石墙围着,就算住在这一片儿的人们,一年到头也难见这户人家几次。那还都是在批斗大会上见到的,这户人家的成年男女在台上和博城庄上的地主站成一排,因为都是九十度弯着腰,所以台下的人们只能看见这户人家的头顶。人们就说,这一家人平日里总是窝在家里不出门。时间长了,身上还不得捂出白毛来呀,就该把他们拉出来斗一斗,见见日光也好。
胡同西侧是一道低矮的残破土墙,土墙上一个豁口连着一个豁口,一直延伸到胡同北头。到了胡同口才有两三户人家住在那儿。白天,木子从胡同里走的时候,踮起脚尖就能看见土墙里面稀落的树木、成片的荒草,还有一个个像小山丘似的麦秸垛、土石堆。
木子曾听杨花婆婆说过,在早之前里面是河神庙的道院,是道士们吃饭睡觉、念经修炼的地方。现在里面成了野物国,野物们还开疆拓土,越过那道土墙,把国界扩到胡同里来了。木子在这儿就碰到过红毛大老鼠、独眼狐狸、黄鼠狼,还有一条锨把粗的长蛇。它们个个自带道院的仙气,从土墙里面窜出来,看见木子却故意慢下来,不慌不忙横穿过路,好像是用实际行动正告木子,别惹它们,它们可都不是好惹的!
那只独眼狐狸是它们里面最放肆的一个。有一次木子碰上它,它竖起它的长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到路中间,回过头来闭起一只眼上下打量木子。木子怎么也没料到,大太阳底下它竟敢如此蔑视人类。可自己一时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狠狠教训它。这儿明明是人类走路的地方,这个该遭天谴的独眼狐狸,凭什么它一个野物反而嚣张拦路,难道野物国里就没个规矩么!
但木子心里又清楚,对于赤手空拳的自己来说,野物国里无论哪一个确实都不是好惹的。不过顺着它们的踪迹,木子倒是在东边石墙根的草丛里发现了好几处洞口。
此时,木子如身处幽深的黑洞,他怕走着走着撞到胡同两边的墙上,就想着尽量走胡同的路中间。可没走多远,就发现保持中间路线实在太难啦,还没走几步,前胸就兀地撞到了西边的土墙上。木子立即调整方向,又刚走了几步,又险些撞上东边的石墙,幸亏一脚踢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才及时止住脚步,太险了!额头差点碰上石墙,也就是相差两指宽的距离吧,木子都嗅到了石墙上散发出来的夹杂着绿苔味儿的飕飕凉气。木子就急中生智,顺势伸出右臂试着用手摸着石墙往前走。这一试就走得顺多了,步子也加快了。木子一时间竟暗自得意起来,这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不过,还没放松多大一会儿,木子毫无防备,一脚踩在一个软绵绵的活物上,那个不知是什么的活物,嗖的一声就从他两腿之间窜到身后去了。木子猛地向前蹦出去两步远,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咚咚的擂起鼓来,脑子里迅疾闪过红毛大老鼠、黄鼠狼,和那条锨把粗的长蛇的影子。刚才这一位是哪个大仙,不会把它踩伤了吧?不管是哪一位,可都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呀。
木子早就知道,老鼠有老鼠精,蛇有蛇仙;黄鼠狼里面成精成仙的最多,人们都叫它们仙家。木子觉得自己踩上的可能是一位仙家。仙家可是都是法术高超家伙,它能让一户人家莫名其妙地起火;也能让一户人家的一个大人无缘无故中邪失疯。
这次自己可算摊上大事儿啦!木子还知道,成精成仙的野物和庙里的供奉的神仙们都是按一套课本修炼的,它们学的都是高出人类一等,回过头来又专门治人的法术。不过也有区别,虽说它们都按着一套课本修炼,可庙里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神仙们却没学到什么真本事,肚子里装的尽是些干草。它们光享受香火不办事儿,到头来一个个被毁得没头没脸、断臂残躯,连个全身也没保住。
再看看人家野物修炼成精的吧,个个活灵活现,但又反复无常,人们根本摸不准人家的神脾气。一般来说,它们不施法术害人就等于造福人类了,可它们终归是要施展自己的法术的,不然的话,人家没日没夜的赶着修炼成精是图什么?人们拿它们也没多少办法,与其防不胜防等着它们来作害,还不如趁早给它们烧香磕头哩,求它们先饶过自己和家人再说。这一来,虽说它们不必在庙里蹲着等香火,可享受的级别待遇一点儿也不比庙里的神仙们差。
非但如此,那一家一户全都修炼成精的野物们,远比庙里的泥胎神仙过得快活,那大富大贵的气势自然又是不同凡响。木子在四奶奶家烟熏火燎的灶屋里,看见过墙上贴的一幅《老鼠嫁女》的古画,七八只盛装的老鼠围在一顶花轿旁兴高采烈地吹吹打打;还有一队穿衣戴帽的老鼠抬着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跟在后面。四奶奶说,这是老式的富贵人家的婚嫁,有多热闹自不必说了,她就是这么坐着花轿吹吹打打的嫁到博城庄上来的。
那么,自己刚刚一脚下去,踩上的到底是哪一位呀?更让木子疑惑的是,脚下那位神仙怎么就没有随即反咬自己一口呢?难道神仙打架都不即刻还手,而是绕个圈子日后算账么?等着吧,它岂肯善罢甘休轻易饶过自己?木子赶紧摸着石墙继续往前走,为了不再犯要命的错儿,他躬腰觑地,腿抬得高高的,脚放得轻轻的,走起来活像个提线木偶,生怕一步迈不准,又冒犯了哪位野物神仙。
石墙内高大的梧桐树、杨树从墙头上伸出粗壮的枝桠,它们重重叠叠的枝叶连成一片几乎遮蔽了胡同上空,木子在下面走得步步惊心,就在这当儿,忽然间一股温热腥膻的急风,从木子头顶上直直地扑打下来,紧接着又是一股,浑浊的急风短促有力,一股跟着一股,把木子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木子的心一阵狂跳,吓得两只脚像生了根似的半步也动不得了。他本能地抬头往树上看,借着枝叶间微弱的天光,他发现石墙上方的树桠上有一个黑黢黢的像磨盘一样大的怪物,正在树上的枝叶间晃来晃去,搅动得树枝哗啦哗啦乱颤。什么怪物啊,这是?它好像正从树桠上往下攀落呢!木子顿时毛骨悚然,直觉得大事不好!就在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决定拔腿逃跑的那一刹那,树上的那个怪物忽地伸出长长的闪亮的舌头,照着他的脑门吧嗒舔了一口儿。怪物的舌头又湿又滑,留下一摊又腥又臭的粘浆糊顺着木子的脑门流下来。木子怕糊住自己的眼睛,慌忙用手抹了一把,手上也沾满了脏物。天啊!怪物要下口开吃啦,它先舔一口儿,只不过是想知道树下这一个是个什么味儿的。霎时木子只觉得裤裆里发散开一股热流,自己的魂儿好像也被吓得离身先跑了,那么,还等什么呢,两条腿也争前恐后地朝胡同北头猛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