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脸上带着一股腥臭味儿惊慌地跑进自家虚掩的大门,自家的大花狗没像以前那样前扑后拥地迎接自己,它只摇着尾巴呜呜低叫了两声,就躲到一边去了。这极不平常啊!它该不会是嗅到了怪物的气味也害怕了吧?木子对大花狗平日里的忠勇产生了怀疑。他顾不得细究大花狗的异常表现,紧着两步就进了庭院。
到了这会儿,木子才算稳住了神儿。堂屋里没有点灯,奶奶和姐姐已经睡下了。西厢房里亮着灯,屋里静悄悄的,听似没动静,可母亲把灯芯挑得很高,灯光很亮。木子估摸着,母亲此刻正在灯光下着急上火地等着自己呢。她一天都在田地里劳动,本来就累得够受的,自己还让她等到这么晚,她能不着急上火吗?
木子实在顾不得这些了,他像个被追杀的逃亡人,一步就跨进了屋门。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面露愠色望着木子,她还未及开口斥责,就发现木子神情不对。木子脸上不仅惊恐万状,怎的还涂了一摊腥臭难闻的脏物呀?她吃了一惊,原以为木子只是贪玩忘了回家,哪知木子竟会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出现在面前。她厉声责问木子,快说,去哪儿了!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
看来无论如何是瞒不过母亲啦,木子只好心有余悸地说起来。就在刚才,俺经过河神庙那边的石墙胡同时,有个磨盘那么大的怪物,它在石墙里的大树上一扇一扇的往下扇风,它一扇大树都摇晃。它从大树上降下来,等降到俺的头顶上,忽地就伸出一条长舌头,吧嗒一声舔了俺脑门一口儿,俺就赶紧往家跑,就弄成这样啦。
木子还虚夸自己当时一身是胆,根本没把那个怪物当回事儿。他晃了一下鸡翅一样细弱的肩膀,提高了声气,说,俺可没等那个怪物下口吃俺,俺身子腾地这么一闪,就闪过去了,俺就跑回来了。他捏捏自己湿透的裤裆,又说,俺跑得快了一点儿,好像没憋住,不知怎的这里都弄湿了。
母亲乍一听,也受到了惊吓。她扳起木子的脸凑近油灯,仔细察看那摊粘糊糊的腥臭难闻的脏物。少顷她推开木子,缓缓吁了一口气,就不再提木子的这桩险事儿了。
母亲看上去气消了一大半儿,木子反而心有不甘了,这么大的险事儿,就这样过去了?至少也该问问那怪物长什么样呀。木子猜测,这也难怪,母亲往日里给自己讲过不少鬼怪故事,她当然知道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怪物。大概自己今晚遇上的这个怪物对母亲来说不足为奇,所以她也就见怪不怪了。
母亲其实也没看轻木子遇到的这桩险事儿。她随后就唠叨起来了,你成天的在外面野跑,以为谁也管不了你,怎么样?有让你老实的这一天吧!几次问你作业写完没有,你全当耳旁风。这回好啦,看你还玩疯了就忘了回家!
当把木子捺进大石槽里洗澡的时候,母亲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好像她和那怪物完全站在了一边。她还特别强调说天底下就该有这么个怪物,专门治小孩儿不听大人的话到处狼窜的毛病。
木子最后还是犯了疑心,母亲固然知道很多怪物,可毕竟自己的脑壳差点儿被那个怪物当瓜子嗑了。她应该十分担惊受怕才说得过去。退一步说,她即使开始害怕了那么一会儿,接下来也应当说几句慰心话,这才像当娘的心疼儿子呀。
哼,她倒好,这个时候又提作业的事儿,这不明显跑题了嘛。俺都说了,俺那支小半截的铅笔找不着了,得买支新的;圆珠笔芯也没油了,划拉半天也写不出个字来,也该换一根新的了。
娘,你还是俺亲娘么?反正不知哪儿,木子就觉得不对劲儿。他又想刚才跨进屋门时,自己倒不如一口气儿没上来,扑通倒在地上昏过去。那样的话,母亲会把自己揽进怀里,眼里哗哗流出来的泪水能把自己脸上那摊脏污冲刷干净,就不用再劳什子洗这个澡了。
木子的这桩险事儿看似过去了,可谁知却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没过两天,四哥辛利就来找木子了。他神兮兮地问木子,那天晚上,树上那个怪物到底长个什么样儿,舌头到底有多长?
木子立刻猜到了,一定是籍由母亲之口,自己遇到的这桩险事儿传到了堂伯母家。也有可能传出去的是姐姐,她平时最愿意看木子的热闹,这两天很明显她老是一边眼瞥着木子脑门,一边还不忘讥笑那个怪物的长舌头呢。
一开始,木子倒是想把自己的这桩险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四哥辛利听。可是还没说到一半,木子瞅一眼四哥辛利飘忽的表情,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顿然发觉不论自己的话怎么说,都无法重现当时的险境,并且说的总是丟三落四,越往后说越像圆一个大谎。木子就干脆不往下说了,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信不信由你。
四哥辛利半信半疑,他撺掇木子,要不咱俩明天晚上再去试试险怎么样?带上俺家打铁的长柄钳子,俺先藏起来,你站在那棵大树下面,等着那个怪物再往下伸长舌头舔你的脑门,俺就一跃而起一下子夹住它的长舌头,保准儿跑不了它,说不定还把它吓尿了呢。
什么?那么要命的险事儿竟想再来一次,这不是玩舍孩子套狼的游戏嘛。怎么还扯到吓尿上去了,这该有多丢脸啊!
木子又羞又恼,别过脸去眼往四处瞭,就是不看四哥辛利的脸。木子很生四哥辛利的气,那个怪物有磨盘那么大,这是千真万确的;它的长舌头伸出来、收回去比打闪还快,这也是千真万确的。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你的铁钳子再快,能夹得住闪电么?
还真怨不得你学习不好呢,对什么都是疑三惑四的,这就是你的病根儿。你没学过,还是没看过,那课本上、连环画上,还有知青点的报纸上都有呀,一只张牙舞爪的狼或是一头呲牙咧嘴的熊;要不就是似狼似熊又似人的一个怪物,它们立起身来,露出獠牙,伸出长舌头,举着锋利的前爪扑上来吃咱们的人。
它们的长舌头上都流下一串串口水,它们简直是馋疯了,扑向正在唱歌跳舞的女红小兵们;扑向头戴柳条帽,手捧发亮的大煤块的微笑的矿工们;扑向手举镰刀,抱着稻谷的开心的社员们。难道你就不想想这些画儿的意思么?这叫垂涎三尺!这都明摆着,怪物都有长舌头,长舌头上都流着又腥又臭的粘咧咧。诶~,不爱看书学习,还整天的疑神疑鬼,你还有救么!
四哥辛利是堂伯母家四个堂哥中的老四,比木子大两岁。他打算上完五年级就不上了。前不久,四哥辛利曾对木子说,东大街头上刘瞎子家大闺女长的是真好看。没过几天,四哥辛利就在刘瞎子家左邻右舍交了几个好朋友。堂伯父是博城庄上有名的铁匠,脾气又好,所以,四哥辛利和谁交个朋友那都不费事儿。只要他愿意,随便到博城庄上哪儿都能交上好朋友。后来,四哥辛利就经常去找他东大街头上的好朋友们玩。木子觉得那都是虚的,去偷看刘瞎子家大闺女才是实的。
大约又过了两三天吧,四哥辛利对木子遇到的险事儿不再轻疑了,他摆出一幅很老到的样子,说的话也像是很有把握。他说,你才不是第一个哩,俺都听说了,那个怪物一直蹲在那几棵大树上,当然时不时也挪挪窝儿。俺东大街上的朋友亲口说的,那个怪物乘黑从树上伸下舌头来舔你一口儿,先把你定住。嗯,按说那晚你应该被定住,它没定住你,算你命大!它先把你定住,再把舌头插进你的脑瓜子里吸脑子。不是你说的像嗑瓜子一样咬破你的脑壳,而是直接吸你的脑子!这两年,有好几个小孩儿都被它吸了脑子,乍一看都像是得了脑膜炎死的呢。噢~,想起来了,它没定住你,可能是因为你当时吓尿了。你听说过吗?练过法术的大神都用小孩儿的童子尿驱邪。
谢天谢地!怎么个死法,木子倒不太在乎了,说自己吓尿了丢了脸也无所谓。四哥辛利也听说那儿有个长舌怪物害人,就等于正式投了自己一票。此时此刻,木子觉得他这个四哥比往日亲近多了。
可四哥辛利这番话也有让木子听了闹心的地方,怎的?遇上长舌怪物的不止自己一个而是好几个啊!木子就有些落寞了,像是为一件大事儿自己出了大力,却没讨到多少好一样有点儿心酸。不过,自己也算运气好,幸亏当时没被那个怪物定住,要不然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回想起来,自己当时闪身确实够快的!相比之下自己被吓尿了根本不值一提。木子顷刻又觉得,自己也是南大街上够厉害的一个人物了。
又隔了三四天,曹临波从小东庄他姥娘家回来了,他带回来的一个消息把石墙胡同有长舌怪物的事儿整个都改头换面了,变成了另外一个爆炸性新闻。
学校放麦假后,曹临波就去小东庄他姥娘家住了几天。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想尽快把这个爆炸性新闻告诉第一个合适的人。他在自家大门底下瞅准了从大街上路过的木子,伸出手一把就把木子拽进了大门。他又伸出头看看大街上木子的前后无人,这才神秘地说起了石墙胡同里发生的大事儿。
可木子自始至终也没听到里面有自己的什么份儿,他说,可不得了啦!咱博城庄上出大事儿了,你知道吗?你还蒙在鼓里吧。俺要是不去小东庄住了几天,说不定也蒙在鼓里呢。俺姥娘家那边都传开了,咱博城庄上不知是西大街上,还是南大街上,有个孩子黑夜发现一个女特务,就在河神庙那边的石墙胡同里。
咱庄上的人都知道那条石墙胡同,晚上更是没人敢打那儿走。可那个孩子那天晚上偏偏就从那里走,你猜怎么着,正赶上有个女特务在石墙上边的大树上发报呢。那上边多高啊,一准儿的信号好。那个女特务发现有个小孩儿打树下经过,那个小孩儿呢,也听到了树上有滴滴答答的动静。那个女特务就掏出无声手枪朝小孩儿身上打了一枪,她打出去的子弹是毒针,打到人身上,人就昏迷不醒。那个女特务见是个小孩儿,也是大意了,她隔着枝枝叶叶打,结果没打准。这时那个小孩儿抬头往树上一看,哎呦~俺娘!那个女特务正下树抓他哩。幸亏这个家伙还知道往家跑,不过他当时被吓得够呛,尿了一裤子不说,跑回家后就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儿了。
曹临波缓口气儿继续说道,这事儿惊动了金贵勋,金贵勋立即报告了上边。听说前几天公安来抓人了。你赶上没?这是一次黎明前的突击行动,前后没超过十分钟。咱庄上没人赶上,可小东庄有个趁早来咱庄上偷卖豆腐的人正好赶上了。他说他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东大街石墙胡同口,车上下来三个拿手枪的公安,金贵勋带了两个民兵早在那儿等着呢。等公安一下车,金贵勋就带路冲进石墙胡同抓人去了。俺就这么给你说吧,那个小孩儿可算是立了大功!你等着看吧,学校一开学就开表彰大会,范校长会亲自给他发奖状。到那时咱们就知道那个小孩是谁了。
木子听完后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曹临波捅捅木子,说,你张那么大嘴干嘛,又不是让你用嘴听,瞧你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木子看见过金贵勋带领民兵抓人,但动用公安来抓人,木子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可真够大的,大到能拍一部让全国都想看的敌特电影。至于编进语文课本,画成连环画,甚至上报纸,那都不在话下。
想来,那个小孩儿比自己幸运得多,算得上是个小英雄。木子若有所失,好像自己手里捧着的一只喂熟的小鸟,它突然扇了扇翅儿也没打个招呼,就那么飞走啦。很可惜那个小孩儿不是自己,那晚自己遇到的是个脏乎乎的长舌怪物,可人家碰上的却是个难得一见的高级女特务。人家女特务用无线电滴滴答答发报,还用无声手枪打药水子弹;而自己遇上的算个什么东西呀,又土又脏不说,还那么野蛮血腥。木子这么一比觉得自己立时矮了半截。
木子一想起曹临波说范校长要亲自给那个小孩儿发奖状,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若真是范校长亲自发奖状,站在他身边的那一个也应该是自己!一时间,木子依稀看见,全校师生在操场上开大会,范校长和自己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范校长讲话表扬自己是个具有极强的阶级斗争警惕性的好学生;也是个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英雄主义的好榜样。他展开一张奖状面向台下亮一亮,然后转过身来非常郑重地交到自己手上,台下立时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曹临波看着木子呆呆地发楞,他自己也感到一头雾水,这个爆炸性新闻本来就和木子毫不相干,可木子听了怎么会变得痴痴迷迷的了?他拍了拍木子后脖梗,这才让木子从虚幻的掌声中醒过神儿来。木子心里陡然升起的嫉意,让他对曹临波也产生反感。他一句话也没说,怏怏不乐地转身跨出了曹临波家的大门,背后留下曹临波一个人在他家大门底下张嘴结舌,好生纳闷。
学校终于开学了。第一天没开大会发奖状,第二天也没开大会发奖状。木子和曹临波憋着气等了整整一个星期,还是没等来学校开大会发奖状。
曹临波家住在南大街靠南头那一段儿上,他爷爷开过油坊,是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他比木子大一岁,却比木子低一年级,他今年上三年级了;他学习好,还是个班干部,这家伙天赋异禀,从两三岁就会啪啪地拨拉算盘。老师们说,他是博城庄上罕见的数学天才,六年级的数学卷子他都能答满分。在学校里,老师们只对他把算术说成是数学。这家伙心里没数的话是从来不开口乱说的。
这天放学后,木子争先跑在学生群前头,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南大街上,就蹲在曹临波家大门口等。过了好大一会儿,木子老远就看见曹临波从文庙前面拐进了南大街,等他快走到自家大门时,他才看见木子。他先是一怔,随即放慢了脚步。木子迎上去就问,学校开大会发奖状这事儿还有个期限吗?
曹临波眨眨眼观天瞭地,哼哼唧唧琢磨了一会儿,他突如恍然大悟,说,俺知道了,这个大会算是开不成啦!不开大会发奖状是上级为了保密。你好好想想,反特都是暗地里秘密进行的事儿,你见过谁敲锣打鼓地搞反特的?再说上级也得保护那个小孩儿呀,他要是暴露了,剩下的特务都在暗处,那还不早晚要他的小命儿!
他皱着眉头稍停顿了一会儿,冷淡地说,就你那点事儿俺早听说了。你没法和人家比,你那一套也忒落后了,根本上不了台面!
木子在能说会道的曹临波面前反而吃了瘪。虽说自己心存的那点事儿被曹临波算得那么准,脸上都有点儿快挂不住了,可木子仍禁不住对曹临波严重怀疑起来,觉得他这人说话并非像人们说的那样都是百分之百有数。
木子转身离开了曹临波。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心里像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顿觉浑身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