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学了,木子升入了五年级。木子这个班换了新教室,有好多新同学编进来;又换了语文老师和生产常识老师,对木子来说,好像一切都是新的,一切又都刚刚开始。木子心里触发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这股起自心底的兴头朝着哪个方向,想要到达哪里。他只觉得刚开学的那几天自己整个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可令木子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不久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一个神秘的力量开启了他的一场噩梦。
开学差不多一个月了,班主任郑老师发现,木子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开班会的时候,她借着敲打后排那几个顽劣的大男生,委婉提醒木子,要收收心啦!别等到期中考试每门都考个大鸭蛋,后悔就晚了,天下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郑老师说后面这几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了木子脸上。木子赶紧低下头,避开了郑老师期待的目光。郑老师还不知道,木子看上去每天坐在教室里没有什么异常,其实心里却是战战兢兢的,老师讲什么都听不进耳朵里去。木子觉得,这都怪自己倒霉,摊上了一桩糟心事儿。他不知道自己正在遭受的无端的欺凌何时到头。
恰在那个星期的星期天,中午和煦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母亲难得没上工,就和姐姐找出洗衣服的白铁皮大盆,盆里放上碱面,冲上热水,然后把全家积攒下的脏衣服统统泡在里面。看这架势是要来个彻底大清洗。木子郁郁寡欢地独自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他把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颏,望着白铁皮大盆出神儿。
这个白铁皮大盆可不一般,它有型有款,在这个猫狗鸡兔自由散漫的老旧庭院里,一端出它来,它立即生发出一种掩不住的工业的高级感。它是木子的父亲长途跋涉,从遥远的一个工厂背回来的。它有一对结实可人的大耳朵,抓住它的那对大耳朵端起它来,要多便当有多便当。街坊四邻都很稀罕它,除非拆洗被褥,都不轻易来借用它。母亲也是对它爱护有加。
父亲说过,可别小看了它,在它上面又有铆工又有焊工的技术活儿呢,凭博城庄上的工业水平做不出来。今天在木子看来,这个白铁皮大盆先天就带着一种超世的不可侵犯的脾性。它是铁打的,上面又有铆工和焊工的加持,强韧而坚固,任谁都不会,也不能把它怎么样。
木子望着这个白铁皮大盆想起了父亲。他的那个遥远的工厂是个保密厂,他在那里开机器。他每年都回来休探亲假,每次回来,木子都能闻到他身上有一种久违的陌生的味道。这种味道一定是那个工厂里的机器的味道。正是这种陌生的味道,让木子对父亲产生了微妙的疏离感,对他既亲又畏。
父亲每次回来,木子都站在他面前端详好一阵子才认出,这个身上带着陌生的机器味道的男人原来是自己的父亲呀。可还没等木子和他熟悉过来,他就又在某个黎明悄悄走了。每次他走的时候木子都在睡梦中,等木子醒来不见了父亲,就往博城庄西头的公路上追,没有一次能追上他的。望着公路远处的白雾,木子觉得,父亲一定就在白雾里面往前走着呢。他好像还没有走太远,依稀还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那种陌生的机器的味道。可木子又分明知道,这是自己骗自己的。
父亲每次回来,对木子都不是十分的满意。他极讲卫生,每次回来都要把木子的脖子和耳根上的积垢洗干净;还硬硬的捏住木子的手,给木子剪指甲。他还用博城庄以外的一种声调,给木子说工厂里和科学上的事儿。他说的最多的是,他那个工厂里的工程师,都是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的大学毕业生。他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个普遍的理儿。木子听出来了,父亲的意思是说,他那个远方的工厂里都是些专门搞工业的文明人儿。
关于工厂里和科学上的事儿,木子想知道的更多,可父亲只讲了那么一点儿。等父亲走后,木子就跑去问松子,工厂里和科学上的那些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松子说工厂当然要依靠科学,世界上没有科学,无论什么样的工厂、什么样的机器都开不起来。
哦!那么,科学岂不是超出了咱们金光大道上的规矩?那么,这个世界岂不是由科学说了算?那么,工人阶级呢,工人阶级也要听科学的么?课本上,报纸上不是说的好好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么?木子深感谔然。他天生就是一朵向阳花儿,脑袋跟着太阳转。可经松子这么一说就晕头转向了。
木子想起这些,其实是想知道,父亲那个工厂里也有学校,在那个工厂的学校里,会不会也发生让人倒霉的事儿;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个心狠手毒的女孩欺负别人。木子现在正遭受着这样一个女孩的欺负。他曾反抗过,可单凭自己无法摆脱她。这让木子很绝望,成了木子近一个月来昼夜挥之不去的噩梦。木子不知怎么办才好,甚至都无法向别人原原本本地诉说自己的委屈。想起明天又要去上学,木子打心里发怵。他再也不愿踏进学校大门半步。
母亲和姐姐忙着洗衣服,一旁的木子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儿。母亲回过头对木子说,不是让你去换下这身衣服嘛,怎么还愣着?你这身衣服自打开学就没换洗过。
木子实在懒得费这事儿。他嘴里一边嘟哝着,这次不用洗了,还是下次再洗吧。一边立起身想跑,再去寻个清静。姐姐早看出了苗头,她一把抓住了木子的胳膊,强逼着他脱下单褂。初秋的天气只是一早一晚冷点儿,木子却一天到晚捂得严严实实,母亲和姐姐早就纳闷了。
木子被姐姐抓住,没办法就先解开衣扣,慢腾腾脱下一只袖子。当他从袖子里褪出那只胳膊时,姐姐尖叫了一声,她看到木子那只胳膊上,自肩膀到小臂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整条胳膊上竟找不出一块好皮肉。伴着姐姐的惊呼,母亲转过身来也看见了,也一下子惊呆了。
母亲语无伦次地说,你这是怎的弄的,怎的弄的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快说!她站起来甩甩手上的水,两手抓住木子的肩膀摇晃着,心里又急又疼,眼圈变得潮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在母亲的逼问下,木子不得不吐出实情。他羞惭难当,像蚊子哼哼一样轻声说,是俺班里的女同桌掐的。她是俺班里的一个新同学,为了课桌中间一道杠,她就每天扭俺,掐俺!
木子说到这儿,自己心里陡然明白起来,那个面无血色,把嘴抿成一条缝的女同桌,每天扭他,掐他,绝不仅仅是为了课桌中间一道杠!但他一时又说不出真相。他吞吞吐吐地说着,脑子却在搜寻合适的词汇,试图说清有那么一个蛮横的女同桌,她在欺负自己。
母亲没等木子往下再说,也顿生疑窦,就为了课桌中间的一道杠,不致于让一个小女孩如此歹毒。她厉声问木子,是不是你惹人家啦?你可一定要实话实说!
听到母亲这样叱问自己,木子的满腹委屈立时化成了眼里涨满的泪水,像决坝的河水哗哗地流出来。他一时哽咽语塞,也不想为自己多辩解一句,迅即从另一支袖子里褪出另一条胳膊;又解开腰带褪下裤子,索性都亮出来了。母亲和姐姐都看到了,木子另一条胳膊和两条大腿上也都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
母亲的泪水也一下子流出来了,姐姐也跟着掉眼泪。这已经远远超出两个该子之间所有嘻闹无常的怨恨。一个小女孩对一个小男孩哪来这么大的仇!
母亲的泪水里是否有后悔的成分?她那么早就把木子送去上学。
那年秋天,一年级开始报名上学了。木子周岁刚到五岁半,母亲就对木子说,你虚岁也算六岁啦,家里已经没人能看得住你了。只要瞅准大人有个疏忽,你就往大河里跑。你奶奶那双小脚也越来越撵不上你了。早晚有一天你会被大河收走的,与其白瞎那么多年的粮食,还不如趁早给你找个安生的地儿哩。
母亲说这话是有根有据的。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母亲和木子住的西屋里有几处漏了雨。这天趁着天放睛,母亲就请来两个瓦匠给屋顶换漏雨的瓦。一家人陪着两个瓦匠差不多忙了一天,等下午送走了瓦匠,家里都收拾停当了,天色己临近傍晚。这才都想起来,咋一天都没见一个小人儿的面呢?母亲顷刻间慌了神,大河正在涨水!她拔腿出了大门就往南跑,绕过城隍庙,就开始放开嗓子喊木子。她一路喊着快到老石桥时,就看见一个小人儿左手提着一双鞋,右手捏着一根好像串着几条小鱼儿的柳条,出现在她的前面。
这个小人儿就是木子。他一大早就去河边看捞鱼的了。当时这个小人儿还想,若是自己运气好,也順手捞上几条鱼回家。那样的话,中午吃饭的时候,给自家换瓦的瓦匠不就有下饭的菜了么?他手里那根柳条上的小鱼儿,是一个打渔户看这个孩子在河边晃荡大半天了,实在不忍心再让他空着手,等捡完了一网里的大鱼,就顺手把几条小鱼儿扔给他了。
所以,母亲以为这就算是和木子商量好了。她就拽着木子的手,把他拉进了中街大队后壕边一间孤零零的一年级教室里。从此让木子和比木子高出一头的孩子坐在一起,老老实实待在教室里学习。木子怯生生的满教室里找,想在人头的林子里找一个南大街上的熟悉的玩伴儿,可自己的目光扫了几遍也没寻到一个。木子心里就开始发毛了。
为了这个不够入学年龄,身体单薄的孩子硬要加进班里来,班主任李爱珍老师老大不高兴。她对木子母亲说,婶子人家啊,班里的男生都比木子个头高,年龄比他大一岁的都很少,大多数都比他大两岁。他那么小,俺不就成了给你家看孩子的了嘛!母亲说,你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你让他跟在羊群后头就行。他要是跟不上了,你就扬扬鞭子催催他。
木子仍记得,那年秋天报名上学后的日子,自己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上课时,耳朵老是嗡嗡的响,听不进李老师讲的,就望着窗外发呆。下课后,还是望着窗外发呆。因为身体瘦小,木子根本入不了男生们打打闹闹的伙儿。木子有时一个人实在耐不住,就去凑凑大伙儿的边儿。经常一不小心,就被随便那个同学当成了出气筒,或者是嘲弄的倒霉蛋。
这还不算糟心的。自打上学起,木子的学习成绩就一直没有跟上趟。开始李老师很着急,可怜天下班主任的心,她也是用尽了她所有的教学经验,可对木子都没有起效果。木子本人也很捉急,可捉急也没用,一年到头也没几次考上六十分的时候。渐渐地,木子就落下了个一上课就犯困的病根。李老师就干脆撇开木子的学习成绩不管了,她先要专门治一治木子这个病根。她用粉笔头抛,教杆戳,揪头发,拽耳朵,单独留在教室里补作业,都没把木子的这个病根治过来。最后,李老师发现了木子的问题所在,原来木子还没开窍!李老师说,那就让你娘等着你慢慢开窍吧。俺相信,你迟早会开窍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上五年级。虽说在几任班主任再接再厉的辛苦努力下,木子一上课就犯困的病根见轻了,学习成绩也勉强跟上了趟。可从上学以来,不论是上几年级,木子都是班里柔柔弱弱的最显眼的那一个。他豆芽菜似的身板儿也一直没有太大的改观。
木子原以为自己摊上的这桩倒霉事儿没个头,可事到如今瞒不下去了,也就该到头了。一想到自己以后不再受那个毒妮子的欺负,木子像刚从冰窟里爬出来,身上觉得温暖了许多。自己的脑子也不那么僵了,又能想很多事儿了。
此时,看到母亲和姐姐泪流满面,木子甚至滋生了一股快乐的情绪。自己俨然成了一个遍体鳞伤、正义凛然的英雄。当上英雄总是能赢得鲜花和掌声,当然还有泪水。这可都是连环画上画的,电影里演的。虽然自己只赢得了母亲和姐姐的泪水,但至少以后姐姐再也不会那么轻视自己了吧。木子这样想。
不过,说起自己的这桩倒霉事儿,还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向别人说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