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木子这个班编进来十几个新同学。编进来的新同学中除了几个降级生外,大多数是东大街上刚升入五年级的新生。这些新面孔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河湾,激荡起层层欢快的涟漪。原来班里的老同学觉得新同学新鲜,新同学又觉得原来班里的老同学新鲜。郑老师继续跟着这个班当班主任;又听说语文课换了一个大诗人当老师呢,这一切还不够人兴奋的么!
更让木子意外的是,在新班里还碰上了一个熟人儿。一个叫吴玉友的降级生走到木子身边,十分友善地把手搭在木子肩上,问木子,你是不是南大街上十二队的呀?
木子当时很惊讶,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吴玉友告诉木子,他大哥和木子的小姑夫同在西校初中当老师。很早以前他俩在木子小姑家里见过一面。木子仔细打量他,好像是以前见过他。只不过时间一长,自己忘记有这么个人了。吴玉友成熟老到,待人和气,个子不高却很敦实。他家住在东大街紧头上的大河石坝上面。
那天,木子兴奋之余,心里还有一些忐忑不安。上午排座的时候,木子和一个瘦削的黄头发女生排成了同桌。木子和女同桌排在第三行靠西墙的那一列。木子在课桌外侧,她在里侧靠墙。木子偷眼观瞧,女同桌面色苍白老气,眉眼间透出一股强横劲儿。木子还发现,她不怎么用正眼看人,爱翻白眼儿,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架势。坐在同一张课桌后面,木子不敢再看她,更不敢主动和她说话。
开学第二天,上早自习的时候木子和女同桌还相安无事。可到了上午第一节课上课前,女同桌突然拿出尺子和小刀,重新划分课桌上的边界。长条形的课桌是由纸浆和水泥混合压制成的。课桌以前的主人们早已用刀子、钉子无数次划分过中间的边界线,形成了一条又深又宽的沟堑。可女同桌竟无视这条公平的边界线,越过木子一侧足足有两指宽,狠狠划了一条泛着白色新茬的边界线。木子当然要小声提出抗议,主张应该以课桌上原有的传统边界线为准。
女同桌像是用冷眼卑睨宣告,没门!她根本不听木子说什么,嘴里轻飘飘地抛出一个理由,她在里侧靠墙,就应当多占一块!木子想不起如何反驳她,但认定她说的是歪理。全班的课桌木子都看了,靠墙坐的同学没一个像她这样干的。木子就赌气地把自己里侧的胳膊肘顶在原有的边界线己方一侧。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女同桌没有用胳膊肘把自己的胳膊顶回来,而是伸手照木子那条胳膊上扭了一把。她出手又快又狠,木子疼得赶快收回了胳膊,身子差点儿歪倒。
上课的钟声敲响了。第一节课是算术课,木子可不想在郑老师的课上闹乱子,丢人现眼。他只好先败下阵来,不得不向过道侧身,避一避这个厉害的女同桌。可她还没完,课上到一半时,郑老师让学生在练习本上做练习题,木子低头从课桌下面的书包里找铅笔,大腿上又被她狠狠掐了一下。原由是木子里侧的那条胳膊,在课桌以外也越线了。她用尺子沿着课桌上的新分界线往桌子以外比划,延伸到她和木子之间的空廓儿停下来,提醒木子课桌以外越界也不行!她比划完,嘴角往后一抽,十分夸张地掠过邪魅一笑。木子看了像吞了一只活苍蝇,说不出心里有多腌臜。
木子也不是好惹的,准备用刺拳还击这个阴毒的妮子。下课后,他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右手大姆指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拳头上露出姆指尖锐的指甲,反复出拳练习。女同桌个子比自己高,浑身上下都是硬梆梆的骨头架子。打她哪儿?一个女生,打她脸是不可以的;打肚子?打肚子也很危险,听说有打架打断肠子的。女生更经不起打。对,那就先打她肩膀一拳,算是警告她!
没想到,下午上第一节课前,吴玉友的一番话让木子陷入了惊悚之中。吴玉友把木子拉到一个僻静处,他告诉木子,你可要小心你的那个女同桌啊!上午你们发生的事儿,俺碰巧从后面看见了。你没看出她有点儿不正常么。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儿?她是河神庙石墙胡同里那户人家的孩子。她可不是个善茬!她原来在小东庄上学,是从小东庄学校降班后转过来的。
木子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锅。思绪一阵凌乱后,他很快就想起了,在石墙胡同里遇上长舌怪物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自己曾怎样地鄙视和嘲笑那户人家。他又想起,四哥辛利和曹临波告诉他的石墙胡同里的各种传言。木子心慌意乱,反击的决心顷刻间土崩瓦解。吴玉友往下说了些什么,木子都没听进去。
整个下午,木子脑子里反复闪现一个疑念,难道世上真的有报应么,如果没有鬼使神差的报应,天知道自己怎的就偏偏和她成了同桌?木子感觉这一切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都要发生的。坐在课桌后面,不知不觉中,他从课桌上的新边界线上缩回了自己的胳膊。就这样,因为这个该死的报应的疑念和自己的胆怯,木子连对方强加给自己的不公平的边界线也失守了。
接下来就没了木子的好日子过了。这个刁蛮的女同桌变本加厉,只要木子不小心碰到她,或者没有及时闪身给她让道进出,她都不动声色地出手扭木子一把,让木子防不胜防。而她每次扭木子时,都故意昂起脸观望别处,嘴角抽露出一丝阴晦的心满意足的邪笑。
这谁还忍得了啊!好几次,木子放学回家后,一个人躲起来下定决心第二天要和她打一仗,他想像着自己出拳反击的每个细节和那个阴毒的妮子的反应。只有明着打一仗,让班里的同学都看见那个阴毒的妮子对自己干了些什么,也许她才肯罢手。自己以后才不至于再吃她的暗亏。
可第二天她偷袭得手后就迅速缩回手,脸上立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向人多的地方观望。像是早想着不给木子留下一点儿在同学面前反击的机会。这当儿,木子就迟疑起来,自己的拳头此时打出去还当不当?别人看到这个情形,会不会以为是自己在挥拳欺负她!而当她觉察到木子准备还击她时,她下一次出手更快更狠。并向木子暗示,她还有更厉害的招没使出来,不信就试试看!
每天木子前怕狼后怕虎的迟疑的借口,都在消损着他的反抗意志。说到家,自始至终,木子一直都没意识到,是那个报应的疑念无形中成了阻挡木子反抗的魔障。
明天会变好吗?自己既然无法确定明天会变好,木子就想起了神仙。一般人不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找神仙帮忙的么。每天晚上,木子躺在床上都向自己听说过的各路神仙发出求救信号。他在心里祈求,神仙们无论施什么法术,用何种趁手的神器,只要降住她就好!不过,她虽凶恶,但罪不至死,最好是让她改邪归正。古书上说的,妖怪都有回心转意的时候,何况她基本上还算个人呢。虽说她妖性十足,可神仙让她痛改前非也并不难办到。
木子暗自求神仙帮忙,每回都落空。他的阴毒的女同桌照常找茬扭他,掐他。而且日复一日,她的花样还多起来。她高兴时,掐得麻溜干脆,掐一下,快速收手。她不高兴时,就会扭住木子胳膊上的皮肉慢慢转动,看到木子咧嘴了才罢手。有时她还会双手交替扭木子的膀子,木子疼得像针扎一样,就赶忙逃离自己的座位。更让木子无望的是,周围的几个同学都看见了她扭木子,掐木子,却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有几个女同学每每看见,都还用手掩着嘴嗤嗤发笑,并小声嘀咕,哎~呦,她还真敢在男生身上下手呢!
木子实在没活路了。那一天,他终于在大诗人的语文课上爆发了。木子在大诗人的语文课上爆发不是有意的。量他也没那个胆儿。老天作证,木子确确实实是被逼爆的。
那天上午,第二节是大诗人的语文课。他站在讲台上说,这节课学习新课《半夜鸡叫》,同学们打开课本翻到这一课。木子听了感到挺突然,上篇课文还不知道讲的是什么呢,怎么就又开始学新课文了?他一时间有点儿着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犯起了迷瞪。
这谁都知道,开学刚换上的五年级语文老师,是博城庄上才华横溢,妇孺皆知的一个大诗人。博城庄大街上,墙上糊的大字报、电线杆上架的高音喇叭,常常发表和播放他的革命诗歌。每次运动高潮一来,他都会思如泉涌写出好多作品。像忆苦思甜斗地主、坚持贫下中农办学方针不动摇、批林批孔大动员、坚决反击翻案风、誓将斗资批修进行到底、高举农业学大寨和工业学大庆两面伟大红旗,等等。这些快炙人口的佳作中,有的还登上了台城的报纸。木子就亲眼见过报纸上的好几篇。人们都说,他是博城庄上百年不遇的文曲星下凡,早晚有一天他得上去。
所以,学生们都很怕他。不光是他教过的学生怕他,东校里所有的学生都怕他。这倒不是他特别严厉学生们才怕他的,而是因为所有的学生一般都有个普遍的毛病,他们害怕特别好的老师。为了这,学生们都不叫他老师,怕叫他老师,配不上他高出语文老师那一截的文学才华,就都叫他大诗人。
木子赶忙翻课本找《半夜鸡叫》,急出了一头汗,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讲台上,大诗人把课文里的各色人物讲得活灵活现,不一会儿就紧紧吸引住了木子。
恰在大诗人讲到周扒皮趴在鸡窝里学鸡叫这一段时,木子听得更是全神贯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课桌里面的那条胳膊,越过了那条该死的新边界线。这可又惹恼了阴毒的女同桌。她佯装眼望讲台认真听课,手却伸到课桌下,在木子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木子猝不及防,忍不住嗷的叫了一声。木子的叫声又尖又细,惊动了教室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木子。木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羞又愤,他忍无可忍,圈起胳膊使尽全身力气向她捣过去。这个阴毒的女生一脸无辜地转过身面朝木子,抡起双拳雨点般地劈头盖脸砸向木子。木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双手抱头趴在课桌上。
这时,大诗人已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木子身旁,女同桌恶人先告状,委屈地对大诗人说,他学鸡叫,俺不让他学,他就用胳膊肘捅俺!
木子听了她这样说,一时间整个人竟完全懵了。他张目结舌,不知从何说起为自己辩解。大诗人也不等木子还有什么话说,薅住木子的领子,像抓小鸡似的把木子提溜到了教室门外。他要木子老老实实立正站好,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行为。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校园里到处都白花花的,木子往哪里看都觉得刺眼。天空又高又蓝,几朵悠闲的白云下面,老寺门旁那棵老槐树上的树叶在微风中刷刷作响,声音是如此美妙。教室西边那座破庙的屋脊上的野草随风摇曳,像是在跳一种悠闲的舞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各得其所,又都那么的自由自在。木子觉得唯有自己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这个世界之外。
有两只大鸟从大河岸边的树林后面飞过来,它们都没往下瞥一眼,就匆匆越过校园上空飞远了。哦,天空的鸟什么都知道,这可不是俺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