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世上也有过不去的火焰山Ⅱ
鲁文2025-06-13 10:322,479

   小姑父说到这儿停下来不再往下说了。他拿起桌上的烟盒,问木子学会吸烟了吗,木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摇摇头说还没吸上呢,只是偶尔吸一支。

   小姑父就说,那就来一支吧。他从烟盒里捏出一支烟卷来递给木子。不,不,木子赶紧抬起手挡住,说自己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吸烟。小姑父就把那支卷烟叼在嘴里,拿起火柴擦火点上。他吸了一口烟,悠悠地吐出一股长长的白烟儿,接着往下说。

   日记本交上去不久,审查组就以对那十年不满和对抗监督劳动改造为罪名,宣布关押周利昌。老人从此失去了人身自由。

   又过了不久,范校长结束了下放劳动改造。他原来的学校那十年期间关门闹革命,已经停办。他被重新分配工作,就到了咱博城庄中街大队小学任副校长。

   范校长是心里盛着黄连水来到咱博城庄上的,他心里究竟有多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都是副校长,上边一直没派正校长。

    

   一本随时都可能被公开,并且自愿上交的劳改日记,能记下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真不知道,当时审查组那伙人是如何从一本流水账里,看出周利昌对那十年不满和对抗情绪来的?

   想到这,木子忍不住插嘴说,那么,范校长只要说明,当初上交的那本日记是受他岳父之托,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至于当年那伙人是如何肆意制造文字狱,为他岳父罗织莫须有罪名,完全与范校长没有任何关系呀!

   小姑父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说明,怎样才能说明?正是范校长无法自证清白,才导致他反复申诉无果的。

   那一年春天,先是上边下发了积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文件。相隔不久,全国由上而下大量的那十年的冤假错案被重新审查,受害人得以平反昭雪。当时,周利昌一案是省里重点审查的冤案,周利昌平反昭雪的消息还上了报纸和广播。

   在这种形势下,范校长遂向上级相关部门申诉,要求恢复他的专业技术岗位和待遇。范校长是那十年之前南岭水利学院毕业的,他的专业是搞水利建设。

   那年范校长两次去台城,亲手把申诉信交到上级复查纠正平反组。到了冬天,范校长终于等到了申诉回复结论。结论说,一是经复查当年周利昌日记本确由他本人上交审查组,二是经复查他上交周利昌日记本后,按当时规定缩短了他的劳动改造期限,因他所在学校已停办,作为可用之人,已重新给他分配了工作。

   对上级复查纠正平反组来说,那十年妻子揭发丈夫,儿子揭发母亲,女儿揭发父亲,兄弟姊妹相残的案子司空见惯,相比之下女婿揭发岳丈就显得平淡无奇了。

   也就是说,申诉回复结论非但没有解决他提出的正当诉求,反而又给他添了一块心病。他无形中又多了一个那十年三种人的嫌疑人身份。当时三种人是要受到党组织的严格清理的。

   范校长紧接着再次申诉,既然复查无法证明他是清白的,那么,同时也无法证明他不是清白的。申诉信交上去后,如泥牛入海,听不到回音。范校长就又去问,得到的答复是,没有新的复查结论。

   小姑父说,那年冬天过了元旦,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春节临近,范校长心事重重,形容憔悴,内心的焦虑可想而知。学校放年假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学校宿舍里,他不想回台城面对沉默的家人,忧郁的家庭气氛让他精神压力更大。他原来工作过的学校已经恢复办学招生了,他更不想在台城的大街上或某处碰上昔日的老同事和朋友,他会怎么说明白自己的状况呢?

   小姑父说,最后两天范校长突然一扫往日的忧愁,变得开心起来。他很健谈,常说的一句话是来年春天如何如何,过了年一开春又会怎样怎样。老师们都没觉出他异常,只有我担心他哪儿不对。他出事那天的前一天上午,我还专门去学校他的宿舍陪他坐了一会儿,可又没有发觉他哪儿不对。

   小姑父说完这句话,抬眼望着木子,像是问,范校长究竟是个什么人,你还再问么?木子一时无语,小姑父也不在说什么。屋里十分沉静下来。

   一个人反复申诉自己没有陷害自己的亲人,他的人格该是受到了多么粗暴的撕裂,这个人又无法自证清白,他的精神应是倍受折磨和摧残。木子的心在为范校长隐隐作痛,他突然感到这个临近春节,鞭炮四处叮当作响的世界看似祥和欢乐,然而对某些人来说,它的另一面又是如此的悲凉和无奈。

   木子想,范校长究竟是个什么人?现在看来,还真不是什么人说了算的。但说他是个倒霉的人,不屈的人,应该是他的做人底色。他尽量自己的最大努力自证清白,却没有来得及等到最后的结果,他最终还是没有过去他的那座火焰山。

   范校长的遭遇无疑是一出人间悲剧,那么,他的悲剧又是谁造成的呢?是现实因素,还是性格因素?如果看不出来是哪一个,那就是另外一个,他的命!莎士比亚就常常在他的戏剧里连篇累牍,呼天抢地为主人公们的厄运诅咒他们的命呢。

   从这个角度看,范校长究竟是个什么人,就明了多了。如果他命中该当遭遇缠绕自己的迷雾,而他又无法奔跑逃脱,那么,他就是个生活在困惑中的悲催的人,如果他命里注定有座过不去的火焰山,而他又非要过不可,那么,他就是个被那座火焰山活活烤死的人。

    

   屋外,表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没进堂屋,正在西灶间帮着小姑炸年货。木子闻着飘进堂屋的阵阵诱人的香味,像是重新找回了久违的家乡的年味。几知麻雀落在院里晾衣的铁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让这个烟火气浓浓的小院更加温暖祥和。

   大门外更多更响的鞭炮声伴着小孩们的欢笑声,在村街上空飘荡,似乎也在提醒人们博城庄上的春节进入了倒计时。

    

   小姑父拿起那张报纸,静静地看着头版。头版是学校领导主持会议、出席活动的大标题新闻,文字配发大图片十分醒目。小姑父看得很认真,很仔细。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大学办的报纸。

   木子又拿起茶几上的小姑父的一本函授教材翻看。一眼看见教材封面上印的是范校长原来工作过的那所学校出版的。木子想,小姑父只说自己另辟蹊径,又或许他没说出口,他选这所学校函授学习,该不是为了纪念他的同事吧?

   这会儿,小姑父重新翻开第三版,正浏览范霞的那篇文章。他边看边说,好文章,好文章!范霞打小就聪明伶俐,她懂事儿早。那两年,她还来过博城庄学校几次哩。真没想到,今天成了中文系的高才生,将来一准儿是枝很厉害的笔杆子。

  木子听了愣在那儿,舌头像打了结,不知如何接小姑父的话。他只好打开茶几上的茶壶的盖,提起热水瓶往里面续水。其实,茶壶里面的茶水都已经让两人喝白汤了。放下热水瓶,木子才想起该问问小姑父,倘若范校长在世,范霞会怎样写这篇文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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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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