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就是木子,木子就是我,你往下看就知道了。那时,木子尚属少年,博城庄上他知道的,人们大概都知道。木子和人们都不知道的,那就只有天知道。当然,也不是那么绝对,或许那条大河也都知道。因为大河有眼,那天空的鸟就是大河的眼。
五月,正是博城庄上杏黄李红,麦田金黄的时候。
木子说的是农历五月。因为博城庄上一年四季的农事,都是对照着农历的节气来安排的,所以,人们都按着农历过日子。再说了,大人们记自家小孩儿的生日,也都是按农历记的。
这个时候,博城庄上喜欢刮风下雨,说来风就来风,说来雨就来雨;有时又是风又是雨。
这个时候,博城庄的原野上已青黄交接。每块田地里都长着庄稼。田间和溪边的树早都打开了绿伞;各种自由的野棵子、野果子也都在肆意疯长。
这个时候,人们的心总是鼓鼓的荡荡的,犹如涨满汛水的大河,彻夜都能听见隆隆的流淌声。而白天的人们都很焕发,都很激扬,说的话自然就比往常多,声调也很大,犹如从原野上刮过来的温热的风,从人们耳边呼呼吹过,吹得耳朵都发痒。可至于说的什么,人们又不把这些风里的言语往心里去。
博城庄上的人们历来都很实际,都把这类话统统归为不打粮食的话。可天底下谁又能保证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打粮食呢?其实,人们的真实意思是,博城庄的田野里不是不打粮食,而是这时人们的家里确实是真没有粮食了。
所以,博城庄上的人们虽把风言风语都当作不打粮食的话,都不往心里去,可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说过来,又说回去。木子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流言吧。这些流言虽不打粮食,可里面又往往掺杂了人们的些许情愿的成分呢。如果没有这些流言,博城庄上的人们连哑巴都不是,只能算是牛马。
这都是为了一个流言。那天晌午,木子在河神庙松子的黄草小屋里睡着了,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木子不知道松子和杨花婆婆是何时回到小屋的。他们对木子的造访早已习以为常,对于木子竟自躺在松子的床上呼呼大睡,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坐在小屋里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松子似乎一直在听杨花婆婆一个人说话,很少听到他插言。
那天一大早,木子本来是跟着四哥辛利去大河扬水湾挖沙壶的。谁知木子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被曹临波知道了,他非要跟着去。这让木子十分为难,因为四哥辛利很久以来都嫌弃曹临波浑身是心眼儿,凡事儿都不让他掺和。四哥辛利已经打探好了,大河扬水湾是沙壶老窝儿。他的意思是像这等注定发财的事儿,当然是越秘密越好。
前几天学校放了麦假,就等着哪天黎明队长的哨子突然吹响,大人们集合起来,走向田野开镰割麦;还没睡醒的的木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也集合起来,跟在大人们身后去麦田里拾麦穗。
也就在队长的哨子,黎明天还没吹响的那几天的空当里,忽地一个流言传过来,说挖沙壶能卖大钱!还说,博城庄前大街上的一个孩子,挖了两天沙壶,送到供销社收购站胖老头儿那里,胖老头儿一上秤,嘿,你猜怎么着?付一年的书本费还超超超有余哩。人家当即转身进了文庙里的供销社门市部,甩出一张绿色的两元大钞,买了一双崭新的解放鞋,立马换下了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破布鞋。
紧接着又陆续传来另外几个孩子挖沙壶发大财的消息。如此一来,挖沙壶发大财的传说,便像摊煎饼前发酵过头的玉米糊迅速膨胀起来,漫过了盛玉米糊的大盆的边沿四处流溢,挡也挡不住了。并且,这个传说被描绘得前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诱人。
木子听了,心里岂止发痒,而是心疼。仿佛大河岸边的沙滩上长满了沙壶,每隔几步就能挖到一张绿色的两元大钞。他再不去挖,就都让别的孩子挖走啦。
那天一大早三人会齐后,四哥辛利见有曹临波跟着,脸色一沉,虽稍有不快,但也没说二话,就走在木子和曹临波前面直奔扬水湾去了。扬水湾在老石桥下游很远的一道河湾里,中间要穿过一片黑暗的密林,多一个人也好壮壮胆儿。木子猜想,这大概是四哥辛利没有明着反对曹临波跟着的原因吧。
可到了扬水湾,三人东找找西找找,连沙壶棵子的一根毛都没找到。抬头四周观望,只见密密麻麻的沙窝儿布满河滩,不知多少人挖过多少遍了,一大片河滩挖成了一张硕大的麻脸。三人在河滩上跌跌撞地跑,徒看一个沙窝连着一个沙窝,都是空空窝儿,好像原本长在沙窝里的沙壶棵子,都刚刚化成小鸟飞走了。三人心里懊恼不己,若是早一步行动,何致光看人家挖得空空的沙窝呢。他们心里咒骂着先动手的老缺崽子,斩草除根,下手又独又狠,不给别人留下哪怕一棵的活路。简直是伤天害理,一准儿遭报应。
三人像输光本钱的赌徒,虽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认输,这一趟算是白跑了。连隐藏在密林后面的扬水湾都被挖成这样,其它地方就不用多想啦。他们决定收兵。三人没有穿越密林原路返回,而是沿着河湾旁边的一条崎岖小路爬上河堤,兜了个圈子绕回了老石桥。
到了老石桥,看看天色为时尚早,四哥辛利临时起意,他要去大河南岸看看那边的沙壶情况,并且不打算带着木子和曹临波。他说,河南那边的山杠子不好惹,人去多了动静忒大,往回撤都难。曹临波决定回家。木子因为四哥辛利不带他去河南,心里不痛快,嘴上就硬说自己决意去老石桥上游再找找。三人就此分道扬镳。
老石桥往东的河岸都是陡峭的石坡,石坡下面的水边有一条断断续续的小路,小路旁也根本长不了几棵沙壶。其实木子说那话的时候,心里早打定了主意,他要沿着水边一直走,去河神庙找松子。自从上一趟去给他送了报纸,已近很久没见了。
河神庙说它是座庙,是因为早年间它还是座庙,其实它连破庙都算不上了。可博诚庄上的人们就是守旧,仍叫那儿河神庙。听说那儿以前还是一座大庙呢,里面供奉着河神和他的两员大将,四位都督,四个太尉。后来,他们和他们的大殿就被一伙儿肉身小将摧毁了。现在能看见的,只剩下一处宏阔的石基和上面的残墙碎瓦。连一面屋山墙都没留下,还叫什么庙啊?
石坡下面的小路又险又长,有几处完全没在河水里。木子只好先往石坡上爬几步,再歪歪斜斜地绕下来。快到河神庙时,眼前一道高耸的石璧兀地伸向宽阔的河面,河道陡然变窄,河水波浪汹涌,激起一排排喧哗的浪花,浪花上的飞沫被抛至半空,折射出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彩虹。木子痴痴的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着早晚有一天,自己会搞明白彩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木子挎好篮子,把篮子里的小铁锄按牢,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攀上险峭的石壁。哦,河神庙到了!松子的黄草小屋就在河神庙的下面。
小屋门虚掩着,木子把篮子和小铁锄扔在门外,推开屋门探头往里瞧,屋里没人。他又退出来,一腚坐在门口的一只木橔上。这时已近晌午,木子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欠欠左腚,从左边裤兜里掏出半块煎饼;又欠欠右腚,从右边衣库兜里掏出半块煎饼。这是木子一早出门之前,把一个煎饼从中间一折两块,分装在左右两个裤兜里的。他左右开弓,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也是木子给自己留的后手,跟四哥辛利出门,一定得给自己留一手看家守本儿。
四哥辛利一般都把午饭忽略不计。他也从不把家里的食物带出去吃。他有那个本事,出门在外,他饿了,总能找到一口吃的。草根草籽,刚挂果的青杏嫩石榴,他都能吃上一口。实在找不到可吃的,他也能忍过去。木子不行,木子只能看着他吃,自己吃到嘴里咽不下去,还得吐出来,都白白浪费了。木子也忍不过去,木子饿极了就怕发昏。据说,人一旦昏过去,魂儿就飘走了,再叫回来很费事儿。
木子吃完煎饼了,又觉得口渴难耐。他推开小屋门走进去,屋子很小,也很暗。木子站在小屋当门好一会儿才看到水缸,他喝了足足一大瓢水。又凉又甜,十分痛快。往肚子里灌满水,木子又觉得上眼皮像坠上了铅块,任怎么抬也抬不起来;又接连打了两个哈欠,他实在管不住自己了,干脆就不管了,一头栽在松子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木子醒了,坐起来揉揉眼,他看见杨花婆婆坐在小屋门口,在择一堆萝卜苗。松子则坐在她的对面,叼着他的大烟斗,一边织补渔网,一边在听杨花婆婆说话。
木子伸了个懒腰算是向他们打了招呼,就和松子一起听杨花婆婆说博城庄上的古旧事儿。她说的都是些离奇古怪的人物,可又都有名有姓,还能说出他们的后人是哪一家。这就紧紧吸引了木子,不大一会儿,木子就听得入了神儿。
等杨花婆婆轻舒一口气为最后一段儿画上句号,木子扭头往窗外一瞅,不知什么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夜幕下,小屋下面明晃晃的大河好像一下子就突然消失不见啦,木子心里不由得一缩。
木子常听杨花婆婆用她那套鼓词说一些博城庄上的陈年往事。木子听来听去,她说的虽有名有姓,可大多都无头无尾;有的幸好有个头,可听到最后还是没有尾。
木子就觉得杨花婆婆说的,不像自己看过的电影和连环画,里面的故事都有一个让人痛快的结尾,都把地富反坏右、美蒋特务一网打尽,消灭得干干净净。那才叫过瘾,那才叫解气哩。木子当然也知道就凭杨花婆婆,她无论如何是讲不出那样的故事来的。
杨花婆婆是博城庄中街大队的一个五保户。不光是中街大队的,似乎整个博城庄上的人们都知晓她的名声,都说她就是个疯癫婆子。在木子看来,这主要是因为她终身未嫁,是个老老姑娘,因为没有牵累,她就把她年轻时的那套旧社会的坏习惯带进新社会来了。
她最扎眼的一个习惯就是动辄往自己头上插花。因为她这个习惯,木子早在上二年级时就认识她了。当时,木子所在的那个二年级班的教室,设在中街大队靠近一条大壕沟的独立仓房里。仓房或说教室四周没有院墙,前面有一块空地供学生们下课后蹦蹦跳跳,打打闹闹。空地三面都围着高高的大杨树。那年春天早些时候,杨花婆婆几乎每天早上都来杨树下捡拾杨花。她瘦瘦高高的,花白的头发。穿一身老式的青色大襟衣褂。她总是那么与众不同,所以,坐在教室里的木子,视线穿过窗户一眼就能认出她。
别人捡够了杨花都走了,她捡够了也不走,而是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挑两支肥大的杨花,插在两只耳朵上面的鬓发里,静候学生们放学。放学了,当学生们涌出教室的时候,她就站在路边故意摇头摆腰,双眼活泼泼的打转儿,嘴里还哼着不知所云的唱词。
她这副滑稽相,每每逗得学生们哈哈大笑。总有那么两个或是三个男生觉得还没乐翻天,就从地上捡起杨花,跳起来往她的头上扔,她不但不恼,还把头低下来迎就,于是就有更多的男生往她头上扔杨花。直到她的头上满是杨花了,她才转身跑开。同学们就都跟在她身后喊,杨花婆婆,疯婆子!木子也跟着喊。有一次,追着追着,喊着喊着,木子突然发现,她原来是个大脚,怪不得跑那么快呢。
这还都不算什么,让博城庄上的人们真正嫌弃她的是,她有一个不光明的身份。早年间,她和她那老秀才哥哥靠说唱大鼓书为生,在大河两岸留下了不小的名声,所以她现在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四旧人物。为了这,博城庄上的人们都不把她说的话当真,都当成了鼓词戏言。依木子看来,杨花婆婆其实是将计就计,借机多说说话。她以前就是靠说话挣饭吃的,每天都要说一大堆话。她怕是从那时就得了话唠,不让她说话还不憋死她。
而松子呢,松子是流落在博城庄上的一个年青的打渔人。木子一直觉得松子是博城庄上一个神秘的过客,最起码算是个来历模糊的人。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知道他是个好人就够了,何况人家还救过自己一命呢。
杨花婆婆也总说松子不是外人。松子从遥远的大河下游逆流而上,来到博城庄上的。他说他是来投奔他表姑的。河神庙周边那几户人家的年长者说,还能大约略认出他,只是没了小时候的胖模样。直到后来,木子和松子,还有杨花婆婆坐在了一起,木子才完全弄明白,杨花婆婆家是松子父亲的姥娘家,杨花婆婆是松子父亲的表妹。
杨花婆婆说,说起来话就长了。再早些年,松子的父亲曾是台城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长,那一年一夜之间忽地就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大河下游的大野泽劳改农场。他这一走,留下了老伴儿和年幼的松子在台城艰难度日。没两年,松子的母亲不幸因病去世。当时,松子刚上高中不到一年,学校因为闹革命也早停课了。松子原本哥俩,他有个大哥,年龄大他不少,可人远在大西南三线工作。台城里就只剩下了松子。松子父亲发送完老伴儿后,只好带着松子一起回到了大野泽农场暂且过活。
在大野泽农场,身份未定的松子晚上和父亲住在牛棚里;白天就在大野泽里四处闲荡。没过多久,农场的老场长就默许松子临时跟着他父亲参加劳动,并获得一份分配。劳动之余,木子喜欢上了读书。松子拼命读书,读红书,也背着人读黑书。凡是能在农场里的牛鬼蛇神们那儿淘换到的书他都读。可读书这件事儿毕竟藏不住,何况松子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读呢,终有一天他引起了别人的猜忌。
杨花婆婆说,书读多了也会招祸呢。松子背着种种猜忌,在那里不觉一呆数年。后来,刚成年的松子终是摊上了大事儿。农场里有个漂亮姑娘倾心松子的书卷气;而农场新来的一个当过造反头头的年轻头头,又看上了漂亮姑娘。可漂亮姑娘呢,偏偏不从这个新来的年轻头头。松子合该就成了人家眼里的钉子。人家这个头头该当不是那么好忍的,势必早晚寻个时机,非拔了松子这棵钉子不可。这一来,松子的前路就凶险啦!
松子在那里呆不下去了。可离家那么多年,松子若此时回台城,似已无立足之地;即便回去也难逃神通广大的仇家的罗网。松子的父亲想了又想,突然想起,大河上游博城庄上还有个表妹呢。那里人口稠密,境况驳杂,如同大河边的一道深水湾,漏网之鱼可去那里避避祸端。就劝动松子先投博城庄上他表姑这儿来了。
杨花婆婆就去找博城庄中街大队的革委主任金贵勋。她有耐性,一天跑好几趟,一连跑了好几天。杨花婆婆对金贵勋说,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她曾经给隐居在台山下的一位冯大将军唱过大鼓书。连台城里的小将们都不敢动掘他的墓的心思哩。她让金贵勋可千万别小看了她。金贵勋对她那套唱大鼓书的说道不胜其烦。最后,他总算开了金口,他让松子去原来居住的台城的那条街道上,补办一张下放回乡劳动的介绍信。
幸好台城那条街道上都住着老街坊。一查松子的户籍仍在街道上挂着哩。街道办的人说,只要不留城,什么都好说,都好办。介绍信没费多大周折开出来了,松子这才算在博城庄上落下脚。
松子没有住进他表姑家里,他在河神庙下面的河岸上,靠着他表姑家的院墙搭建了一间自己的黄草小屋。虽说他是下放回乡劳动的,可平日里他并不像中街大队的那帮知青一样,跟着社员们去田地里劳动,而是靠着打渔过活。他从此就成了大河上的一个打渔户。博城庄上有好多不下地劳动,整日漂在大河里的打渔户。
木子第一次见到松子,松子就成了木子的救命恩人。木子上三年级的时候,秋天的一个午后,木子在老石桥南头的林间小路上,遇到一只健硕的野狸正越路而过。谁知那只野狸和木子一打照面,突然停下了脚步。它看木子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就露出狰狞的獠牙,在路边一棵柳树前立起身,伸出两只锋利的前爪上下交替抓挠那棵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不停地向木子施威。当时木子吓得毛发倒立,两腿打软。也就在这当儿,从小路尽头密林深处走出一个人来,他挥起手中的鱼叉,驱走了那只野狸。
这个人就是松子,从那一刻起,木子就认定了松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那天下午,木子跟着松子从大河南岸的树林走出来,上了老石桥,听着桥下哗哗的流水声,两人一路走,一路攀谈,就别提有多投脾气,有多酣畅了。木子惊奇发现,他的这个救命恩人还是个有大学问人呢。过了老石桥,松子还专门绕路走南大街回河神庙,路过木子家时,木子指着自家大门说,你看,那是俺家的大门!不知怎的,木子当时留下了半句话没说出口,随时欢迎你来!
木子天生就是个金光大道上的人儿,向光性极强。当他看到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水光明亮的一条大河就那么突然不见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回家,并且是立即回家!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木子的神经。想起回家的夜路;想起母亲在家里正焦急地等待自己,木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他越想越越懊丧,似乎整个人都变得不好了。整整一下午都呆在这个小屋里,就为了听杨花婆婆叙说那些好人不像好人,坏蛋不像坏蛋,如坠迷雾一样的破旧事儿,自己做的也忒不想话啦!任谁来说,这事儿都说不过去。
木子觉得小屋里实在憋闷得慌,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嘴里嘟哝一声,俺走了!还没等杨花婆婆和松子回声,就顾自逃也似地跨出了松子的小屋。屋外那么黑,他也顾不上去摸寻门外自己的挖沙壶的篮子和小铁锄了。木子觉得摸黑赶路,带在身上都是累赘。等日后再来时拿吧,反正也不耽误有什么急用。
天上没有月亮,木子也没看见有星星。大河隐没到黑夜里去了,汤汤西流的河水比起白天来宁静多了。大河上偶尔闪烁出来的一片片如鱼鳞般的波光,使大河越发显得深邃而神秘。
河岸上幽静得吓人。河神庙和它四周的房舍、树木、园篱似乎都沉没进无边的黑暗的潮水里去了。木子沿着熟悉的斜坡小路登上河神庙地基上的石台,回头望望松子的小屋,它就像一个在黑暗的潮水里飘摇的大麦秸垛,好像也马上要没顶沉沦了。
黑暗中,木子突然有点儿恼怒起来。他想大骂一个坏人,拳打一个坏人泄泄愤,可眼前又没有这么一个合适的坏人任他打骂。他又一想,说不定暗地里真窜出个什么坏人来,自己还招架不了呢。课本上和连环画里都有,许多小英雄和自己年龄相仿,不都是在黑夜里被坏人害死的么。
其实,黑夜本来就够吓人的,就像松子说的,大凡黑夜里发生的事儿,一般都寻不出个来由,也看不见有个什么结果,黑夜能吞噬人们的一切。木子这么想的时候,就觉得后背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呢。自已刚才想骂人、想打人实在是鲁莽得狠,简直是不自量力,岂不知自己四周都是看不见的危险呢。
木子此时有点儿胆颤了,只想着赶快穿过河神庙后面的石墙胡同,再沿着东大街走回家。他想,只要到了东大街上,就没什么可怕的啦。这是木子之前来河神庙白天常走的一条路。
木子绕过河神庙的残墙败垣,向北拐进通往东大街的石墙胡同。博城庄上一提起这儿,人们都知道石墙胡同连着河神庙,过去天天都是人来人往的。自打河神庙断了香火,平日里就绝少有人打这里经过了,这条胡同也就变得荒僻死寂了。
可对木子来说,这条胡同再热闹不过啦。他每次来松子的小屋都走这条胡同。每次走这条胡同都会得到无人知晓的冒险的乐趣。那种令人砰砰心跳的冒险的乐趣,像一盒怪味糖豆总是能诱使木子,到了时候,就从东大街上拐进这条胡同,去河神庙找松子。可今天这么晚走这条胡同,与往日白天走就大不相同了。木子是第一次摸黑走这条胡同,直觉告诉他,这次可没有他想要的什么冒险的怪味糖豆吃啦。
胡同越往里走越黑,好像胡同深处有一团团黑雾迎面涌过来,木子每走一步,鼻尖都能触到黑雾的阴凉。最后,竟至木子整个人都被团团阴凉的黑雾层层裹起来啦。幸好,自己还能迈开脚步,但几乎也是在半步半步往前挪。这时候,木子就觉得脸上的眼睛、嘴巴、鼻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未经允许就都紧巴巴地往一块攒;两只耳朵也莫名其妙地发出尖厉的吱吱的鸣叫。
这条胡同东侧是一道高耸的石墙,坚硬的石壁上覆盖着一层斑驳的绿苔。石墙很长,由南至北几乎贯穿整条胡同。石墙内,沿墙长着一溜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和杨树,它们高大蓬乱的树冠连枝接柯,层层遮掩着整条胡同和石墙内的院落。即使大白天这儿都阴森森的,何况是黑夜呢,还真叫人头皮发麻。
高墙内住着一户从天津被赶回博城庄下放劳动的人家,多少年过去了,这户人家除了挨批斗时人们能见上一面,平时都是关起门来朝天过,从来不和街坊四邻犯来往。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博城庄上的人们还是知道了一些这户人家的底细。
这户人家姓荀,祖上是博城庄上的大地主,现在是一大家子坏人。这个家里的每个大人都有不同的成分,有地主、资本家、反革命、破坏分子、右派,五毒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有。因为这户人家的老一辈中,有两个兄弟曾住在天津,一个跟老蒋逃到台湾去了;另一个先跑到了香缸,后又去了一个叫熬粥的地方。木子当时听了就觉得另一个挺奇怪的,他怎么总是选蹊跷的地方跑呀?该不是为了一口吃的才跑去那两个地方的吧。
所以,这一大家子坏人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他们都是敌特分子亲属。这可是相当危险的身份。据说,他们家有电台、无声手枪、定时炸弹,都是些顶高级的特务的玩意儿,都埋在石墙内的地下。听说金贵勋带领民兵营去挖过好几次都没挖出来。
博城庄分为前街、中街、后街三个大队,三个大队共有五十六个生产队。木子家住在南大街上,虽然和高墙内这户人家同属中街大队,但离这条胡同却很远。南大街和这一片儿中间至少隔着十个生产队,所以木子从未见过这户人家的真容。
不要说木子了,因为有高石墙围着,就算住在这一片儿的人们,一年到头也难见这户人家几次。那还都是在批斗大会上见到的。这户人家的成年男女在台上和地主站成一排,都九十度弯腰。台下的人们只能看见这户人家的头顶。人们就说,这一家人平日里总是窝在家里不出门。时间长了,还不得捂出白毛来呀,就该把他们拉出来斗一斗,见见日光。
胡同西侧是一道低矮的残破土墙。土墙上一个豁口连着一个豁口,一直延伸到胡同北头。到了胡同口才有两三户人家住在那儿。白天,木子从胡同里走的时候,踮起脚尖就能看见土墙里面稀落的树木、成片的荒草,还有一个个像小山丘似的麦秸垛、土石堆。
听杨花婆婆说过,在早之前里面是河神庙的道院。是道士们吃饭睡觉、念经修炼的地方。现在里面成了野物国,野物们还开疆拓土,越过那道土墙,把国界扩到胡同里来了。木子在这儿碰到过红毛大老鼠、独眼狐狸、黄鼠狼,还有一条锨把粗的长蛇。它们个个自带道院的仙气,从土墙里面窜出来,看见木子却故意慢下来,不慌不忙横路而过,好像是用实际行动正告木子,别惹它,它可不是好惹的!
那只独眼狐狸是它们里面最放肆的一个。它竖起它的长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到路中间,回过头来闭起一只眼上下打量木子。木子没料到,大太阳底下它竟敢如此蔑视人类。一时竟慌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狠狠教训它。这儿明明是人类走路的地方,这个该遭天谴的独眼狐狸,凭什么它一个野物反而嚣张拦路,难道野物国就没有天理么!
但木子心里又清楚,对于赤手空拳的自己来说,野物国里无论哪一个确实都不是好惹的。不过,顺着它们的踪迹,木子倒是在东边石墙根的草丛里发现了好几处洞口。
此时,木子如身处幽深的黑洞,他怕走着走着撞到胡同两边的墙上,就想着尽量走胡同的路中间。可没走多远,就发现保持中间路线实在太难啦,还没走几步,前胸就兀地撞到了西边的土墙上。木子立即调整方向,又刚走了几步,又险些撞上东边的石墙,幸亏一脚踢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才及时止住脚步,太险了!额头差点碰上石墙,也就是相差两指宽的距离吧,木子都嗅到了石墙上散发出来的夹杂着绿苔味儿的飕飕凉气。木子就急中生智,顺势伸出右臂,试着用手摸着石墙往前走。这一试,走得就顺多了,步子也加快了。木子一时间竟暗自得意起来,这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不过,还没放松多大一会儿,木子毫无防备,一脚踩在一个软绵绵的活物上,那个不知是什么的活物,嗖的一声就从他两腿之间窜到身后去了。木子猛地向前蹦出去两步远,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咚咚的擂起鼓来,脑子里迅疾闪过红毛大老鼠、黄鼠狼,和那条锨把粗的长蛇的身影。刚才这一位是哪个大仙,不会把它踩伤了吧?不管是哪一个,可都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呀。
木子早就知道,老鼠有老鼠精,蛇有蛇仙;黄鼠狼里面成精成仙的最多,都叫它们仙家。木子觉得自己踩上的很可能是位仙家。仙家可是都是法术高超家伙,它能让一户人家莫名其妙地起火;也能让一户人家的一个大人无缘无故中邪失疯。
这次自己可算摊上大事儿啦。木子还知道,成精成仙的野物和庙里的供奉的神仙都是按一个课本修炼成的,学的都是高出人类一等,回过头来又专门治人的法术。虽说都按着一个课本修炼,可庙里那些冠冕堂皇的神仙们,却没学到什么真本事,肚子里装的尽是些干草。他们光享受香火不办事儿,到头来一个个被毁得没头没脸,断臂残躯,连个全身也没保住。
再看看人家野物修炼成精的吧,个个活灵活现,又反复无常。人们根本摸不准人家的神脾气。一般来说,它们不施法术害人就等于造福了。可它们终归是要施展自己的法术的,不然的话,人家没日没夜的赶着修炼成精是为什么?人们拿它们也没多少办法,与其防不胜防等着它们来作害,还不如趁早给它们烧香磕头呢,求它们先饶过自己和家人再说。这一来,虽说它们不必在庙里蹲着等香火,可享受的级别待遇一点儿也不比当初庙里的神仙们差。
非但如此,那一家一户全都修炼成精的野物们,远比庙里的泥胎神仙过的快活,那大富大贵的气势自然又是不同凡响。木子在四奶奶家烟熏火燎的灶屋里,看见过墙上贴的一幅《老鼠嫁女》的古画,七八只盛装的老鼠围在一顶花轿旁兴高采烈地吹吹打打;还有一队穿衣戴帽的老鼠抬着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跟在后面。四奶奶说,这是老式的富贵人家的婚嫁,有多热闹自不必说了,她就是这么坐着花轿,吹吹打打嫁到博城庄上来的。
那么,自己刚刚一脚下去,踩上的到底是哪一位呀?更让木子疑惑的是,脚下那位神仙怎么就没有随即反咬自己一口呢?难道神仙打架都不即刻还手,而是绕个圈子日后算账么?等着吧,它岂肯善罢甘休,轻易饶过自己?木子赶紧摸着石墙继续往前走,为了不再犯要命的错儿,他躬腰觑地,腿抬得高高的,脚放得轻轻的,走起来活像个提线木偶,生怕一步迈不准,又冒犯了哪位野物神仙。
石墙内高大的梧桐树、杨树从墙头上伸出粗壮的枝桠。它们的枝叶重重叠叠连成一片,几乎遮蔽了胡同上空。忽然,一股温热腥膻的急风,从木子头顶上直直地扑打下来,紧接着又是一股,浑浊的急风短促有力,一股跟着一股,把木子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木子的心咚咚一阵狂跳,两只脚像生了根似的半步也动不得。他本能地抬头往树上看,借着枝叶间微弱的天光,木子发现石墙上方的树桠上有一个黑黢黢的像磨盘一样大的怪物,正在枝叶间晃来晃去,搅动得树枝哗啦啦哗啦啦乱颤。什么怪物啊,这是?它好像正从树桠上降下来呢!木子顿时毛骨悚然,直觉得大事不好!就在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决定拔腿逃跑的当儿,树上的那个怪物忽地伸出长长的闪亮的舌头,照着他的脑门吧嗒舔了一口儿。怪物的舌头又湿又滑,留下一摊又腥又臭的粘浆糊,顺着木子的脑门流下来。木子怕糊住自己的眼睛,慌忙用手抹了一把,手上也沾满了脏物。天啊!怪物要下口开吃啦,它先舔一口儿,只不过是想知道树下这一个是什么味儿的。刹那间,木子裤裆里发散开一股热流,好像魂儿被吓出窍先跑了。那么,还等什么呢,两条腿也争前恐后地朝胡同北头猛奔过去。
木子带着一股腥臭味儿,惊慌地跑进自家虚掩的大门。大花狗没像以前那样前扑后拥地迎接自己。它只摇着尾巴呜呜低叫了两声,就躲到一边去了。这极不平常啊!它该不会是嗅到了怪物的气味也害怕了吧?木子对大花狗平日里的忠勇产生了怀疑。他顾不得细究大花狗的异常表现,紧着两步就进了庭院。
到了这会儿,木子才算稳住了神儿。堂屋里没有点灯,奶奶和姐姐已经睡下了。西厢房里亮着灯,屋里静悄悄的,听似没动静。可母亲把灯芯挑得很高,灯光很亮。木子估摸着,母亲此刻正在灯光下焦急上火地等着自己呢。她一天都在田地里劳动,本来就累得够受的,自己还让她等到这么晚,能不着急吗?
木子实在顾不得这些了。他像个被追杀的逃亡人,一步就跨进了屋门。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面露愠色望着木子。未及开口斥责,就发现木子神情不对。木子脸上不仅惊恐万状,怎的还涂了一摊腥臭难闻的脏物呀?她吃了一惊,原以为木子只是贪玩忘了回家,哪知木子竟会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出现在面前。她厉声责问木子,快说,去哪儿了!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
看来无论如何是瞒不过母亲啦,木子只好心有余悸地说起来。就在刚才,俺经过河神庙那边的石墙胡同时,有个磨盘那么大的怪物,它在石墙里的大树上一扇一扇的,它一扇大树都摇晃。它从大树上降下来,等降到俺的头顶上,忽地就伸出一条长舌头,吧嗒一声舔了俺脑门一口儿,俺就赶紧往家跑,就弄成这样啦。
木子还虚夸自己当时一身是胆,根本没把那个怪物当回事儿。他晃了一下鸡翅一样细弱的肩膀,提高了声气,说,俺可没等那个怪物下口吃,俺身子腾地这么一闪,就闪过去了。俺就跑回来了。他捏捏自己湿透的裤裆,又说,俺跑得快了一点儿,好像没憋住,不知怎的这里都弄湿了。
母亲乍一听,也受到了惊吓。凑近油灯,她扳起木子的脸,仔细察看那摊粘糊糊的腥臭难闻的脏物。少顷她推开木子,缓缓吁了一口气,就不再提木子的这桩险事儿了。
母亲看上去气也消了一大半儿。木子反而心有不甘了,这么大的险事儿,就这样过去啦?至少也该问问那怪物长什么样呀。木子猜测,这也难怪,母亲往日里给自己讲过不少鬼怪故事,她当然知道世上有各种怪物。大概自己今晚遇上的这个,对母亲来说不足为奇,所以她也就见怪不怪了。
母亲其实也没看轻木子遇到的这桩险事儿。她随后就唠叨起来了,你成天的在外面野跑,以为谁也管不了你,怎么样?有让你老实的这一天吧!几次问你作业写完没有,你全当耳旁风。这回好啦,看你还玩疯了就忘了回家!
当把木子捺进大石槽里洗澡的时候,母亲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好像她和那怪物站在一边了。她还特别强调说,天底下就该有这么个怪物,专门治小孩儿不听大人的话,到处狼窜的毛病。
木子最后还是犯了疑心。母亲固然知道很多怪物,可毕竟自己的脑壳差点儿被那个怪物当瓜子嗑了。她应该十分担惊受怕才说得过去。退一步说,她即使开始害怕了那么一会儿,接下来也应当说几句慰心话,这才像当娘的心疼儿子呀。
哼,她倒好,这个时候又提作业的事儿,这不明显跑题了嘛。俺都说了,俺那支小半截的铅笔找不着了,得买支新的;圆珠笔芯也没油了,划拉半天也写不出个字来,也该换一根新的。
娘,你还是俺亲娘么?反正不知哪儿,木子就觉得不对劲儿。他又想,自己刚才跨进屋门时,倒不如一口气儿没上来,扑通倒在地上昏过去。那样的话,母亲会把自己揽进怀里,眼里哗哗流出来的泪水,能把自己脸上那摊脏污冲刷干净,就不用再劳什子洗这个澡了。
木子的这桩险事儿看似过去了,可谁知却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没过两天,四哥辛利就来找木子了。他神兮兮地问木子,那天晚上,树上那个怪物到底长个什么样儿,舌头到底有多长?
木子立刻猜到了,一定是籍由母亲之口,自己遇到的这桩险事儿传到了堂伯母家。也有可能传出去的是姐姐,她最愿意看木子的热闹。这两天很明显,她老是一边眼瞥着木子脑门,一边还不忘嘴里讥笑那个怪物的长舌头呢。
一开始,木子倒是想把自己遇到怪物的这桩险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四哥辛利听。可是还没说到一半,木子瞅一眼四哥辛利飘忽的表情,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顿然发觉,不论自己的话怎么说,都无法重现当时的险境。并且说的总是丟三落四,越往后说越像圆一个谎。木子就干脆不往下说了。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信不信由你。
四哥辛利半信半疑。他撺掇木子,要不咱俩明天晚上再去试试险怎么样?带上俺家打铁的长柄钳子。俺先藏起来,你站在那棵大树下面,等着那个怪物再往下伸长舌头舔你,俺就一跃而起一下子夹住它的长舌头,保准儿跑不了它。说不定吓得它尿裤子哩。
什么?那么要命的险事儿竟想再来一次,这不是玩舍孩子套狼的游戏嘛。怎么还扯到尿裤子上去了,这该有多丢脸啊!
木子又羞又恼,别过脸去眼往四处瞭,就是不看四哥辛利的脸。木子很生四哥辛利的气,那个怪物有磨盘那么大,这是千真万确的;它的长舌头伸出来,又收回去比打闪还快,这也是千真万确的。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你的铁钳子再快,能夹得住闪电么?
还真怨不得你学习不好呢,对什么都是疑三惑四的,这就是你的病根儿。你没学过,还是没看过,那课本上、连环画上,还有知青点的报纸上都有呀。一只张牙舞爪的狼或是一头呲牙咧嘴的熊;要不就是似狼似熊又似人的一个怪物。它们立起身来,露出獠牙,伸出长舌头,举着锋利的前爪扑上来吃咱们的人。
它们的长舌头上都流下一串串口水。它们肯定是馋疯了,扑向正在唱歌跳舞的女红小兵们;扑向头戴柳条帽,手捧发亮的大煤块的微笑的矿工们;扑向手举镰刀,抱着稻谷的开心的社员们。难道你就不想想这些画儿的意思么?这叫垂涎三尺!这都明摆着,怪物都有长舌头,长舌头上都流着又腥又臭的粘咧咧。诶~,不爱看书学习,还整天的疑神疑鬼,这还有救么!
四哥辛利是堂伯母家四个堂哥中的老四,比木子大两岁。他打算上完五年级就不上了。前不久,四哥辛利曾对木子说,东大街头上刘瞎子家大闺女长的真好看。没过几天,四哥辛利就在刘瞎子家左邻右舍交了几个好朋友。堂伯父是博城庄上有名的铁匠,脾气又好。所以,四哥辛利和谁交个朋友那都不费事儿。只要他愿意,随便到博城庄上哪儿都能交上好朋友。后来,四哥辛利就经常去找他东大街头上的好朋友玩。木子觉得那都是虚的,去偷看刘瞎子家大闺女才是实的。
大约又过了两三天吧,四哥辛利对木子遇到的险事儿不再轻疑了。他摆出一幅很老到的样子,说的话也像是很有把握。他说,你才不是第一个哩。俺都听说了,那个怪物一直蹲在那几棵大树上,当然时不时也挪挪窝儿。俺东大街上的朋友亲口说的。那个怪物乘黑从树上伸下舌头来舔你一口儿,先把你定住。嗯,按说那晚你应该被定住。它没定住你,算你命大!它先把你定住,再把舌头插进你的脑瓜子里吸脑子。不是你说的像嗑瓜子一样咬破你的脑壳,而是直接吸你的脑子!这两年,有好几个小孩儿都被它吸了脑子。乍一看都像是得了脑膜炎死的呢。噢~,想起来了,它没定住你,可能是因为你当时吓尿了。你听说过吗?练过法术的大神都用小孩儿的童子尿驱邪。
谢天谢地!怎么个死法,木子倒不太在乎了。说自己吓尿了丢了脸也无所谓。四哥辛利也听说那儿有个长舌怪物害人,就等于正式投了自己一票。此时此刻,木子觉得他这个四哥比往日亲近多了。
可四哥辛利这番话里,也有让木子闹心的地方。怎的?遇上长舌怪物的不止自己一个,而是好几个啊!木子就有些落寞了,像是为一件事儿自己出了大力,却没讨到多少好一样。不过,自己也算运气好,幸亏当时没被那个怪物定住,要不然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回想来,自己当时闪身确实够快的!相比之下,自己被吓尿了根本不值一提。木子顷刻又觉得,自己也是南大街上够厉害的一个人物了。
又隔了三四天,曹临波从小东庄他姥娘家回来了。他带回来的一个消息,把石墙胡同有长舌怪物的事儿整个都改头换面了,变成了另外一个爆炸性新闻。
学校放麦假后,曹临波就去小东庄他姥娘家住了几天。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想尽快把这个爆炸性新闻告诉第一个合适的人。他在自家大门底下瞅准了从大街上路过的木子,伸出手一把就把木子拽进了大门。他又伸出头看看大街上前后无人,这才神秘地说起了石墙胡同里发生的大事儿。
可木子自始至终也没听到里面有自己的什么份儿。他说,可不得了啦!咱庄出大事儿了,你知道吗?你还蒙在鼓里吧。俺要是不去小东庄住了几天,说不定也蒙在鼓里呢。俺姥娘家那边都传开了,咱博城庄上不知是西大街上,还是南大街上,有个孩子黑夜发现一个女特务,就在河神庙那边的石墙胡同里。
咱庄上的人都知道,晚上没人敢打那儿走。可那个孩子晚上偏偏就从那儿走。你猜怎么着,正赶上有个女特务在石墙上边的大树上发报呢。那上边多高啊,一准儿的信号好。这个女特务发现了有个小孩儿打树下经过;那个小孩儿呢,也听到了树上有滴滴答答的动静。女特务就掏出无声手枪朝小孩儿身上打了一枪。她打出去的子弹是毒针,打到人身上,人就昏迷不醒。这个女特务见是个小孩儿,也是大意了,她隔着枝枝叶叶打,没打准。这时那个小孩儿抬头往树上一看,哎呦~俺娘!那个女特务正下树抓他哩。幸亏这个家伙还知道往家跑,不过,他当时被吓得够呛,尿了一裤子不说,跑回家后就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儿了。
曹临波缓口气儿继续说道,这事儿惊动了金贵勋。金贵勋立即报告了上边。听说前几天公安来抓人了。你赶上没?这是一次黎明前的突击行动,前后没超过十分钟。咱庄上没人赶上,可小东庄有个趁早来咱庄上偷卖豆腐的人正好赶上了。他说他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东大街石墙胡同口,车上下来三个拿手枪的公安,金贵勋带了两个民兵早在那儿等着呢。等公安一下车,金贵勋就带路冲进石墙胡同抓人去了。俺就这么给你说吧,这个小孩儿可算是立了大功!你等着看吧,学校一开学就开表彰大会,范校长会亲自给他发奖状。到那时咱们就知道那个小孩是谁了。
木子听完,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曹临波捅捅木子,说,你张那么大嘴干嘛,又不是让你用嘴听,瞧你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木子看见过金贵勋带领民兵抓人,但动用公安来抓人,木子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可真够大的,大到能拍一部让全国都看的敌特电影。编进语文课本,画成连环画,甚至上报纸,那都不在话下。
想来,那小孩儿比自己幸运得多,算得上是个小英雄。木子若有所失,好像自己手里捧着的一只喂熟的小鸟,它突然扇了扇翅儿,也没打个招呼,就那么飞走啦。很可惜那个小孩儿不是自己,那晚自己遇到的是个脏乎乎的长舌怪物,可人家碰上的却是个难得一见的高级女特务。人家女特务用无线电滴滴答答发报,还用无声手枪打药水子弹;而自己遇上的算个什么东西呀,又土又脏不说,还那么野蛮血腥。木子这一比,觉得自己立时矮了半截。
木子一想起曹临波说范校长要亲自给那个小孩儿发奖状,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若真是范校长亲自发奖状,站在他身边的那一个也应该是自己!一时间,木子依稀看见,全校师生在操场上开大会,范校长和自己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范校长讲话表扬自己是个具有极强的阶级斗争警惕性的好学生;也是个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英雄主义的好榜样。然后他展开一张奖状向台下亮一亮,神情非常严肃郑重地交到自己手上,台下立时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曹临波看着木子发怔出神,他自己也感到一头雾水。这个爆炸性新闻本来就和木子毫不相干,可木子听了怎么会变得痴痴迷迷的了?他拍了拍木子后脖梗,这才让木子从虚幻的掌声中醒过来。木子心里陡然升起的嫉意,让他对曹临波也产生反感。他一句话也没说,怏怏不乐地转身跨出了曹临波家的大门,背后留下曹临波一个人在他家大门底下张嘴结舌,好生纳闷。
学校终于开学了。第一天没开大会发奖状,第二天也没开大会发奖状。木子和曹临波憋着气等了整整一个星期,还是没等来学校开大会发奖状。
曹临波家住在南大街靠南头那一段儿上。他比木子大一岁,却比木子低一级。他今年上三年级,学习好,还是个班干部。他爷爷开过油坊,是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这家伙天赋异禀,从两三岁就会啪啪地拨拉算盘。老师们说,他是博城庄上罕见的数学天才,六年级的数学卷子他都能答满分。在学校里,老师们只对他把算术说成是数学。这家伙心里没数的话是从来不开口乱说的。
这天放学后,木子争先跑在学生群前头,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南大街上,就蹲在曹临波家大门口等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曹临波才从文庙前面拐进南大街北头,等他快走到自家大门时才看见木子。他先是一怔,随即放慢了脚步。木子迎上去就问,学校开大会发奖状这事儿还有个期限吗?
曹临波眨眨眼,观天瞭地,哼哼唧唧琢磨了一会儿。他突如恍然大悟,说,俺知道了,这个大会算是开不成啦!不开大会发奖状是上级为了保密。你好好想想,反特都是暗地里秘密进行的事儿,你见过谁敲锣打鼓地搞反特的?再说上级也得保护那个小孩儿呀,他要是暴露了,剩下的特务都在暗处,那还不早晚要他的小命儿!
他皱着眉头稍停顿了一会儿,冷淡地说,就你那点事儿俺早听说了。你没法和人家比,你那一套也忒落后了,根本上不了台面!
木子在能说会道的曹临波面前反而吃了瘪。虽说自己心存的那点事儿被曹临波算得那么准,脸上都有点儿快挂不住了,可木子仍禁不住对曹临波严重怀疑起来,觉得他这人儿说话,并非像他人说的那样都是百分之百有数。
木子转身离开了曹临波。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心里像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顿觉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