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一结束,学校马上就开学了。在这一点上,学校掐的日子还是相当准的,同学们都带着一身的疲惫又回到了教室里。比起麦假里拾麦穗被蒸烤的日子,上学自然有它既轻快又凉快的舒服的一面,所以,同学们都很知足,尤其是入伏后到了一年中最热的节气,坐在教室里一得空就自觉地趴在课桌上打瞌睡。
学校里没有起什么变化,依旧是那破院,那破屋,那破桌和那破凳。老师走进教室里来,都还是原来的那张脸;只要掏出课本来就能和每个老师板起来的脸对上;不论打开哪门课的课本,从始至终都贯穿着阶级斗争的经传。斗地主,斗资产阶级,斗帝国主义,斗苏修,回过头来再斗斗自己脑子里的私字一闪念。语文里讲斗争,是为了继续革命不懈劲儿,红色江山万年长;算术里讲斗争,为的是转变工厂风气加油干,增产增效机器零件数量成倍翻;常识里也讲斗争,只为教会学生呼风唤雨,开天辟地改造自然。
一开学,木子本来一心等着学校开曹临波说的那个表彰大会来着,可木子看看住在石墙胡同附近的那几个同学,没一个像是知道那儿发生过什么大事儿的。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么大的抓女特务的大事儿,他们应该知道,至少也听说过什么呀。不论他们中的谁,都一准儿会向其他同学大说特说的。才相隔半个多月,难道他们都忘了么?
木子有心想凑近他们问问,可未曾开口倒先想起了自己遇上的长舌怪,一时间又不知怎么开口问了。他怕问不巧人家会骂他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他放学后就去曹临波家大门口候着,想问他个底儿。可谁知曹临波说得更神乎其神了。木子从此也就心无杂念地过起了一个学生的正经日子。他每天按时上学,上课跟着老师念课本,下课趴在课桌上打瞌睡。这大热的天,谁还傻到跑到教室外面找毒太阳哂呀。
所以,谁指望短短的二十一天的麦假学校会有什么变化,肯定是谁的脑袋瓜子里的瓜瓤坏了。
不过话说的也不能太绝对,时间不长,学校里有个变化终究还是让木子发现了。可能是其他男同学只顾打瞌睡了,还没有发现这个变化。要不然的话,这个变化也许不会存在那么久。
这个变化应该说是个重大秘密,教室外面,靠近老寺门的一棵大槐树上多了一个鸟窝!当然,说那棵树上多了一个鸟窝,并不是说那棵树上原来就有鸟窝,而是说在木子发现那个鸟窝之前,他没看见过那棵树上有鸟窝。木子十分肯定,那个鸟窝是它的鸟主在麦假里某一天才安上去的。
木子在教室里的座位朝着教室门口一直就没有变过,那天上午下了第三节课后大家普遍都很疲乏,都趴在课桌上懒洋洋的不动窝儿,木子也打算趴在课桌上打个瞌睡解解乏,可就在他面向教室门口把头放在圈起来的胳膊上时,他无意间向教室门外的空中瞥了一眼,就是那一眼,他的目光顺着老寺门旁的那棵老槐树的树冠上的一个豁儿,看见了树顶上有个鸟窝!
那个鸟窝高高的牢牢的筑在树顶上的一枝桠杈上,安得巧妙而隐秘,它的下面有巨大的伞盖似的树冠严密地遮挡,既使站在树下,也不可能看见它;而它的上面又有两根茂实的枝叶为它搭起了凉棚。
木子惊叹不已,安这窝的鸟该有多么机智过人!明明的它的窝就安在人身边,可人就是看不见它的窝。若不是自己趴在课桌上打瞌睡,不经意向门外那棵老槐树的树顶上看了一眼,谁又会发现那儿还隐藏着一个鸟窝呢?
所以,对木子来说这既是学校里的一个变化,又是自己发现的一个重大秘密。木子情愿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学校里的这个变化。从那天起,木子就肩负起了保守这个秘密的责任,他知道有一窝鸟每天都在身边伴着自己上课,这让他十分开心,这份开心宛如欢腾的清泉流淌,滋润着木子枯燥的心田;他常常不放心,每当下课后趁人不注意,他就趴在课桌上瞅那个鸟窝。
其实大约过了两三天,木子压根就没见过安那个鸟窝的鸟,他就常常趴在课桌上望着那个鸟窝发呆,想像着安那个鸟窝的鸟究竟是个什么鸟。
终于有一天,他准备放弃那个鸟窝,不再守着它耽误自己打瞌睡。他觉得那儿一准儿是个假鸟窝,自己只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可就在那一天下午放学后,木子一个人落在教室里走晚了,他就抱着再看最后一眼的想法,趴在课桌上往那棵老槐树的树顶上瞅一眼。这一瞅不打紧,都让他全身的神经紧张得快绷断了,他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口了。
木子先是看见,一只大鸟从鸟窝里伸出长长的脖子,它的羽翼下露出了四个毛茸茸的小鸟的头。这时,木子又看见,另一只大鸟从大河方向飞过来落在鸟窝边的横枝上,也伸长脖子嘴对嘴往窝里的那只大鸟的嘴里喂食。
那只从大河方向飞来喂食的大鸟是水色的,有一双宽大的翅膀,长着长长的嘴和两条细细高高的腿;它的头冠上有两根好看的红色翎毛。它身姿优雅,风度翩翩,像传说中的古代的一位文质彬彬的君子。木子一个人在教室里不由得发出赞叹,它可是太漂亮啦!
从这以后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木子再也没见过那只漂亮的大鸟。有两次下午放学后木子故意一个人落在教室里,趴在课桌上往树顶上瞅鸟窝。可每次都瞅好一阵子也没瞅见它。直到有一天中午,木子吃过午饭回到学校,教室里的男生都去大河里洗澡了,教室里只有两三个女生,悄没声儿地没一点儿动静,不知她们在做什么。木子没去大河里洗澡,他趴在课桌上等那个会飞的君子。等了一会儿,还真让木子等来了,它远远地飞过来落在它的窝边的横枝上,就像久违的一个好朋友从远方而来,木子心里瞬间充满了欢乐。
更让木子惊喜的是,它刚落下,跟在它后面,鸟窝旁的横枝上又落下了一只大鸟,它的身形比前面的那只漂亮大鸟娇小。木子认得它,它是先前和小鸟一直趴在窝里的那一只,它的头上没有那两根好看的红色翎毛。木子断定它一定是那只漂亮大鸟的老婆,这也让木子长了见识,鸟和人就是不一样,人只顾打扮女的,所以女人看上去漂亮;鸟可不这样,公鸟先天就比母鸟漂亮。要么人们常说一只漂亮的大公鸡,而从未听人说一只漂亮的大母鸡呢。鸡就是从鸟那儿变来的。
这会儿,鸟窝里立时伸出来四个半大小子似的小鸟的头,争先恐后地张着大嘴迎接喂食。那只漂亮的大鸟喂完了,它老婆接着喂。
木子又想,若这对大鸟是鸟生产队的社员,它们还不得先把鸟嗉子里的食物吐进鸟生产队的粮仓里呀。那它们的孩子们呢,孩子们都饿成这样了,难道也只能等着鸟生产队分了粮食再说么?那么,小鸟们会不会很快就饿死了?
木子觉得在自己心里所有的秘密之中,那个鸟窝的秘密是最高秘密,他觉得自己和那窝鸟己经产生了某种相互牵动的关系。这种特殊关系是外人无法理解的,也是任谁都不能干扰和打断的。仅管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它们,但木子每天都为那窝鸟开心着,祈祷着。而那窝鸟呢,似乎也在给木子看,它们才是全全乎乎的幸福一家人哩。
除了每天高兴着,激动着,木子还为那窝鸟耽心着。夏天的中午,乡村的孩子是没几个午休的,他们从家里吃完午饭就跑回学校,到下午上课之前的这段时间十分漫长。木子的耽心就来自中午头去大河里洗澡的那帮男生。下河洗澡的那帮男生从三年级到五年级都有,当然,木子时常也是其中的一个。一般都是在下河的时候又分出几伙儿,各有各的河段儿,各有各的水窝儿。少数大胆的一伙儿,多数小胆的一伙儿;还有几个胆子不大不小的一伙儿,木子就属这一伙儿的。
多数小胆的那一伙儿都趴在浅水窝里看热闹。胆子不大也不小的那一伙里的木子顶多在深水湾里来一趟狗刨,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憋得都发紫了。每次来那么一趟,木子都要下好几次决心。当初他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这么干,是想早一天练大胆了入那几个大胆的伙儿。可后来木子发现胆大、胆小,或者不大不小压根就是天生的,自己的胆子再怎么练都练不大。
那几个大胆的个个都逞强好胜,喜欢显摆自己的真本事儿,他们最拿手的是一个个爬上石坝,跐在长石条上往深水湾里扎猛子,比赛看谁扎得深,看谁在水下面憋气时间长。更惊险的是他们还在深水湾里水上水下乱窜乱闹打水仗。他们都会潜入水下搞偷袭,抓住对方的脚脖子往下拽,直到把对方淹得直翻白眼;等水下搞偷袭的那个刚一凫出水面,被淹水的这个立刻双手用力连续撮起水柱向他喷射,直至他也被水呛得喘不过气来逃跑为止。这一来,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
他们常自称是水泊梁山的阮氏兄弟;还说和海军比他们也差不了哪儿去。他们嘴里又是水泊梁山又是海军,木子真不知他们是从哪儿听说这些的。不过,木子倒是听杨花婆婆说起过,在水泊梁山那个年代,大河就是流向阮氏兄弟兴风作浪的那个湖泊的。
问题还不在于那几个阮氏兄弟在深水湾里闹得如何凶,而完全在于他们在水里玩够了,还上岸进树林里爬树掏鸟窝。他们在树林里比赛,看谁爬得高,爬得快,并且都是光着腚爬上爬下竟能做到皮毛无损!据说,他们之所以光着腚爬树,是因为他们中的无论哪一个,一旦爬树刮破了衣裳,回家后他们的爹娘就照死的揍他。
当然,那几个阮氏兄弟倒不至于进校园去一丝不挂地爬树掏木子的那个鸟窝,可他们一旦知道了大寺门旁的那颗大槐树上有个鸟窝,那么,那窝鸟早晚都不会有个好。
博城庄中街大队小学三年级以上的班级都集中在东校。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几个班级则散处在中街大队的另外几个地方。东校在早年间叫天贶寺,据说是一个来台山烧香祷告的皇帝掏私房钱建的。
因为这里在很早之前就安上了学校,所以当时小将们只砸了石碑和石兽,不得不留下大寺门和庙屋没拆。随着上学的学生越来越多,就在后院盖上了两溜新教室和几间老师的办公室。这在当时来说,博城庄上的东校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所气派的学校。老师们说起自己在东校教书时,腰杆就挺得特别直。散处在中街大队别的地方的一二年级的学生最怕自己留级,一听说自己可能留级就吓得哭。因为他们个个都想早点进东校上学。所以,一二年级的学生学习都特别的好,让老师和家长都省了不少心。
东校盖上新屋后就开了两个门。正门开在原来的天贶寺后院朝北,一进正门,道路东西两侧相对着各有一溜新教室。老师们的新办公室在道路西边靠后的位置,也十分显眼。另一个门算是学校的后门,是保留下来的由石柱和石梁架起来的老寺门,老寺门朝南对着大河。这一来,天贶寺原来的后院就变成了学校的前院,它原来的前院则变成了学校的后院。它的中庭仍矗立着三座破庙堂,现在里面仍都坐着学生们上课。木子那个班的教室在学校后院,进了老寺门,东面最南头的三间庙屋就是他们的教室。
老寺门前面是一块青石铺路的空阔地儿,这儿曾开过一次博城庄上空前的大会,叫批林批孔动员大会。说那次大会是空前的,是因为来开会的人非常多,这是木子在博城庄上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开大会。当时,西校的初中和一二年级的学生们全都来了;中衔大队的知青们和贫下中农代表们也参加了这次声势浩大的大会。从这块空阔地儿往南穿过那片树林就到了大河。
木子的耽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对一般的鸟来说,那几个阮氏兄弟一点儿都不比它们的天敌,诸如蛇,野狸,老鹰和游隼差哪儿去。木子打量过了,从树林里走出来回学校,抬头望老寺门里面的那棵老槐树顶上的鸟窝,虽说被外面的几棵高大的杨树挡住了,可如果立住脚仔细看,那个鸟窝还是能从两棵杨树的树冠之间隐约可见。
木子忧心忧肺想了个法,中午头下河洗澡回来时,他就凑近那几个阮氏兄弟,随便说一些话搅扰人家不抬头往老寺门上面看。那些话大多都是木子现说现编的奉承话。木子不多说些奉承话,人家谁又愿意听他尽说些废话呢?
虽说是奉承话,可临场现编也极其不容易。有一段现编的奉承话效果不错,木子怕凑在一起说容易引起那几个阮氏兄弟之间相互嫉妒,就分头对每个阮氏兄弟说了一遍。
木子先问阮氏兄弟里的水性最好的那个老大,你家该不会是博城庄上的吧?
老大说,怎么会!俺家八辈子都住在博城庄上。
木子说,噢,怪不得俺不认得呢,八辈子都太老了。那你家一定是中街大队的!
老大说,那当然,若不是,俺怎么会在东校上学呢?
木子又说,嗯,这就对了,也只有咱中街大队才会有你水性这么厉害的。那么,你家八辈子一定都是玩水的行家,才有了你这么一个比老鳖精能耐都大的!你听说过大河里老鳖精戏水的故事吧,连龙王拿它都没法呢。
木子煞费苦心地编出这段奉承话,是为了尽量把那几个阮氏兄弟的注意力往水里引,而不是让他们在回学校的路上往远处看,往天上想什么事儿。
这段奉承话也不能轮番用个没完,每个阮氏兄弟用两次就够了。木子还得再现编别的奉承话,但有时候听起来就不怎么着调,那几个阮氏兄弟就好生奇怪,这个没跳过深水,没爬过高树,从来没入过伙儿的家伙到底怎么啦?该不是犯了话唠,还有没有人管管他!
好在多数时候都是那几个阮氏兄弟,在学校敲了下午上课的头遍钟后,才从树林里出来急匆匆地往大寺门跑,他们无暇中途停下脚步,抬头往老寺门旁边的树上寻摸什么,而木子也就不至于每次都急着现编那些个奉承话了。
炎热的天气就这么一天一天挨过去了。有一天从大河那边忽地刮来一阵凉爽的风,哦,不知不觉中,时光的陀螺慢悠悠旋转着就进入了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又过了两天,上边突然来了个紧急通知,通知上说要求学校提前期末考试,提前放秋假。老师们都好一阵子紧张,一上课就催着学生们赶紧的复习功课迎接考试。
考完试那两天学生们都等着校长宣布放假,木子就有了足够多的时间时不时的趴在课桌上望一望他的鸟窝。前一阵子光顾着复习考试了,木子好长时间没往那儿看了,几日不见,木子现在一看那几只小鸟己长成了健壮的小伙子,正站在鸟窝边的树枝上亮翅呢。它们的爹妈不在它们身边,它们朝着大河跃跃欲试,这个扇扇翅,那个扇扇翅,做出随时都要展翅高飞样子。木子见了,心里乐坏了,好像自己和它们一样也能展翅飞向天空似的。
学校开会宣布放假的那天上午,开完了会,同学们从会场上直接就散伙回家了。木子一个人又回到教室里,他要向他的那窝鸟作个假期告别。他看见,鸟窝里的小伙子们和它们的娘己经飞出去了,只剩下那只优雅漂亮的大鸟站在鸟窝边的横枝上,它面向木子班的教室门,轻轻摆头往木子这边看,它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一定是看见了木子也正在看它,它向前探了探头,振振翅膀,收起来;又振振翅膀,又收起来,然后转身向着大河展翅飞走了。
原来这位彬彬有礼的君子知道今天学校放假,它刚才是在向自己道别呢!木子的心也跟着它飞走了,好一阵子都没落下来。哦!天空的鸟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