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哦,天空的鸟什么都知道(下)
鲁文2025-03-07 09:265,977

   放假了,木子还是下了最大的决心去给松子送趟报纸,再说自己的篮子和小铁锄还在那儿呢,得顺便把它们拿回来。放了假,随时都会去坡地里割草、挖野菜,别一旦用着了就抓瞎。还是提早拿回来预备着妥当一些。

   再次穿过那条石墙胡同去河神庙,对木子来说实属不易。木子须克服内心的恐惧心理才能办到。好歹是白天去,大太阳底下能有什么呀,不管是长舌怪,还是女特务都不怕火辣辣的太阳晒么?

   木子要给松子去送报纸,得先去知青点上拿报纸,说是去拿,其实就是拉下脸皮来又寻又讨。按照往常每隔七八天木子都要去中街大队的知青点上搜集旧报纸,不分新旧好孬一律都要,哪怕是当过包裹纸,被揉成一团扔在灶间里,木子也都把它们捡起来展平叠好。

   一般都是木子一边整理报纸,一边还不忘找报纸上认识的字,他先在打头的一篇文章的第一行找到两个或几个连在一起的认识的字;再在那一行里认识的那几个字左右找更多认识的字;如果遇到实在不认识的生僻字就靠猜,并试着把这些字穿凿连贯起来读,这一读就能基本上读通一整行字;能读通一行字,木子就试着再去读通第二行字、第三行字。这一来,一整篇文章他也就能读出个大概来了

   所以,知青点上管事的那两个知青头见木子学习那么刻苦,就由得木子各处去找丢得散乱的报纸了。后来,几个和木子相熟的知青实在不忍看木子像拾荒一样可怜,平时就有意给木子留下两三张完整的报纸备着木子来拿。木子每次从知青点上拿到报纸,都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他马不停蹄地跑到河神庙松子的小屋交到松子手上,才算松一口气。而松子每次接过报纸都会两眼放光,微微颤动的双手十分恭敬地端起报纸,一头扎进字堆里去,任凭谁也叫不回来啦。他看报时好像谁也不认得了,就只认得报纸上的字,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肯轻易放过,细嚼起来就是半天。

   有一次,杨花婆婆在旁边望着松子读报纸时的痴相,就说,瞧啊,比见了他亲爹亲娘还亲哩。这可是他在世上最大的本事啦,能从一张金刚怒目、口诛笔伐的报纸上,读出个连菩萨都低眉艳羡的世外桃源来,别人谁有他这等本事啊?

   杨花婆婆是个能识文断字的人,但她就没有松子的这等本事,因为她毕竟是个四旧人物,怎么能赶上新社会的新潮流呢?

   杨花婆婆还说,自打那个遥远的农场里的漂亮姑娘喝药寻死后,松子的心就结了冰冻住了,过去多少年了都没化开。说来可怜,那个漂亮姑娘是被生生逼死的。

   木子也早就看出来了,唯有报纸上的这些个字,才会让松子进入到另一个安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一脸痴迷,两眼放光,他抱着报纸就像抱着他的充满希望的世界和来生。

    

   木子听了杨花婆婆说松子的那些话,不知怎的,有那么片刻木子竟怀疑起来,难道自己的堂堂的救命恩人,竟是眼前这个把报纸当成救命稻草紧紧抓住不放的男人么?他该是多么的孤独和虚弱呀!他心里一定装满了世间的苦,可他又向谁诉呢?也许他会向日夜守着的大河诉说吧。木子想到这儿,心里骤然生起了一股对自己救命恩人的怜惜之情。

   所以,木子非常看重给松子供报纸读的这件事儿,现在想起来,木子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自己那么长时间中断了给松子供报纸,松子该不会怪着自己吧?诶,要怪就怪长舌怪吧,是它让自己那么长一段时间心神不宁,这才没顾上给他供报纸的。但愿松子也不会死等自己,或许他还有别的法找报纸看呢。

    

   木子要去知青点上拿报纸,那天下午非常燥热,他一路走到中街大队的知青点上,中街大队的知青点就安在曹家大地主的旧庄园内。他进了曹家大地主的旧庄园,在后花园的月亮门迎头就撞上了瘦猴。当时瘦猴正从西花厅男知青宿舍出来往外走,正赶上木子往里走,他习惯性地摸摸他的红鼻头,偏偏脸没有搭理木子,两人擦身而过。

   瘦猴是中街大队知青点上的一个年龄较小的男知青,长得又矮又黑又瘦。他是博城庄上三个大队所有知青中最难缠的一个。他的长处是喜怒无常,一张脸从早到晚不知能变多少次。因为他小,其他知青大多都处处让着他。可这个家伙偏偏又喜好搞恶作剧捉弄人,所以,知青点上的知青们都很烦他,就管他叫难缠的瘦猴。叫着叫着,就叫成了难产瘦猴了。

   木子走进西花厅男知青宿舍,里面空空的,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就绕过大通铺前面的长条桌,推开里边一扇小门,这个小间里住着两个管事的老知青。木子看见,那个和自己相熟的大胖子知青侧身躺在床上,面朝墙在睡觉。木子侧耳听听,没听见他的鼾声,就靠前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大胖子扭过头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木子。他知道木子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也不翻身,抬起身子上边的那只胖手摇了摇,示意他这里没存货。他又往门外面指指,让木子自己到外面去找。然后把头转回去,不再理木子了。

   木子回到外间,瞪大眼仔细搜寻大通铺上的头头尾尾,边边角角,没有发现报纸。他又弯下腰翻找长条桌下面的每段格栅,也没看见报纸。木子就有点儿灰心丧气,看来这次要空手而返了。当他想起松子焦渴的眼神时,顿时又提起精神,怀揣着一线希望出了西花厅门往南走,经过假山池子走进了雕花砖楼。

   雕花砖楼一楼是明开三间的大堂屋,西边一间是伙房,当中的大间是饭堂,也是知青们开会学文件、念报纸的地方。东边的一个小间里堆放着一些小农具和杂物。靠着东墙是通往楼上的青砖楼梯,楼上住着女知青。木子早就听说过,楼上的女知青宿舍是禁地,据说,再大的干部硬闯上去也要被枪毙。

   木子歪头往楼梯上看,转角处有一扇木门半掩着,楼上还传下来有人踏在木地板上的咚咚的脚步声,听见楼上有人,木子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来。木子就故意踢踢一只箩筐弄出两声响动,告诉楼上的人,楼下也有人,随后他便迅速地在饭堂和伙房里找寻起来,可找来找去,仍然没有寻摸到报纸的影子。他只好折身回到东间的楼梯口,借着从窗户照进来的光亮,探寻楼梯下面的小贮物间。

   天哪!这会儿该有多少个神仙显灵啊,就在那一刻,木子清清楚楚地看见,在一只白腊条空筐里,在一团油亮的土黄色粉纸旁紧挨着一张折起来的邹邹巴巴的报纸,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筐底。木子俯身进去拿出报纸,又回身走到门口凑近报纸一看,上面印着的日期是昨天,这就足够了!对松子来说,只此一张新鲜的报纸就能顶上全世界。木子细细打量这张报纸,非常完整的一张报纸,只是中间油洇了一大片,不过没关系,不影响看清上面的字。木子又嗅嗅报纸,有香甜的味道,显然有人用它包过油汪汪的好吃的点心。哈哈,又新鲜又香,松子拿到手里不吞了它才怪哩。

   木子像得了天大的宝贝,拿着报纸跨出楼门,就兴冲冲地往外走。刚走近假山池子,一抬头见瘦猴迎面而来。木子心里咯噔一声,预感事情不好。因为脚下的路径非常狭窄,木子只好停下脚步侧过身,想让瘦猴先过去。可没料到瘦猴走到木子身旁却立住不走了,他伸手一把就从木子手里夺过了那张报纸,木子毫无防备,着实吓了一跳。

   瘦猴抢过报纸后,拧紧眉头厉声呵斥道,早知道你又来偷报纸,我可不惯着你!说说看,你偷的报纸拿到河神庙换了多少鱼吃!说罢,瘦猴两手撕扯那张报纸,几片碎报纸从他手里飘飘悠悠落在地上。瘦猴还不解恨,又在那几片碎报纸上踏了几脚,才悻悻地转身而去。

   木子蹲下身捡起那几片碎报纸,把它们一一抻平,再小心地叠起来。还好,还能拼起来看。木子边往外走边想着自己怎么给松子说这张碎报纸的来历呢?

   那天下午,木子的心随着那张报纸也碎了一地,似乎也被瘦猴无情地狠狠踏了几脚。博城庄上的人们都说,坏种都是天生的,坏种生下来就是为了变着花样祸害人的。木子觉得,瘦猴天生就是个不通人气的坏种。他凭着自己的知青身份整日胡闹,还专干欺负老实人的事儿。呸,什东西!报纸留在他这种人手里也等于废纸一张。还知识青年呢,恐怕他连松子的一根汗毛的知识都没有。

   木子受了瘦猴的窝囊气,满肚子都是委屈,一路上只顾对瘦猴发恨撒气,反而忘了自己是怎样穿过石墙胡同的了。到了松子的小草屋,松子正在屋里织鱼网呢,松子见了木子,先伸手抓他的头发,又拽他的耳朵;最后对着他的肩膀轻轻捶了两拳,两个人这才说起两个多月没见过面的话来。

   松子接过碎报纸也没问是怎么碎的,他先看了报头上的日期,就已喜不自禁了。趁着松子在桌子上拼接那张报纸,木子就想给松子说说长舌怪和女特务的事儿;还想问问自己在学校看见的那窝鸟是什么鸟。可还没等木子开口,松子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嘴里说道,是大地震,肯定是特大地震!向这边传过来了,都准备防震吧!

   木子望着松子惊骇的脸庞茫然无语,这时,松子像是自言自语,又说道,大地震才是开始,天灾人祸都有,得变!

    

   一直以来,不论松子说什么,木子都相信。譬如,今天松子说先有的鸡,后有的蛋,木子相信;明天松子又说,先有的蛋,后有的鸡,木子也相信。即使自己一时听不懂松子的话,木子也相信松子说的是对的。此刻,木子不仅相信博诚庄上要摊上什么大事儿了,而且还盼着早点发生呢,最好是能像松子说的得变,即使变不了多大,起码也能像一场暴风雨彻底冲刷一下像瘦猴那样的腌臜龌龊的东西,也让博诚庄上的好心人清爽清爽,透透气儿。

    

   松子说的要传过来的大地震,木子听懂了,而且知道将是一场很厉害的大地震。接下来的两天里,博城庄上的人们就开始纷纷议论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地震了。据说,大地震将从北边的一个大城市传过来,那个大城市已经发生了特大地震,连人带楼全部埋在地下了。有人看见靠近那个大城市的铁道都拧成了麻花,大地裂开了缝隙。大地震传过来,博城庄的大地也会裂缝,家家都墙倒屋塌;大河将暴涨泛滥,狂泻的洪水冲毁田地和道路,原野变成一片汪洋。听街上的人们这么一说,木子就再也不想让博城庄摊上什么大事儿了,他甚至觉得,在大地震来临的时候,连瘦猴这样的害人精都很可怜。

   其实,对于这个大地震要传过来,博城庄上还是有预兆的。木子家就发生了一些异常现象。只不过当时谁也没往大地震上想。开始,一天早晨起来,木子奶奶就举着苕帚追着一只老母鸡骂,说它一定是中了什么邪,黎明天打鸣。自古以来母鸡打鸣可是不祥之兆。

   过了一天,木子家的大花狗晚上不进狗窝,整宿趴在磨盘上,没什么动静也冲着天叫半宿。第二天早晨起来,木子狠狠踢了它两脚。可到了晚上,大花狗还是狂吠不止,这一晚它和左邻右舍的狗的叫成了一片。木子想,看来是没揍改它,索性就由着它吧,反正也不是自家的狗一个在叫。

   这时候,木子白天就发现大街上有许多陌生的行人,他们面无表情,行色匆匆。他们都向着北边一个方向走,像是受了远方的一个无声的召唤,急着去办一件与己无关,却又生死由命的什么大事儿。

   再说吧,以往的傍晚总有几个上年纪的人喜欢蹲在文庙石台上,一边吸旱烟,一边扯博城庄上的闲话儿。他们有一搭无一搭白上几句,就悠闲自在地吐烟儿,那闲适劲儿赛过了神仙。现在仍有几个上年纪的人蹲在那儿吸旱烟,却个个都像有烦心事儿,相互也不搭言。其中一个像听到了远处有什么动静,伸直了脖子侧耳朵细听,其他的那几个就都看着他,好像都等着他听出个什么事儿来。

   这时候,上边就发布了防震通知,也就从那天开始,博城庄的大地还没震得裂缝呢,博城庄上的天倒是先漏了,下雨,没完没了地下雨!大一阵,小一阵,不大不小又一阵,每天都这样下,太阳好像从此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南大街上每户人家早就都在自家庭院里搭起了草苫窝棚,一家老老少少一天到晚都躲在里面防震。一天上午,其实木子也不确定当时是上午,还是下午。当时,淅淅沥沥的小雨稍停了一会儿,母亲和姐姐就赶快出了家门,她们要到大街上去,打听打听博城庄上的地震情况,打听打听大河的汛情。她们坚决不允许木子跟着,她们说,这是为了防着大街上哪户人家的院墙突然倒塌,正好让木子赶上,一下子就把木子压在下面了。

   窝棚里又湿又冷,连奶奶都受够了窝棚的罪,她留下木子一人呆在里面,自己回到堂屋里,坐在八仙桌子旁的老椅子上抽烟袋。木子也想回堂屋,就钻出了窝棚来,奶奶看见了就冲他不停地挥手不让他进屋。奶奶说她这把年纪死也就死了,木子可不行,赶紧回窝棚里去!

   木子想了想,自己还是怕死,就又回到了窝棚里,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蜷缩在杆草捆上,咒骂起大地震和这场绵绵不绝的雨来。这该死的大地震把整个秋假都给毁啦,它一点儿也不痛快,都防它半个月了,它还不来。可说它不痛快也不对,北边的那个大城市不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全部埋在地下啦,能说它不痛快么?那么,大地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它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呢?

   木子躺在杆草捆上正在瞎琢磨,忽地听到头枕的杆草捆下面有细微的流水声。他翻身扒开那个杆草捆一看,竟是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木子就趴在小溪旁玩起水来,他从谷杆上摘下枯叶,用手掐碎一片一片丢进小溪里,细碎的枯叶像一片一片小舟,摇摇晃晃的顺流漂进杆草下面的黑洞里去了。木子就幻想着他的船队在黑洞里闯过了一道道激流险滩,最终浩浩荡荡驶进了大河。不知玩了多长时间,木子趴在杆草捆上睡着了。

   木子醒来的时候,母亲和姐姐已经回来了,姐姐兴奋地告诉他,这种苦日子快熬到头啦!她跑到初中学校去了,看见很多老师正忙着准备开学呢。

   姐姐还说,从学校回来,她和她的两个同学又跑到河边看人逮鱼,大河的水涨得很汹,河水都漫过了老石桥,从上游下来的鱼纷纷往老石桥上空跳,它们想跃过老石桥蹦到下游去。有很多胆子大、水性好的人就站在激流没腰的石桥上,头顶着脸盆,或着双手举着张开口的麻袋,从老石桥上空接鱼呢。

   什么!大河里竟还有这等好事?木子觉得大河可是和自己最亲的,大河不止一次留下过自己的魂儿,都是母亲和得了神通的李佩群他娘深更半夜才叫回来的。按说大河里的这等好事,无论怎么轮也该轮到自己啦。木子又羡慕又嫉妒,他一刻也不想待在窝棚里了,他想拿着脸盆跑到老石桥去,看看大河里的这等好事是否还等着他。

   第二天,母亲就放木子上街了,但决不允许他去河边。大人们都去田野里抢秋了,耽误了二十多天的农时必须在十天之内抢回来。玉米、大豆和高梁都得从积水过膝的田地里抢出来,能多抢出一块地来是一块地。大人们忙得一天两头都不见人,南大街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待在家里。那么多天木子几乎没朝过母亲的面,家里都改成了奶奶和姐姐做饭。母亲则是天不亮就走,晚上回来时木子已睡着了。有一天早上木子早起了一会儿,母亲一个人吃过早饭正急匆匆地准备出门,她对木子只说了一句话,洼地里的庄稼恐怕要绝产了!

   那天傍晚,天空放晴,天光大亮,连绵二十一天的阴雨终于停了。木子出了家门,看见孙红春和她的两个弟弟坐在铁匠胡同口的石台上,木子走过去也坐在石台上。防震窝棚里的生活把小伙伴们隔绝开太久了,他们咋一见面,似乎忘记了惯常是怎样打招呼的。可好像又存在着某种默契,即使不打招呼,只通过一个眼神的传递,彼此都能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心情是相通的。

  他们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西边的天空发呆。那一刻,铅灰色的云层后面照射出耀眼的光芒;云层下面突然燃起了红彤彤的火焰,把西半天烘染得鲜红透亮。不知什么时候,又有几个小伙伴聚拢过来,望着如鲜血染红的西半天,脸上都露出惊怖的神色。没有了以往的叽叽喳喳和嬉笑打闹,气氛显得异常宁静肃穆。木子们第一次被雄伟瑰丽的景象完全慑服了,心里充满了对大自然的无限敬畏。

  

继续阅读:第三章 这难道是鬼使神差的报应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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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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