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呀,大地啊!木子的脑瓜子已被孙丽颖的话搅得翻江倒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才考上的大学,学的竟然是别人眼里替人类操心算命的专业;他更没想到,自己田野牧笛式的童年,在家乡人民眼里竟然是个连亲娘都嫌弃的顽童!
孙丽颖率真而不乏亲切的话,让木子哭笑不得,真切感受到了有口难辩的无奈。他心里暗暗叫苦不迭,不管怎么说,即便是童年的玩伴,也不该在一位自己刚认识的漂亮的女生面前,提多少年前似有似无的那等窘事儿呀。
可孙丽颖没觉得她说的有什么不当,仍笑吟吟地望着范霞,启发范霞去无限想象,那个顽童究竟顽劣到何等的历史记录。她竟忘了人家可是中文系的才女啊!
木子心里虽风大浪急,但脸上仍佯装波澜不惊。根据在校园里打交道的经验,木子了解学理工科的人说话往往都不加修辞,尤其是学高等数学的。没想到幼时乖巧伶俐的孙丽颖,现如今变成了一颗典型的数学脑子,并且是女数学脑子。
不得不说,范霞身上透出的青年女性的优雅气质,吸引了木子的视线。孙丽颖说那些数学脑子的话时,木子就很在意地偷瞄范霞脸上的表情,开始她听得挺有趣儿,可当她一听到范校长三个字,本来洋溢着笑意的眼角突地抽搐了一下,随之眼里闪过一丝阴郁的神情。她也绝不借着范校长的话题插话说些什么。
这让木子好生纳闷,那可是她父亲呀,她为何如此淡漠?反常!木子暗自给范霞优雅的气质减了不少分。
孙丽颖说完了,三人之间有片刻的沉寂。礼貌起见,木子脸上堆起笑容,就主动和范霞搭话。木子发现,一旦离开刚才的话题,范霞表现得十分健谈,她说着好听的轻巧不失标准的普通话侃侃而谈。渐渐地木子就成了她的听众。
开始,两人聊的无非是各自学校的环境和交通如何如何;校园里的各种时尚和各类活动又如何如何,云云。不过,就聊了一会儿,她就重点往学生会组织的各类活动上说事儿,凡此种种。木子就装着极有兴趣地听。听着听着,木子霎时领悟了,原来她一直在暗示木子,她是她们学校的学生会的大领导。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候车厅门口出现了一个穿车站制服的中年男子。他手持一个电喇叭一遍一遍喊,开往大洼铁矿的班车开始剪票了。范霞起身,背起一个大旅行包,手提一个精致的小皮包,向木子和孙丽颖道别,说她要坐的班车到点了。
范霞走后,木子和孙丽颖好像才放下顾忌,畅所欲言地热聊起来。从小学到高中因教材和学制的变化,两人都历经求学路上的波折,然仍坚持苦读不辍,终得善果。虽说近十年没见过面,可彼此都听到过对方的消息,时间并没有造成两人之间多大的生疏感。
两人都急于先问话,你一句我一句聊的话题就比较多,比较杂。木子给了孙丽颖许多问题的答案,诸如关于那个厂和那个厂的子弟学校;木子又是在哪儿上的高中;木子的父母和姐姐近况如何;木子自离开家乡回来过几次;等等,不一而足。
木子急于知道的中街大队东校的小学,西校的初中有无变迁?小学里自己熟悉的几位老师后来怎样啦?自己同班同学谁谁,孙丽颖是否认识,现在他们干什么?孙丽颖的父母兄弟境况如何?木子也都得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木子问完这些,脑子里立即又有许多问题涌出来,不分先后搅在一起。突然间,木子觉得自己问的始终没有抓住重点,所有这些都不是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他脱口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范校长怎样了?话问出口,木子自己先一惊,自己为什么这样问呢?应该问范校长一向可好,或者问范校长近况如何,这才是正常的问候呀。
完全超乎木子的所有想象,孙丽颖平淡地说,范校长早死了。大约是你家搬走后的第五个年头。那年冬天,他在学校宿舍里煤气中毒,没抢救过来,就死了。
哦!木子不知道自己是震惊,还是悲伤,心忽地往下一坠像是坍塌了一角似的十分难受;鼻子也止不住一酸。他迅速平复了心情,就又问,我无意中发现,刚才你提到范校长时,范霞的神色立刻变得那么复杂。不知你觉察了没有?你应该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吧?毕竟你离他们那么近。
木子怕孙丽颖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问题,又补充道,你现在常和范霞在一起,应该多少了解一点儿她对范校长的态度。你知道,我是非常尊敬范校长的,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我都没忘记他。
谁知,孙丽颖听了木子的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好像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语无伦次地说,那两年范校长一直向上级申诉,要求落实政策,恢复自己的工作待遇。他原是台城农业水利学校的老师,他后来才成了咱们小学的校长的。
她低头从随身斜挎的书包里,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递给木子,说,喏,这是我们的院报,最新一期的,第三版上有范霞回忆她姥爷的文章。你看看就能了解个大概了。
木子接过报纸,疑惑不解地望着孙丽颖。孙丽颖说,范霞这篇文章里都有。那两年学校里老师们也传说,当年她姥爷的日记本是范校长交到上边去的。唉,都说范校长死和这有关。
这时,那个手持电喇叭,身穿制服的男工作人员又出现在候车厅门口。他不停地喊,养马场的剪票了!孙丽颖闻听一把拉起木子,紧张地说,快!背上你的包,咱们要坐的过路车开始剪票啦。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等木子和孙丽颖在大河新大桥北下了车,从博城庄前大街走回南大街上,天都擦黑了。两人在木子小叔家大门口分了手。
面对突然回来的木子,小叔全家自然是喜出望外。木子望着曾经熟悉的庭院倍感亲切。自己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似乎角角落落都藏着自己幼时的影子。
看着小叔一家人,木子眼前物是人非。祖母在木子上高二时的那年秋天去世了,当时只有父母和姐姐回来参加了葬礼;小叔六年前因为党员超生,被很狠处罚过,人才四十多岁就已佝偻了身躯。庭院的女主人—小婶也不再是当年那位充满活力的青年女社员,她面色粗糙晦暗,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而两个堂妹则完全是陌生的两个小姑娘,大的十岁,小的才六岁。
晚饭后,木子要去看望小姑,小叔想让木子明天去。木子还是坚持当晚就去,小叔只好答应了。其实,木子发现留宿小叔家十分不便,西厢房和南屋已不再住人。堂屋东西两个里间,分别住着小叔两口子和两个堂妹。木子打定了主意去小姑家,如果没记错的话,表弟应该十一岁了吧,听父母说过小姑家建了新瓦房,晚上就住在小姑家,和表弟睡一张床。
木子先把一支新钢笔送给大堂妹,她立刻欢欢喜喜地去找墨水试钢笔。看见小堂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木子就从带回来的两盒糕点里分出一盒交给小婶,并示意小婶打开点心盒,拿出两块来先让小堂妹尝尝。小婶也不搭理木子,转身就把那盒点心锁在了一个高柜子里。木子只好蹲下来哄小堂妹,说明天带她去供销社再买好吃的。
木子把送给小姑的另一盒点心装进书包背在肩上,让大堂妹打手电筒领路,两人就出大门了。
记忆中,小姑家在后大街上并不算远。可堂妹领着木子从东大街上拐进一条胡同,从那条胡同出来,绕过似是幼时的宋家湾,又进了一条胡同。木子一路上迷迷糊糊也不问路,任由让大堂妹带着走。最后来到一家大门前,大堂妹说,小姑家到了。
已到掌灯时分,家家户户的电灯都亮起来了。小姑家大门虚掩着,木子和大堂妹推门而入,径直跨进了堂屋门。小姑一家面对木子这个不速之客又惊又喜,自然是嘘寒问暖一番。
木子环顾屋内,小姑家的新屋建得非常宽敞,家具也是八成新的。日子过的肯定比小叔家殷实。说话间,木子就扳住稍显腼腆的表弟的肩膀,认真地说,去把你大表妹送回家,一定送到家才能回来哟!
乡村晚上熄灯早,木子虽说经历了一天的车马劳顿,可由于过度兴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等表弟睡着后,他就打开灯,从书包里拿出孙丽颖给他的那张报纸,垫高枕头躺好,翻开报纸找到第三版范霞那篇文章,细细读了起来。
文章的题目是《怀念我的外祖父周利昌》,文章洋洋洒洒五千多字,占了整个版面。果然是才女啊,文采斐然,动情之处如泣如诉,说理之节义正辞严。读来感人肺腑,令人慨叹不已。
文章大意是说,外祖父周利昌是一省教育界之北斗,是全国闻名的专家教授。无论是在领导岗位上,还是在学术研究、教学实践方面,都做出了光辉的业绩和贡献。他一生谦逊好学,待人和蔼可亲,对待家人严格要求,是我等后辈学习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