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挤上了通往学校的一路公交车。公交车人挤人,木子一直把两盒点心顶在头上,下了车才从头上取下来。回到学校,他先把两盒点心和两支新钢笔放在宿舍里,就急匆匆地赶着去食堂吃午饭。从食堂回宿舍后,稍一休息,就开收拾明日旅程的行囊。
傍晚去食堂吃饭时,看到卖饭的窗口只保留了两个,并且窗口旁贴上了提示,上面说本窗口供应饭菜截至次日中午。木子随便打了点饭,凑合吃了,就回到宿舍。宿舍楼里空空荡荡,从一楼到三楼木子没有遇上一个人。宿舍里也只剩下了木子一人。
木子关了灯,早早地躺在了床上。也许一时还不适应这么出奇的寂静,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开始盘算自己这次家乡之行的开销。盘算完了,还没睡意,又反复分析这趟回家乡看看的动机,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是功利的,还是情感的?
这时就有一个人影伴着一支缥缈而哀伤的二胡曲子,脑际深处闪现出来。木子现在早已知道那支曲子叫《二泉映月》。哦,是范校长!这一幻觉再次出现还是让木子不胜诧异。可又觉得,其实他离自己一直就不太远,随着岁月的流逝甚至越来越近了。也许他就在这个校园里的某一处,一直观望着自己呢。
想起范校长,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郑老师,她还好吗,她嫁了胖纺锤幸福吗?想到幸福二字,木子都觉得自己幼稚可笑。
木子又想起上午在食品店门口说谎的事儿,即使在黑暗中仍感到赧颜。木子已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面对青年女性时,潜意识里老是冒出一股蛮力去取悦,抑或去征服对方。这是正常的潜意识活动,还是自己有什么心理问题?如果有问题,那又是不是当年郑老先生所担心的自己留下的心病?倘若如此,那郑老先生的道行堪比弗洛伊德。
理智占据了木子大脑的上风,不能再胡思乱想啦!他强制自己赶快睡觉,明天还要一早起床呢,可千万别耽误了久盼的行程。
第二天上午,木子早早赶到了省城长途汽车站。车站候车大厅里反复播放着一首流行的昂扬的男高音思乡歌。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的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木子在歌声中坐上了开往台城的长途客车。木子的座靠车窗,这座十分当意,方便欣赏沿途的风景。车上坐满了人,大客车驶出长途汽车站,拐拐弯弯驶离了省城。
大客车驶出省城地界前,沿途站点很密,每个站点上等这趟车的人都很多,过道上挤满了人和行李。车内的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和尘埃的混合味道。大客车每行至上坡路段,就如一头老牛喘着粗气吃力地往上爬,等拖着一屁股浓烟好不容易爬上坡顶,才稍稍缓缓气儿,跑得也轻快了一些。就这样,这辆大客车一路拥挤、颠簸,喘息,用了接近三个小时才到达台城汽车站。
木子下了车,按车站内的指示牌,找到了市郊发车区,准备在这里换乘开往博城庄的市效客车。市郊发车区在露天车场一角,木子肩上斜挎一个大旅行包,手提一个小书包,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停地穿梭,可他找遍了市郊发车区,也没找到发往博城庄的客车。
木子连问了发车区内的两辆待发客车上的司机,他们都摇摇头,不甚了了地说,这边没有发往博城庄的车。木子好生奇怪,这里那么多发往市郊村镇的客车,为何独独少了发往博城庄的呢?
这时已近下午两点,木子还没吃午饭。他本就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回到博城庄,现在更是没半点胃口想吃饭。他望着露天车场上喧嚣的交错流动的人群,脑袋有点儿发晕,感到从未有过的进退失踞。
木子站在原地发了一会愣,觉得还是找个车站工作人员问一下比较可靠。他看了看四周,附近没有车站工作人员,就打算进候车大厅,去找售票窗口问个明白。
进了候车大厅里,木子看到,靠大门的几个售票窗口前都排了长队,而最里面的一个窗口前只有七八个人排队。木子就从后面绕过去,跑到最里面的那个窗口边,对着窗口前排队的那七八个人躬躬身,说他很急,只是朝窗口简单地问句话。
木子伸长脖子几乎把脸贴在窗口玻璃上,大声向窗口下方的一个小木洞问,我去博城庄,请问在哪儿买票,在哪儿乘车?小木洞里立时传来一位女售票员的厉声回应,后面排队去!
除此之外,再无二话。这让木子一时费了心思,犹疑不定。她什么意思?是让自己到后面排队再来问她;还是让自己到后面排队再来买票?木子脑袋里正在快速推断二者哪个可能性更大,就在这时,一个大眼睛,瘦高个,穿绛红色棉大衣的女生,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女大学生为木子解了难题。
她从队列里歪出头说,去博城庄就在这个窗口买票!说完这话,她笑岑岑盯着木子继续说,你一定是南大街上的木子叔吧!
她称木子的乳名,并且后面又加上了辈分称呼,这让木子又惊又喜。木子几乎同时认出了她,孙丽颖!其实木子刚才来到窗口边,对着排队的人们点头哈腰时,仅仅一瞥就觉得排队的一个红衣女生怎的那么眼熟呀。因为急着朝窗口里面问事儿,木子就没再想那个女生究竟是谁,而孙丽颖当时一定认出了木子。
孙丽颖家住在木子家对街的铁匠胡同口上。她小时候叫红春,后改的学名叫孙丽颖。她比木子大两岁,早一年上学。当时她为了照看得哮喘病的小弟弟,就晚了一年上学。她家是地主成分,本来有前后两进庭院。后来前庭院单独辟出来,成了十二生产队的队部和仓房。他们全家就住在后庭院里。
木子记得小时候,她是一个特别有主意的小女孩儿。她常带着那个得哮喘病的弟弟在铁匠胡同口玩耍,而他们跑动的范围绝不超出胡同口一块大得出奇的青石板。
时至今日,木子仍记得,自己小时候和他家建立了一种特殊关系,这种特殊关系是木子和南大街上所有街坊邻居所不曾有的关系。那就是木子当年是孙丽颖她爹的忠实听众。
仲夏的夜晚,酷暑难耐,南大街上的人们都到大街上纳凉。孙丽颖她爹喜欢说古,木子就缠着她爹讲西游记故事。可他老是讲一点儿就不肯往下讲了,木子听得根本不过瘾。他像是兜里装满了糖豆,故意露给木子看,等木子馋急了,才掏出一颗来给木子解馋。
有一个入伏的夏夜,人们都在大街上乘凉,她爹和一个街坊争论起古书上一个没说明白的问题。就是两军阵前,各出一将杀了多少多少个回合,那么一个回合倒底是怎么算的?
她爹说,很简单,两将面对面错马杀一招;两将勒马返身再错马杀一招,各自回归本军前。这就算是一回合。
那个街坊说,一回合就是两将在阵前耍武艺打一通,两军擂鼓的小校什么时候停了鼓,各自回归本军前,才算一回合哩。
木子当时想都没想就投了她爹一票。不为别的,单为下次好听他的西游记啊。再者说,若是两个擂鼓小校一起发坏擂起来不停歇,那还不得把两将都累死。
打那以后,孙丽颖全家就都高看木子一眼了。木子历来就是这么个人儿,偏理不偏人,地主家的人说的话不一定不对呀。
至于孙丽颖,前些年小姑去看望父母时,提到过她,说她真给宋家争气,考上了台城一中,如何勤奋学习,她爷爷又如何对她呵护有加。再后来,一封大堂哥的来信中也提起她,说她考上了省西部一所师范学院的数学系,成了博城庄上为数很少飞出去的金凤凰。
这会儿不用问,她也是回博城庄。孙丽颖帮木子买上车票,两人离开窗口几步远立住脚,她才给木子解释,为什么在这个窗口能买到去博城庄的车票。
她说,台城到市郊各村镇的客运都被个体承包了,台城到博城庄顶多三十里,因为路途短,客运跑不出数来,就是钱挣不多,明白吗?所以就没有去博城庄的始发车,要想坐客车去博城庄,只能坐过路车。外面倒是有个体的过路车,人挤人不说,没个正点儿。
她举一举手中的车票说,这趟过路车是汽车站的,正点发车;说不定还有座呢。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木子看见,原先排在孙丽颖身后的另一个女大学生买完车票,离开窗口向这边走过来,她站在孙丽颖身边也不说话,大大方方的听木子和孙丽颖两人说。
她面庞白皙,五官精巧,戴一副无色化学镜架的眼镜;头发微鬈,扎一条粗辫子垂在脑后。她的穿着打扮明显十分时尚,外面穿一件靓蓝色毛呢大衣,里边搭配象牙色高领毛衣。木子还注意到,她脚上穿的是黑色高跟皮靴。
这时,孙丽颖赶紧侧过身来向木子作解绍,范霞,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中文系的!孙丽颖特意把中文系的四个字咬得很重。木子领会,孙丽颖的潜台词是,人家可是个才女啊!
随即三人各自带着大包小包,在近处寻空座。恰好有一张排椅空出来了,三人就赶过去坐下,把行李放在脚边。等三人都坐安稳了,孙丽颖面对木子继续介绍说,你可能不认识范霞吧?但我说一个人,范校长,你一定记得。范霞是咱们小学范校长的大女儿。
经孙丽颖这么一说,木子眼睛一亮,才顿时明了为什么自己刚才看范霞第一眼,就有似曾相识之感呢。别说,她还真有当年范校长的模样。木子暗自惊奇,昨晚自己毫无端由地突然想起范校长,今天就遇到了他的从未谋面的女儿,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弄人吗?
接着,孙丽颖就把木子介绍给范霞认识。她说,他是博城庄南大街上俺家的街坊,没上完小学就随父远走他乡了。人家现在省城水大上学,什么系来着?噢,对啦,我听说的,好像是学易经替人算命的那类专业吧?
她看到木子脸上纳罕的表情,又接着说,呃,当然和咱南大街上故去的李半仙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啦。你们是为全人类操心算命!你是八X级吧,比俺和范霞低一级哩。
她最后还稍带了两句,说,小时候,他是博城庄南大街上有名的淘气包,俺二奶奶,就是他妈,有次实在管不了他啦,就抓住他的两只脚,把他倒提着往井里续,人家都不带告饶的。
听说范校长还去过他家家访过哩,能让校长亲自家访,啧啧,你就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