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队的节目越练越熟，木子和其他队员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壮。加上三个老师十几个人挤在柴房里排练，都嫌忒憋得慌。这天下午，队员们都纷纷向郑老师提意见，要不咱们上外面大树下面去练吧。三个老师一合计，说也行，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溜溜了。
从屋里出来一练，就有没上课的老师三三两两的过来看。看了一会儿，都说不错，没有白下的工夫。也有两个老师指指点点提了些意见。李老师说，是哩，是哩，真得改一改呢。可能是大诗人新写的快板书第一次面向观众的缘故，他紧张得不行，脸涨得通红，额头上还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当节目排练到一半时，就听当～当～当，第三节自习课的下课钟声敲响了。顷刻间，呼啦一子就围上来很多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的越围越多。都大呼小叫的，比排练节目的队员们还兴奋。歪脖老头就跑过来，帮着也刚赶到的范校长一起维持秩序。
木子还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头攒动的阵势，况且里边两圈的学生都快蹲到脚边了。他比大诗人还紧张，手心都攥出汗来了。他想喝口凉茶压压惊，就跑进柴房里一口气儿喝了一缸子。出来后，觉得挺管用，自己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应该再去喝一缸子巩固巩固。随后，木子又巩固了两回，当快板书前面的节目快结束时，盛凉茶的瓷盆都让木子喝得快见底了。
这时，李老师的眼睛寻到了木子，示意他做好上场的准备。李老师这一瞥不打紧，木子突然觉得腹部酸胀，紧迫的尿意让他拔腿就跑。他憋着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厕所，却一时间尿不出来了。木子心里那个急啊！可急也没用，还得慢慢来。
好歹等自己尿完出了厕所，木子低着头赶紧往回走。当快走近柴房时，一抬头看见，围观排练节目的学生们都扭头朝自己看。迎着众多复杂的目光，木子几乎迈不开腿走路了。
这时，木子看见人群后的郑老师也在看他，她不一样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和期待。郑老师在班里都说过两回了，说自己参加公社的汇演是全班都光荣的事儿。为了郑老师和全班的荣誉，绝不做怂包！木子刹那间鼓足了勇气走过去了。
他走进人群当中的场地时，听到一个高个学生对身边的同学说，嘿！这小子该不会是吓出来的尿吧。
木子站在人群当中的排练场地上，定眼看了看蹲在前面的几排学生，他们不是本班的，都不熟。他再往后看时，看见了吴玉强，隔着两个本班同学，又看见了党同林。他们站在人群里，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唻。木子终于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了。
李老师微笑着把竹板递给木子，又轻轻点了点头说，开始吧！
木子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立刻转动起来。他举起竹板先叭叭的狠扇了一阵儿，压住喧闹的场子。排练场地上竹板声清脆而洪亮，随即大诗人写的快板书合着竹板的噼里啪啦的节奏，从木子嘴里像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像大河之水滔滔不绝。
木子没忘范校长亲自教给他的那几个动作。可当木子左弓步往前，左手立掌往地上猛一劈，狠批四人帮时，他却发现脚前的地上有一行蚂蚁正在匆匆忙忙通过；当木子跺右脚，左手握紧拳头举过头顶，动员大家鼓足干劲时，他看见头顶上的树叶随着风一闪一闪的反照出绿色的光芒；当木子右弓步往前，左手伸直四个手指朝额头上方一挥手臂，向着四个现代化进军时，他又看见天空有一朵悠闲的白云飘过了树冠的间隙。
木子的快板书演完了，有两个观众老师带头鼓起掌来。一阵掌声落下后，围观的学生们也都渐渐散去。表演队的三位老师成功的喜悦溢于言表；队员们则都蹦蹦跳跳，唧唧喳喳。表演队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笑啊，说啊。这会儿，歪脖老头走到木子跟前，伸手就拽住了木子的一只耳朵。他的手指很粗糙，但用的劲儿却十分轻柔。他对着范校长和三位老师说，俺就说嘛，这小家伙用不着放地雷，人家有大炮哩，保准儿的一炮就能打响，呵呵呵。
公社汇演的那一天说到就到了。表演队的老师和队员们都一大早吃过饭，就来到学校大门口集合。他们享受了博城庄上外出公干的最高待遇，坐上了大队派来的三匹枣红马拉的大马车。赶马车的老宋长鞭一甩，三匹高头大马一齐点头用力，马蹄得得，中街大队小学的表演队声势夺人地朝着公社出发了。
公社在博城庄东北方向，大约有二十多里路远。大马车翻过老城头北边的黄草岭，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进了宝积村。宝积村不大，眨眼工夫就穿过了村子。出了村子北头，木子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大道是沥青石子铺成的，大马车驶上大道，如同船行在平静的水面上，一点儿颠簸都没有，又快又稳。
大道两旁分布着公社邮局、粮所、新华书店、朝阳饭店、卫生院和信用社等等这些个机构。都是木子在博城庄上听大人们说过，但自己没见过的公社大部门。
大马车继续往北行驶，过了大道北头的一座水泥桥，老宋用鞭子指一指桥西的供销社大门，说，过了晌午，咱们都在那儿集合。
他嘴里说着桥西，手里缰绳却往右收紧，三匹大红马踮着碎步拐向了桥东的街首。没走多远，在街道北边一个大院门前，老宋就勒马停车了。木子跳下大马车，看看大院门旁边竖挂着的白底红字长木牌，就知道了这里是人民公社大院。
和公社大院一路之隔，有一座高大的穹隆建筑，大门宽敞气派。郑老师说，那是人民公社大礼堂，也叫影剧院。全公社的小学汇演就在那里面举办，要进行两天哩。咱们学校是今天的第一批表演队。
表演队队员们排成两行，跟在三位老师后面穿过街道，走到了大礼堂门口。这时候，只见从街道东西两头涌过来成群结队的人流。李老师说，街道两头过来的人们都是来做汇演观众的。
在街道上的人流里面，有一队队整齐的学生；有三五成群的公社干部；还有附近村子里下地劳动的社员。在长长的混杂的人流中，木子一眼就能认出社员来，他们个个显得又黑又瘦，不论怎样倒饬自己，都掩不住面露菜色。木子想，如果自家住在宝积村，或周围很近的什么村，也许母亲就在他们里面，她也会来看自己表演节目哩。
进了大礼堂，李老师让郑老师和大诗人领着队员们在后台入口处等她，她去登记处要份汇演秩序单。那里有她的一个同学，她还想顺便了解了解这次汇演的内部情况。
不一会儿，李老师就回来了。她说，这次参加汇演的学校和节目太多啦，都超过了往年。汇演组委要求咱学校报上去的节目四选二；咱们排在登台表演的第三个学校。李老师又解释说，咱学校还算是好的，有的学校二选一，三选一呢。
三位老师就商量四个节目选哪两个。李老师提议选全体大合唱和快板书。可能是觉得李老师有多次带队汇演的经验，郑老师和大诗人就一致同意了。李老师就又返回登记处把选出来的节目登记上。
木子注意到，就在刚才李老师提到快板书节目时，还笑眯眯冲着郑老师和大诗人眨眼，言语中也透出，里面那几个动作挺来兴。
木子当时心里就起了意见，噢，自己练了那么久，投进去了那么多真情实意，难道就是为了来助兴么！可当他转身看见高阔的礼堂穹顶和穹顶下黑压压的已入座的观众时，又突然觉得，对于这么盛大的场面来说，自己的节目实在微不足道。自己来这里表演，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学校的一项重要任务而已。
按照汇演秩序单，三位老师带队走到大礼堂最后面，找了一排空座坐下来，等待登台演出。
看到队员们适应了演出环境，人都稳定下来，郑老师就把提前兑换好的汇演补贴发下来了，表演队队员每人五角钱。也许木子是最后一个知道参加汇演有补贴的队员，当他从郑老师手中接过那张半新的五角纸币时，着实大大吃了一惊，一时间竟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儿好。
怎么还有这等好事儿！这五角钱可是母亲出一天工也挣不来的呀。看着手里这么轻易得到的五角钱纸币，木子心里隐隐同情起母亲来。又转念想，倘若每天给自己五毛钱，别说是来说快板书逗乐子，就算在上台装傻卖呆，打滚翻跟头，自己也乐意干！
当排在前面的第二个表演队还在台上演着他们的节目的时候，李老师就把自己的表演队带到了舞台后面。她仔细地给每个队员描眉画眼，往腮上扑粉，把嘴唇抹红，静静地等候上场。木子从舞台后面一角，扒开帷幕一条缝，向舞台下面一看，吓了一大跳，下面的观众席上通场全是神情专注的人脸，半明半暗中，每张脸上炯炯发亮的眼睛像一对小灯泡似的照射着舞台。
李老师一把揪回木子，面对大伙说，你们记好啦，我可只说一遍，上台后千万别看台下的人脸，要把自己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盯着刚才咱们坐过的那排座后面的墙看，就当那墙上有台词。
这时，上个表演队的节目结束了，一阵掌声过后，一位年青漂亮的女报幕员走到舞台中央报节目，有请博城庄中街大队小学表演队上场！第一个节目八人小合唱，大干快上有力量。
李老师抱着手风琴坐在合唱队前伴奏兼着指挥。李老师先用琴声起个头，她微微一颌首，舞台上霎时琴声高吭，歌声嘹亮，一支铿锵有力的新歌响彻大礼堂。其间队员们穿插的干脆利索，等其划一的肢体动作，更是增添了这支歌的斗志昂扬，勇往直前，压倒一切的气势。歌还未唱完，己经赢得了观众席上的两次掌声。最后一句歌词刚落下，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又经久不息地响起来了。
轮到木子表演快板书了。因为合唱节目大获成功，木子心里没有丝毫压力。他牢记范校长嘱咐的动作要领和扇竹板的诀窍，走到舞台正中站定了，啪啪的狠扇了一通竹板，算是静静场子。通过舞台两侧的扩音器，木子能听到竹板声十分清脆悦耳。合着竹板的欢快节奏，木子一张嘴，快板书有板有眼地脱口而出，像一条大河滔滔不绝。虽不是普通话，倒也吐字清晰，合辙押韵，韵味十足。
木子开始上动作啦。只是他低头猛一劈时，地上没看见一行蚂蚁经过；抬头往上举拳时，上空不见了翠绿明亮的树叶儿随风摇摆；往额头上方挥手臂时，空中也没有白云飘过。演着演着，木子忽地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架机器，一条无形的转动的皮带正带动着一连串齿轮，在齿轮的传动下，自己的胳膊腿儿完成着一个个固定的动作。这到底该有多好笑啊！木子心里不由得乐起来。
木子的快板书还剩下最后一段了，舞台下仍鸦雀无声。木子想，这下可完了，观众一定是让自己的机械动作舞弄得快睡着啦！他把目光从大礼堂后面的墙上收回来，偷眼往台下瞅瞅，嚯，都没睡着，都瞪着眼张着嘴望着自己呢。
木子霎时又提起了精神，响亮地吐出了最后的四句结束语，简短有力，气吞山河。随之，他狠狠扇下了最后一响竹板。
那么，掌声请响起来吧！
可怎么也没想到啊，那片平时乖巧伶俐的竹板，没像平时那样落下来，敲响木子手里握着的另一片。这次，它挣断穿系它的细麻绳，竟不管不顾绝情地飞啦。它越过舞台下的前排领导席，飞到了一个从后排座上弹起来的胖墩的手里。
木子的脑瓜子轰一声懵了，呆立在舞台上手足无措。他心里只反复叨念着一句话，演都演完了，这不算演砸了吧？
这当儿，就见前排领导席中间，站起来一位和蔼可亲的中年白胖子，看他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应该是个大领导。他问舞台上正跑向木子的女报幕员，这位表演者是哪个学校的呀？女报幕员惴惴不安地回答，吴书记，他是博城庄中街大队小学的。
大领导说，我就说嘛，果然是博城庄上的，够劲儿！这才叫表演哩，只有带着思想感情演，才能使出这么大的劲儿！随后，他左右转身，带头鼓起掌来。后面的观众席上立时掌声和笑声响成了一片。
木子当然明白，掌声是人们送给那个大领导的，笑声才是给自己的。不过，自己的快板节目演都演完了，这应该不算演砸了吧？木子带着他的疑问，黯然神伤地退下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