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了多久,陈怀民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
周围一片漆黑,仿佛有一把刀从左侧眉毛上方割到右眼,疼得他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嘶!”
这时候,在他耳边忽然就响起了无数人激动,兴奋的声音。
“醒了,醒了!”
“航空英雄,终于醒了!”
“太好了,老天爷还是眷顾好人啊!”
陈怀民听着“航空英雄”、“老天爷”之类的话,只觉得一阵困惑。
“我,我没死吗?”
“我……我这是在哪?”
他正要挣扎着睁开眼睛,忽然一只冰冰凉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面颊。
“别动!”
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声音说道。
“你眼睛上的伤口才刚结痂,别睁开眼睛!”
就在那只手抚上脸颊的瞬间,陈怀民忽然就觉得安心了许多,仿佛脸上的刺痛也没有那么难忍了。
那声音继续说道:“别担心,你眼球还在,你没瞎……”
“还能开飞机!”
陈怀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只要眼睛还在,还能开飞机,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他稍稍平复了心情,问道:“请问,我昏迷了多久,你们这是哪?”
那女孩温声说道:“你昏迷了两天,现在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九月二十二号。”
“这里是芜湖,皖南医学院的弋矶山医院。”
陈怀民听说自己昏迷了两天倒没有太惊讶,反倒是听到“芜湖”两个字,不禁诧异了一下。
“天哪,都已经落到芜湖了?”
芜湖距离南京有一百多公里,在当时开车要四五个小时,几乎已经是南京防御圈的最外围了。
很快,有可能是医生的男性催促道:“好了,病了醒了就不要围着了,都去忙吧!”
“病人需要静养!”
那之前用手按住陈怀民的姑娘说道:“罗医生,陈英雄这一床就交给我来看护吧!”
姓罗的医生笑道:“行,小杨护士,你是真在前线战地医院干过的,我们科里就你水平最高,就拜托你啦!”
陈怀民听到这里,罗医生又笑着说道。
“照顾好病人啊,这可是我们医院的活宝贝!”
房间里的陆陆续续传来脚步离开的声音,最后随着一声门响,房间里恢复了平静,只能听到外面起飞“呼呼”的声音,掠过树梢。
陈怀民听到外面的风声,忽然就担忧起前线的情况来了。
“杨护士!”
他闭着眼睛,思绪却仿佛飞到了空战的现场。
“我们跟小鬼子打得怎么样了?”
那女护士声音严肃了许多:“还是等你康复了,自己看报纸吧……”
陈怀民有些不解:“为什么?情况很严重?”
女护士担忧说道:“我怕你会忍不住想冲回去开飞机……”
“你的伤口刚结痂,线都还没拆呢!”
陈怀民被她这么一说,反而更着急了。
“上海丢了吗?”
护士笑了笑:“这倒还没有。”
陈怀民松了一口气:“那就还好。那我们空军呢?”
说到空军,女护士摇了摇头:“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你当时飞机撞上了树,你被从机舱里抛出来,挂在了树上才侥幸保住一条命。”
“要不是附近的老乡看到你穿的中国空军的衣服,差点就把你当日本鬼子的飞行员给打死了。”
“你知不知道有多凶险?”
陈怀民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迫降后的情况,他也一阵后怕。
“那我的飞机……保住了吗?”
女护士见陈怀民都这样了,居然还在惦记飞机,冷哼了一声:“不知道。”
“听说是没起火爆炸,送到南京去了。”
陈怀民听到这,自言自语道:“那应该是保住了,太好了。”
女护士不解又有些生气道:“陈怀民,你这脑子里到底是怎么长?”
“你的命都保住了,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你还想要怎么样?”
“飞机,飞机有你的命重要吗?”
陈怀民被女护士这样呵斥,却没有生气,他平静地说道。
“杨小姐,我出战的时候,我们空军只剩下21架还能飞的飞机了……”
“但我们的飞行员远不止21个,如果我们没有了飞机,还要我们这些飞行员做什么?”
女护士顿时一愣,陈怀民闭着眼睛,继续说道。
“如果不是想保下这一架飞机,我为什么不跳伞,要迫降呢?”
“我的命其实不重要,飞机更重要。你懂了吗?”
女护士忽然就生起气来:“陈怀民,你一死了之,你是功成名就,流芳千古了……”
“你爹、你娘、你哥哥、你弟弟、你两个妹妹,怎么办?”
“你这人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陈怀民不禁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有两个妹妹?”
女护士又是一愣,语气有些生气,又有一点幽怨。
“你,你真的没听出来我的声音?”
陈怀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眼前似曾相识的声音,渐渐与记忆里一个人影重叠了起来。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淞沪事变结束的时候。
当时,陈怀民穿着第十九路军学生义勇军的灰色军装,她穿着洁白的护士服,一起在范庄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男孩子说,他要当空军,打鬼子。
女孩子说,他要上医校,当护士。
恍惚间,从民国二十一年的“1·28”淞沪事变,到民国二十六年“8·13”淞沪会战。
淞沪还是那个淞沪,时光却已马不停蹄地过去了整整五年。
难道,真的是她?
似是看到陈怀民没有反应,女护士更加生气了。
“哼!你真不认识我了?”
“好好好,你自己想想吧!”
话音落下,陈怀民刚想解释,只听得脚步声气鼓鼓地走了,临走还没关门。
“你……你门没关!”
陈怀民刚说了一声,就听到女护士折返了回来。
她“咚”地一声重重把病房的门关上了,然后又气鼓鼓地快步走了。
听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陈怀民却“扑哧”笑了起来。
“这个丫头,这么多年过去了……”
“怎么还是老样子……毛毛躁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