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民的猜测没有错。
那天下午，女护士再来给他换药的时候，陈怀民轻轻喊了一声。
“惠敏，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陈怀民清晰地感受到那只为他换药的手颤抖了一下。
然后，一个声音带着哭腔：“陈天民！你还记得啊？”
“好家伙，你个小赤佬，之前是装的，是不是？”
杨惠敏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你故意气我的，是不是？”
陈怀民一边笑着，一边躲着：“说话就说话，不要掐人啊！”
杨惠敏停手了？
不但没停手，而且掐得更起劲了！
杨惠敏抓不到陈怀民的胳膊，下手一把掐在了他的大腿上。
两根修长的拇指跟食指用力一掐，拿捏得死死的。
“嘶！疼的啊……你这是虐待伤员！”
杨惠敏这才开心地笑了起来。
“干什么！你喊就是了……”
她松开的手，用力又捏了陈怀民一下，笑道：“我是你的跟床护士，你叫破喉咙也没人会管你的！”
……
很快，两个儿时的玩伴就又熟络了起来，纷纷交流起了两人通讯中断后的经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杨惠敏给陈怀民的信寄到了白莲巷的家里，亏得大妹陈淑贞来杭州上学把信带了过来。
但天不遂人愿，陈怀民给杨惠敏回信的时候，由于时间过去太久，杨惠敏已经不住在那了。
一来二去，两人的通讯只能作罢。
陈怀民跟杨惠敏说自己在杭州笕桥的校训前，决定从“陈天民”改名“陈怀民”的壮志。
他讲自己与洋教官为了抢游泳池打篮球，跟洋教官开飞机在钱塘江上决斗……
明明陈怀民闭着眼睛在说话，杨惠敏却仿佛跟着他的描述，一起翱翔在天空之上。
但陈怀民并没有告诉杨惠敏，他在八月十四日，冒着台风借着前面飞机微弱的尾灯翻山越岭，飞机在飓风里颠簸得如同海啸里的小舟。
他也没有告诉杨惠敏，南京城的上空，密密麻麻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日寇飞机，射来的子弹会像一张火网，可以轻松把人打成一张血肉模糊的筛子。
杨惠敏则跟陈怀民分享了自己在战后在上海进修夜校，半工半读，后来被她服务的战地童子军送到皖南医学院培训护理与急救知识。
没想到淞沪会战爆发了，皖南医学院所在的弋矶山医院被改造成了战地医院接受前线伤员，人手紧缺。
她作为少数有再三考虑，干脆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居然能够在这里遇到久已失去联系的陈怀民。
但杨惠敏同样也没有告诉陈怀民，外面兵荒马乱，她从上海到皖南的路上，在山路上差点就被车匪劫走，害了性命。
杨惠敏也没有告诉陈怀民，她做手术时，曾经伤口被沾了脓血的手术刀割破过手掌，细菌感染高烧到昏厥。
她没有跟陈怀民说，在战地医院有多累，有多辛苦。
她只是告诉面前的男孩子，战地医院能学到很多东西，能够做一个救死扶伤的白衣使者。
战争的硝烟之下，江南小城里那一对曾经的青梅与竹马，心照不宣地告诉了彼此一些故事，又隐瞒了不少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不希望对方担心。
仅此而已。
……
9月25日的大清早。
陈怀民的房门忽然被杨惠敏用力推开，她激动地大声喊着。
“陈怀民，陈怀民！”
“你快看报纸啊！报纸上登了——平型关大捷！”
陈怀民蓦地从病床上站了起来，但他立刻意识到，平型关在山西省，并不是淞沪前线的地点。
日寇在制造“8·13”淞沪事变前，通过“7·7”事变在华北也发起了侵略战争。
平型关应该是华北战场的一场大胜。
听到不是淞沪前线的捷报，他略微有些失望地垂下头来。
此时，杨惠敏激动地晃着报纸，大声念道：“9月25日，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115师在平型关伏击日军第5师团第21旅一部，日军被歼灭1000余人，八路军伤亡400余人，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增强了全国军民的抗战信心。”
“此战堪称是国民政府与中国共产党合作抗日的典范，足以为全中华民族自豪。”
杨惠敏激动地念道：“陈怀民，你看，不止你们空军在奋战，就连共党的八路军也在奋力打鬼子呢！”
听到杨惠敏的话，陈怀民顿时激起了兴趣。
虽然他知道国民合作的事情，但他也知道，国民政府手上沾满了共产党的鲜血。
别的不说，空军当初在南昌三家店机场时就沾了大量共产党人的鲜血。
井冈山三骁将之一，红三方面军军长“黄公略”就是被国民政府空军给打死的。
国民政府在达成国民合作后，对改编的八路军、新四军也十分苛刻，压缩他们的编制，拖欠他们的给养与军饷……
这在军中都不是秘密了，连作为空军基层飞行员的陈怀民都知道了。
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八路军最精锐的115师居然敢全力出击，不计代价地去跟不可一世的日军第五师团拼命。
为的只是阻击日军侵略太原，保护第二战区司令官阎锡山的老巢。
这与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国民政府军队形成了彻底的反差。
“想不到，中国的共产党真的可以为了中华民族的共同利益，彻底放下与国民政府的血债血仇，全力抗战……”
“真是让人钦佩啊！”
陈怀民不禁感慨了一句。
杨惠敏跟着也说道：“对啊，以前的报纸上把他们说得跟‘吃小孩’的魔鬼一样。”
“到底谁是魔鬼，还真不好说呢！”
“其实共党的人哪有这么坏？”
“他们不但不坏，还好着呢！”
听到杨惠敏连续说了这么多好话，陈怀民忽然开口问道。
“你也是他们组织里的？”
杨惠敏摇了摇头：“我在上海的时候，认识不少加入共党的工友。但他们人都挺好的……”
她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来：“我……我哪够格加入共产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