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市场出来,两人又往地铁站方向走了一小段距离。李小一忽然意识到,苏哲能在这里出现,应该是住在这附近,不大可能和自己一样,为了抢个特价菜坐地铁而来。想到这里,她先停下了脚步,苏哲也跟着停了下来,转身去看姑娘。李小一伸出手去接他手里的袋子。“我不住这边,要去坐地铁了。”
苏哲却没有撒手把袋子给她的意思。李小一疑惑地看他,苏哲有点局促地说:“一起坐坐,可以吗?”他的中文仍然有点硬。李小一忽然想笑,又觉得有点不太礼貌,轻咳一声掩饰掉尴尬,然后很得体地说:“改天吧。我得回家做饭了,晚上约了室友一起。”
苏哲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又好像没想到怎么说。李小一猜,他可能是想要就“哑巴事件”和自己解释解释。而实际上,李小一并不需要他的解释,因为她早就明白,这件事里,苏哲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更不存在恶意,完全是场误伤。
于是,见他嘴角嗫嚅好几次后,李小一决定主动把这事揭一下。然而,她将要开口,电话就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张姐。李小一听见电话那头非常嘈杂,像是有很多人在吵架。李小一等了好几秒,张姐的声音才从嘈杂的背影音里传来。“小一,姐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别等我了哈。王大妈和李大爷两口子吵起来了,我在调节呢。”她的声音很大,应该是知道那边太吵,怕这边听不清。李小一赶紧回应:“知道了姐。那你快去忙,晚上见。”然后,对方就收了线。
李小一知道,以刚刚张姐的分贝,苏哲应该也听清楚了内容,有点尴尬地冲他笑笑。苏哲当然听清楚了,于是重新提议:“那,一起坐坐吧。”李小一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反正也没人等你做饭了。
姑娘想了下,觉得再推辞,对方可能继续误会自己在故意躲他,于是轻轻点了头。苏哲见状,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茶餐厅可以吧?我家楼下。”李小一再次笑应。
两人顺着李小一来时的方向一路向前,李小一略惊,竟然和她住在附近时的活动轨迹完全吻合。李小一突然想起原来她住的公寓楼下也有家港式茶餐厅。难道苏哲说得正是那家?
“这里,可以吗?”苏哲指着马路对面的餐厅问李小一。姑娘望着那绿色烫金字的牌匾,哑然失笑,目光顺着楼体往上移,像是自言自语地问:“所以,你是住这楼上吗?”苏哲望着姑娘的侧颜,应道:“是啊。”李小一依然保持着仰视的姿势,但笑未语。这让苏哲略微察觉到异样,试着问了句:“有什么,不妥吗?”李小一立马收回视线去看他,嘴角带着点笑意。“没什么,这个小区很出名,听说物业挺不错的。”
苏哲怔怔地点下头,心想她刚说要去地铁,可能住的有点远。他清楚自己这里的租金不低,在不了解对方经济条件的情况下,讨论这个话题可能会给人难堪。所以,苏哲刻意没有接这个话题,刚好借着人行道变灯,引姑娘过道,把关于小区的讨论岔了过去。
李小一也没再多言。其实这家餐厅她经常路过,但却从来没进去过。她住在这里时,是个违小资,除了落地窗外的风景,她并没有享受过这里的其他资源。没有收入的她,深知自己没资格吃动辄人均几百的馆子。
苏哲倒是轻车熟路地在靠窗处找了个位置,拿起服务员递上的pad点了几个菜和一壶奶茶。其实,他喜欢这家店,不仅因为菜色,还因为这里的服务员话少,可以避免很多尴尬。果然,服务员一如既往地接过pad,点了下头就离开了,连一句寒暄都没有。苏哲很满意地抿了下唇。李小一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奶茶最先端上来。苏哲倒了一杯,推到李小一面前。李小一举杯,轻抿一口,有淡淡的茉莉味道。见姑娘心情不错,苏哲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开了口:“那天,在公司,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一句话,被他讲得停顿了好几次。李小一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的局促和诚意。
为了不让他继续费力地用蹩脚的中文解释下去,李小一主动把话题截了过来。“我知道,那天不是你的本意。你也不用挂在心上,我当时的反应也有些过激。但那主要是因为我的英文实在太差,之前在会议上出过丑。我始终难以介怀,本能地不想在译城译人讲英文。偏巧,你又不讲中文,所以我每次见到你,就想躲。实际上那天,我多少有些恼羞成怒的成分。”
姑娘一鼓作气把原由说透,并直视对方的眼睛,传达自己的真诚。她的确讲都是心里话,只是对部分动机进行了隐瞒。比如,她刻意把愤怒放大,旨在“敲山震虎”,堵住那些想要反复嘲笑自己的悠悠众口。
而她之所以会在公司红得发紫的王牌翻译面前,坦诚地吐露这些,却不单单因为她当日对他不礼貌,而是因为在菜市场窥见他因为“之乎者也”社死场面的那一刻,让她忽然打破了他在自己心里的精英滤镜,甚至有那么一种同病相怜的错觉油然而生。
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又帮她证实了她的错觉不是错觉。
听完李小一的一番话,苏哲的表情呆滞了很久,不错眼神地盯着姑娘的眸子,像震惊,更像是恍然大悟。半晌,他才生硬地说:“我们,同病相怜!”
李小一噗嗤乐出了声,因为他虽然讲得费劲,但用词却非常到位。姑娘笑着说:“我虽然英语讲得不好,但听懂没问题,他说英文没关系。
此话一出,苏哲也乐了,僵住的身子如释重负般松弛下来。然后,他中英文夹杂地向李小一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小秘密。
原来,苏哲其实是知道译城译人的翻译们平时都是讲中文的。而他之所以在公司讲英文,并不是想要炫技,完全是因为他的汉语表达有一定障碍。他不想被同事们发现这个软肋,所以才用英文藏拙。
真相讲出来以后,两个人对着笑了起来。好一阵,李小一才诧异地问他,中文讲得这么硬,怎么给老板做同传呢。苏哲闻言,向姑娘竖起了大拇指,夸她太能挑重点。
其实,译城译人的老大,自己精通好几国语言,而且口语特别好,完全不输他和王楚楚。所以,他是不存在听不懂对方讲话内容这种情况的。而苏哲的汉语表达比较特别,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他因为古诗词掌握的多被老板赏识,这确实不是谣传。但大家不知道的是,苏哲如果自如的讲汉语,就是古腔古调那样,就和别人讲普通话一样流畅。
李小一的眼睑眨了又眨,猜测道:“所以,其实老大带你出去,并不是句句让你翻译。只有他觉得需要彰显公司古典文化底蕴的时候,才让你翻译?”苏哲激动地手在桌面上一抬,打了个响指:“聪慧!”
李小一的笑意又止不住了,感觉他的确是连夸人的词都用得比较古早。两人聊到这里,已经彻底没了之前的生疏和各自以为存在的隔阂,反而有种故友重逢的快感。李小一新的好奇点又来了,问他这古早语系又是怎么养成的呢?
苏哲忍不住又打个响指!然后,他一激动全英文快速介绍了自己的成长史。原来,苏哲的祖籍在哈尔滨。但他还未出生时时,爸爸妈妈就移民到加拿大了,所以他的第一语言是英语。
直到他三岁那年,爷爷奶奶也被爸妈接到了加拿大。而他的爷爷却是个国学发烧友。移民时,他老人家什么衣物都没带,独独将两箱子古书背了过去。发现孙子居然不会讲汉语,老爷子非常生气,给苏哲爸妈扣上了崇洋媚外的帽子。爸爸推说在加拿大没有讲国语的环境,所以孩子学了也记不住。
老爷子想了半天,说自己的孙子就算日常不讲汉语,也必须得懂中国文化。于是,他自己给苏哲当起了“私塾老师”,教他国学。让家人意外的是,苏哲还真对国学有兴趣。不仅能背唐诗宋词,还爱看四书五经。甚至,爷爷还在华人区搞来一件长袍,赶上家里就剩下祖孙两的时候,他就会换上长袍,手拿戒尺,带苏哲背书。爷爷在国外生活了二十多年,始终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祖宗的东西不能丢。
李小一听得认真,眸光越来越深邃,对这位传说中的爷爷肃然起敬,并且有几分羡慕苏哲。因为在李小一的成长经历里,是完全没有隔代亲这回事的。
眉飞色舞的苏哲彻底讲嗨了,一股脑将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平经历全都倒了出来。李小一了解到,他还留学过日本,所以日语讲得也很地道。而在加拿大,他的本科专业竟然又是法语。李小一暗自佩服,资源这么好,还这么努力,他不挣高薪谁挣高薪?
“但我还是最喜欢中国,因为根,在这里。”再一次切回汉语时,苏哲冷不丁表达了一下爱国情怀。
李小一莞尔,知他绝不是在唱高调,一个能在异国他乡,把国学学这么好的人,没有足够的内心支撑是不太可能实现的。而李小一不知道的是,这一天,是苏哲回国后,讲话最多的一天。尽兴而自如,不用担心对方听不懂,也不用怕人误解或嘲笑,天知道,他已经多久没毫无心理负担地打开过话匣子了。
但兴奋之余,苏哲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身子往桌子前探了探,故作神秘地对李小一说,他白话讲不好这件事,只有老板一个人知道,连王楚楚都不知道。
李小一一惊,突然想到了那天付小冉她们竞争尚光晚宴同传业务时,王楚楚还曾动过让苏哲去的心思,看样子她的确是不知道苏哲普通话障碍这件事。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人,竟然这样轻而易举的就将他和老板的小秘密,讲给了自己。他就那么信任自己吗?
眼见姑娘神情复杂,苏哲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样,眉眼重新弯了起来,让李小一别紧张,老板从来没交代过他,不能暴露短板这件事,只是他自己不想被人议论而已。“况且,我知道你绝不会,对外说。”他竟然还笃定地补了一句,像是及其了解李小一秉性的样子。
不知怎么,李小一望着他闪亮亮的眸光,居然腾地一下红了脸。而发现她脸红了的苏哲,竟也突兀地感到脸上发烫。目光交错间,两人几乎是同时垂下了头,拿起筷子光顾了被冷落许久的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