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后来又转回到苏哲和老板身上。
实际上,他去年7月就回国找工作了,但因为古语腔,被好几个公司婉拒了。甚至中途都挫败地溜回了加拿大,然后又因为面试特意飞回来过,结果还是被拒。直到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和译城译人的老板在加拿大一个商务活动上相识了。没想到,顾总对他颇为赏识,当场就向他发出了邀约。所以,苏哲其实算得上是老大亲自签到译城译人来的。
李小一听得入神,不仅觉得苏哲运气好,更对没怎么打过照面的老板刮目相看,感觉他惜才又包容,并没有因为付了高薪就要求自己的员工面面出挑。而当她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苏哲身上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她还记得自己刚毕业时,在酒店门口被人撞了膝盖,那人生硬地问她“无恙否?”为此,她和马菲菲笑了好久。
餐灯下,她盯着对面的人,越想越觉得,这古腔古调实在小众,怎么会让自己接连遇到呢?只是她当时的注意力一半在吃痛的膝盖上,一半在怒气满满的马菲菲身上,实在没注意对方的脸。
苏哲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是不解地说:“Miss.li?想问就问。”李小一索性直说了:“去年七月,你来深圳了吗?在酒店门口,行李箱撞没撞到过什么人?”
此话一出,苏哲的眼睛刷得一下亮了:“难道是你?!”
那是他来深圳的第一天,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觉得好,一直用手机给爷爷录视频,结果箱子撞到了人还浑然不觉。他怎么会不记得呢,他不仅记得,还拍了照。
苏哲激动地掏出手机,去翻像册,找到了当初拍下的背影照,推到李小一面前。“这个,是你?”苏哲印象很深,当时受伤的姑娘始终低着头,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但他也因此没看全她的脸。
李小一往手机屏上一瞧,照片里“勾肩搭背”的两个女孩,可不就是她和马菲菲。天下竟然真有这么巧的事!
两人几乎是同时抬头,错愕望向对方,然后又同时绽放了笑容。苏哲笑说,当时自己才回国,还没经历过打击,尚不知自己的语言和别人有障碍。直到后来,经常被人当成穿越恶搞,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怪”!李小一也笑了,说自己不到深圳,也不知道自己的东北英语这么“出挑”。
苏哲灵机一动,提出要与李小一“结对帮扶”。他帮她提高口语,她教他普通话。李小一点头应下,却不忘自嘲:“就是可能我的普通话,也是东北普通话。”苏哲笑得直颤,说那不怕,因为他本来就是东北后裔!
话题实在投机,苏哲激动地给李小一的杯子斟满奶茶,然后拱手举起自己的杯子冲她说:“李老师,请多指教!”李小一憋着笑,也举起杯子,大大方方说了句:“It’s apleasure to be working with you.”
苏哲的笑容一僵,眼里充满了震惊,像是在说,原来东北腔英语是这样的啊?李小一下巴微微一抬,问他:“怎么样,威力是不是不亚于你的穿越腔?”苏哲的笑声更压不住了,连连点头。“以后,教学相长,我们。”
这个傍晚,两个本不相熟的年轻人,因为互通了彼此的软肋而拉近了距离,像是在陌生而竞争残酷的都市里,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战友一样,让人兴奋、温暖,安全感激增。
这顿饭吃的有点久,久到拉架的张姐都已经回了家。发现早早就说了要回家的李小一,竟然不在,张姐有些着急,担心她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赶紧打电话来问。李小一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不早,便让张姐别担心,说自己马上就回了。苏哲闻言,立即扫码结了账。
从餐厅出来,苏哲提出叫个车送李小一回去。李小一赶紧推说,坐地铁特别方便,而且人多安全。苏哲怔了怔,心想,两人毕竟认识不久,在国内,贸然前往女孩子的住址,好像不是很礼貌。想到这层,他点了点头,说那送她去地铁站。李小一没有再拒绝。
天气已经彻底转晴,月光皎洁,和路灯一起映在地上。空气里有雨后的清甜,却散去了刚下完时的湿潮,恰似刚刚好的样子。姑娘走在里侧,苏哲走在外侧。许是环境陡然变化,两人都淡去了在餐厅里的活泼与健谈,相反好像还有些腼腆,各自微抿着唇,沉默下来。
好在餐厅距离地铁站很近,也就几百米的距离,在尴尬没有浮现之前,两人就迎来了告别。他嘱咐她,注意安全。她谢谢他,请自己吃饭。他说,到家报个平安。她微微点头应下,两人却同时想起,他们还不是微信好友,于是笑容再次涌上彼此的脸颊。苏哲赶紧掏出手机,主动扫了她二维码。李小一挥手道别,转身走进地铁口。
苏哲望着姑娘的背影汇入人群。初见的场景再度浮现,他忽觉缘分真是美妙,举起手机,朝着李小一的背影,再一次按下了快门。直至姑娘的身影随着下行的电梯走远,苏哲才收回视线。他低下头,把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滑大。画质不错,细看之下,甚至可以看清她马尾微扬的发丝。苏哲勾了勾笑了整晚的嘴角,转身回家。
另一边,李小一习惯性地走到车厢里侧把边坐下。其实,晚高峰已过,又是周末,车厢里的人并不多,空座不少。但她还是喜欢把边,尽可能把自己和陌生人的距离拉远,仿佛这样便可以给自己留有更多思考的空间。
李小一点开微信里的好友验证界面,东坡苏?他居然给自己取名东坡苏?果然是古文爱好者!等她再点开微信头像一瞧,画面里梳着根根立头发的男人,背对镜头而立,身上穿的居然是一件藏青色长袍!姑娘一下子乐出声来,心想这形象,再配上那腔调,被让人误会是“穿越者”一点儿也不冤。
李小一笑得正开心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地铁上。她赶紧捂住嘴,抬眸去瞧车厢里的人。发现大家都在刷手机,并没有人看向她,姑娘暗自窃喜,坐得远就是好,不会被人窥见自己的冒失。
姑娘通过了好友申请,且脑中忽然一闪,顺手给他备注了一个名字——红烧肉。几乎就在同时,苏哲的微信弹了出来。
我把你的土鸡和香菇带回家了。后面跟了一排尴尬的表情包。
姑娘一顿,脑中也涌出一排尴尬包,她也彻底把这茬忘了,幸好张姐没等着她的晚餐,否则别说鸡肉了,连个鸡蛋都吃不上。
姑娘想了一下,轻触屏幕回复:没关系,送你了。可以炖,也可以红烧。消息发出前,她又有点调皮地补了句:像做红烧肉那样。
当然,屏幕后的“东坡苏”尚不知,他已经被改成“红烧肉”了。
考虑到自己突然晚归,张姐可能会追问许多,李小一刻意在进门前,想了好几种理由。其实,她倒也没什么不能和张姐说的,但又感觉,毕竟是和一个男同事独处了一晚上,若是讲出来,容易引起误会。所以,李小一本能地想要隐瞒一二。
然而,她的理由却一个也没用上。“王大妈被李大妈挠破相了!”李小一的脚才迈进门,张姐就迫不及待地说。李小一震惊地问,怎么会这么严重。
她早知王大妈跋扈,但她又是那种自认与邻居们不在一个层次里的人。夸张点说,她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她骨子里认为和城中村的同龄人争执,是跌份的。这样的人,讲话阴阳怪气有可能,在邻里间卖弄卖弄自己的眼界,逞逞口舌之快也有可能。但若让她和对方扭打在一起,出丑于人前,她是轻易不会的。所以李小一在傍晚时听到她和人吵架的消息,并没往严重了想。
甚至,李小一其实非常清楚,说到底,王大妈当初之所以敢三番五次讥讽自己,就是吃准了社区工作者害怕居民闹事,也吃准了像李小一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是撕不下面皮与她撕扯。事实证明,等到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敢骂人也敢动手的汪潮一出现,王大妈立马就怂了,嘴上和手上的战斗力全都没了。
想到这些,李小一笃定,王大妈是没胆量一对二与人殴打的,除非事情触及了她最在意的东西。“为钱?”李小一下意识地问张姐。“聪明!”张姐激动地一拍她的手。
原来,李大爷两口子住在王大妈楼上的楼上。今天从早上开始阴天,然后下雨,一直到晚上才转晴。王大妈洗了件外套挂在窗外晾。偏巧,李大妈也洗了衣服,拿出去晒。而他们两家都是安装的那种可伸缩的,能支到阳台外的晾衣架。结果,李大妈的衣服严重掉色,滴下来的水,给王大妈的外套染花了。
“啊?”李小一震惊地张开了嘴。王大妈好美,在那一片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的,她的衣服永远熨烫的一丝不苟,每套衣服都有固定的穿搭,绝不会乱搭乱配。李小一一度觉得,在王大妈眼里,她的那些价值不菲的衣服都是她的战袍,是她曾经富有的佐证。“所以,王大妈去楼上找了?”
“不仅找了,还是带着衣服去的。”张姐说,她们接到居民电话,赶去调解时,李大妈形容王大妈,像死了孩子一样搂着自己的衣服,哭得瘆人。“啊?”李小一听得胆战心惊。王大妈没孩子,这件事是她的辉煌人生里最大的软肋,是她从来不提的禁忌,比她老公破产还让她在意。
所以,当王大妈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崩了,不管不顾地扑向李大妈。结果,李大爷死死护住自己的老伴,王大妈的手根本就碰不到对方。李大爷也很气,说她不要撒泼,不就是一件衣服,赔她就是。
劝架的人也说,衣服已经染了,打架也没有,既然对方认赔,那就赔偿解决。谁知,王大妈说这衣服是他老公在世时候送她的,花了三万多。李大妈一听,当场就炸锅了,说她这是讹人。
双方各不让步,王大妈盛怒之下,也开始骂人,说人家不要自己穿掉色的破烂货,就以为别人也是穷酸货。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都有点被戳到的感觉,再加上王大妈平时傲娇,群众基础本就不好。舆论开始向李大爷家倾斜,说王大妈,再贵的衣服,过了这么多年也贬值了,让她不要狮子大开口。李大妈一听,更有底气了,说王大妈,既然那么贵,干嘛不送去干洗?怀疑她那衣服根本就是假货,还装腔作势,趁机讹诈。
王大妈哪能忍下这样的话,气急败坏地把那染花的衣服扔在李大妈的头上,说她不要狗眼看人低,钱不要了,衣服送她,给她当装老衣服用。
“啊?”李小一目瞪口呆,“这可怎么收场啊?”张姐长叹一口气,说严重的还在后面。李大妈疯了一样,扯下衣服就冲了上去,抓住王大妈的头发,疯狂去挠她的脸,还说要拧断她这只大白鹅的脖子。
场面一顿混乱,张姐和两名同事上前去拉,却被拉偏架的邻居拖住了胳膊。等到张姐终于拽住李大妈的衣襟,使出浑身力气把两人分开时,王大妈的脸已经彻底花了。她捂着脸,猩红着眼瞪了一圈,扭头冲下了楼。
李小一的震惊已经升级为惊恐,问张姐,不会出事吧?张姐点点头,说他们也很担心出事,已经报了警,派出所特意派了民警在王大妈家门口盯梢呢。李小一提着的一口气这才落下,心想这么大的打击,可够王大妈消化一阵的。
王大妈这瓜实在有点大,牵住了李小一的全部注意力,把给苏哲报平安的事彻底岔了过去。
那边,一直没有收到姑娘平安到家消息的苏哲,在家里的落地窗前坐立不安。她说很近的啊,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到?这么晚了,真不该让她一个人走。苏哲越等越急,接连发了好几条微信也都没收到回音。
不行,不能等了。男人直接拨了语音过去。
这边,李小一的电话在兜里狂震,她突然反应到,应该是苏哲。于是,她按住兜里的电话,和张姐说,她有个报告要赶,先进屋了。然后,快步进了卧室。
张姐一脸懵地盯着被姑娘带上的房门,微微摇了摇头,心想,小一这高薪不好挣呀,王大妈的瓜都还没消耗完,就得急着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