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当空，遥远的天际湛蓝如洗。快门狂闪，数不过来的学士帽抛向半空，属于毕业生特有的喧闹，淹没了夏日里的“吱吱”蝉鸣。李小一裹挟在人群中，左瞧瞧右看看，许多认识却并不熟络的脸庞，让她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这大学，念了，又没念……
四年大学，疫情占两年半。李小一无数次暗自叫苦，明明当初考的是深圳，却堪堪窝在吉林通化的小家里，隔屏上了数载网课。彼时，网络上关于“同学变网友”的调侃正浓，李小一觉得句句说的都是自己，就连她缩在电脑前的姿态都被描写得极为贴切，下笔之人仿佛在她头顶按了个针孔摄像头，开启了实时监控，只为把她扒得人神皆到位。李小一曾无数次惊叹，广大网友可真是有才。然后，再一转眼，她就已经穿上学士服，站在人群中，即将和自己还没捂热乎的深圳说再见。
“想什么呢？这可是毕业照，你走走心好不好？”说话间，马菲菲的长臂，已经轻而易举地圈住了她的脖子。李小一被勒得微微涨红了脸，轻拍马菲菲的手臂，像哄孩子一样：“菲菲，快松开，我会被你勒过去的。”马菲菲噗嗤一笑，臂下又加上一重力道，朝旁边的男同学喊了声：“快快快，帮我和小一拍张分手照！”下一秒，“奄奄一息”的李小一，一脸得意的马菲菲永久定格在校园的蓝天下。
喧哗过后，必有忧伤。行李箱的轮子轻轻碾过，脱下学士服的毕业生们，带着各自的心境，一一将往事尘封，从此归行于只有雷同，绝无相同的人生岔路口。
“真的就这么回去了？不考虑考虑留下来和我长相厮守？”送行到校门口，马菲菲眼里的洒脱一点点被不断上涌的薄泪遮住了光芒。“你回东北，还能遇到像我这么腿长又脸正的闺蜜吗？”她轻轻挑了挑眉，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快一点，但效果不佳。
李小一微微扬起头，刻意弯了弯眼角，压下气息里的轻颤，也想让离别的色调明亮一点。“长腿会有，闺蜜也会有，但马菲菲只有一个。”只可惜，当她对上马菲菲一双通红的眸子，瞬间破了防，少有的调皮语气也显得十分蹩脚。
算了，还是不装了吧。
回想起两人的友情，李小一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深圳本地富家女的。也许是她奔放不羁的性格吸引了她？也许是她凡事自己说了算的大胆，羡慕了她？总之，这位个性张扬，又美又飒的室友，撑起了李小一关于大学的全部记忆。
李小一扎进马菲菲的怀里。“再见了，菲菲。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忘了……”马菲菲环住她纤细的腰肢，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哽咽承诺：“等你出嫁，不论多远，我都去送你。”
许久，李小一才缓缓从马菲菲的怀里抽离出来，努力把嘴角的弧度牵起，重新望向她。“好啦，就送到这里吧。我要回家考编去了，争取早日上岸。”
马菲菲噗嗤一笑。“好吧！祝你考个好工作，再嫁个好人，尽快成为县城名媛。”李小一红了脸颊，手在她的胸口轻轻一弹。“那你也要抓紧，不要眼高于顶。说不定，是我先给你当伴娘呢。”
马菲菲一把握住她的手，收敛了情绪。“如果后悔了，随时回来。我在深圳等你。”李小一凝望着她，重重点头：“嗯。亲爱的，后会有期！就送到这里吧，我走了！”
李小一迅速转头，拉起箱子，快步奔向校门口排队等候的出租车，以防止这场离别反复倒带。拉开车门后，她才郑重地回眸，朝马菲菲和她的大学摆了摆手，而后，壮士断腕般上了车。
落座于后排，李小一紧靠着椅背，胸膛里砰砰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她抬手轻轻捋了捋胸口，努力让自己石化下来。
“去哪？”师傅约摸等了几十秒，忍不住催促了一声。李小一这才还神，赶紧朝前座探一探了身子。“不好意思师傅，去机场。”
车子“嗖”第一下窜了出去，李小一的身子重新被推回到椅背上，又轻轻弹了一下，而后归于平稳。
校园渐行渐远，李小一将离别的情绪放空，侧目朝车窗外瞭望。
道两旁不断闪过的建筑，高耸入云，间歇性遮去七月的艳阳。车里的光线被分割得忽明忽暗，交替性在李小一的额发上打出深浅不一的光圈。
李小一并不能一一叫出那些写字楼的名字，只觉得属于大都市的磅礴感，正一点点在她眼前流逝。她近乎贪婪地盯着远去的街景，一眨不眨。
能看一眼是一样吧，毕竟再见不知是何期……
关于毕业季里的“再见”，李小一始终是清醒的。她深知这些“再见”里至少有九成九是在中间少了“也不”两个字的。而她和深圳，大概率就在这九成九中。也许还会有那么一次邂逅，发生在马菲菲大婚的日子里。但，按照马菲菲对男人的态度，结婚的概率恐怕也不是很大。
李小一就这样带着近乎诀别的意味，盯着不断后移的窗外，眼底肌被拉扯得酸胀，隐约有一点疼。
裤兜里的电话突然狂震，骨外侧肌猛然一缩，李小一条件反射般扭正了脖子。脖筋一酸，她的左手下意识地抚上后颈，轻轻安抚斜方肌的不适感，右手同步掏出了躁动的手机。
母上大人的微信头像弹了出来，急切地声音仿佛等不及李小一滑动屏幕，就呱噪地跃了出来。“我跟你说啊，下周有个银行招考，我已经给你报名了。就在市政府旁边，你知道的吧？你霞姨刚给我的一手资料，我立马就让她给你号上了！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考上，别让老李家那几头葱和蒜给看扁了。”李小一木讷地听着妈妈的安排，想要从大脑中调出市政府周围的画面，却怎么都没能搜罗到妈妈说的银行。
“喂？姑娘，你听没听见啊？听见了给我回应一下啊！”汪潮的语速极快，但吐字的清晰度丝毫不受影响。不仅李小一听清楚了，就连前座开车的司机师傅也听得一清二楚，偷偷从后视镜撇过目光来。
“嗯，妈，听见了。我正往机场赶呢。”李小一非常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可汪潮却放心不下，反复叮嘱她千万不要延误飞机，耽误了行程。“嗯，我知道了妈妈。今天半夜的飞机，飞到长春，然后明天一早，我就坐第一趟车往家赶。”
汪潮仍然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好像这样的赶路节奏，仍然不符合她的预期。“小一，不要怪妈妈啰嗦。你要记住，老李家没有一个人是看得起咱们的。你必须给妈妈活出个样子来。等你穿上工装，往银行窗口里面一坐！非亮瞎他们的狗眼不可……”
又是老李家。不知从何时起，老李家成了汪潮口中的第一高频词。这三个字，有时代指一个人，有时代指一窝人，有时代指不是人，放在不同程度的语境里，精准地向李小一传达着妈妈的意思。
这也是李小一最抗拒的一个词。这抗拒源于妈妈经年累月地用它传递着自己的仇恨观，也源于它总是帮着那群将妈妈推向这极端深渊，又与自己除了血缘，什么也没有的陌生人，反复在她心里刷出存在感。
我活成什么样子，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的好与不好，是为了给他们看吗？亦或者，人家当真竖着眼睛等着看吗？有时，李小一真的怀疑，妈妈陷入了一场永不剧终的独角戏……
师傅偷瞄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八卦，看起来非常想从电话里听到更精彩的瓜。李小一早就察觉到了他的观摩，此刻已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
好想挂电话啊。
然而，电话那端的人，似是浑不知女儿此刻的煎熬，仍在疯狂输出。直到看不下去的李霞抢过了电话。“行了行了，孩子明天就到家了，非在电话里讲这些干什么？”
霞姨真是救星啊。李小一被塞得满满的心里，终于撬开了一条缝儿。
“小一，一路顺风哈。你妈在忙呢，阿姨先挂电话了，明天我去车站接你。”同样是中老年女人的声音，霞姨的声音却明显温柔得多。
“好嘞好嘞。谢谢霞姨。”李小一赶紧收了电话，扣在大腿上。屏幕滚烫滚烫，李小一觉得裤子里的腿，一定跟她此刻的脸蛋一样，通红通红。
“小姑娘，东北的？”师傅微微侧目，勾着嘴角，小心翼翼地问。李小一能够感觉得他语气里尽量拉满的和善感，但她还是轻而易举地看穿了那背后满腔的好奇心。
“嗯。东北的。”她并不想和陌生人拉家常，垂下头，故意将腿上的手机屏翻转过来，滑来滑去，想要以此阻断对方的搭讪。
“那个，东北妈妈都挺强势的吗？”然而，对方并没有就此罢休，见她不接话茬，干脆不绕了，直奔主题。李小一的头垂得更深了一些，假装没听见。
没有得到回话的师傅，有点无措，悻悻地自语道：“我们深圳的妈妈，是不跟女儿这样子讲话的。”
李小一很想反驳，但又觉得接不接话都已扭转不了车里的尴尬。她也有点无措，索性重新侧目，又朝车窗外望去。春笋大厦出现在视野里，李小一忽然灵光一闪，反正距离航班还有很久，不如下去，最后再逛一逛深圳，然后换个话少的师傅，或者干脆去坐机场大巴。总之，怎么样都好过一路应对这个窥探到自己家庭隐私的人。
“师傅，麻烦您在前面的人才公园把我放下吧。”李小一脱口而出。
师傅一听，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拧过头，惊讶地问道：“咋？不走了啊？”
李小一苦笑一声。“啊，不走了。麻烦您把我放到前面去，谢谢。”
“好嘞好嘞。”师傅转回头，重新发车，“留下来好，留下来好。你看这深圳多发达，适合你们年轻人。”
留下来好。可妈妈能让她留下来吗？她又拿什么留下来？李小一心里又划过了一丝苦笑。
车子停在人才公园对面，李小一从司机师傅手中接过行李箱，轻声道了声“谢谢”，又帮师傅扣上了后车盖。而后，她拉着行李箱的拉杆，朝公园碧道走去……
下午四点钟，太阳微微西斜。她还可以和深圳湾相处四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