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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耕秋2023-10-10 12:003,644

  时光退回十分钟前。山城通化,“潮人鸡蛋饼”旗舰店后厨,汪潮从李霞手里接过手机,往围裙兜里一插,情绪仍在激动,拧着眉问:“你干嘛挂了啊?我话都还没说完呢!”

  李霞抬起装着面浆的硕大不锈钢盆,往汪潮面前的案台上一放。“孩子都说已经往机场走了。你那些话,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啊?非要在电话里讲。快到饭点儿了,赶紧和面吧。”

  汪潮手上麻利地往里兑着米浆,嘴上依旧没闲着。“我当然要说了!我不说她怎么能重视呢?”她一边说,一边带上一次性手套,把手伸进面盆里,不停地搅合。“我跟你说,你别看我们小一文文静静的,我感觉这孩子主意正着呢。就考编这事儿,她虽然从来不反驳,可她也从来没向我做过什么保证。就着态度吧,总让我觉得差那么一口气儿,我这心里就没底。哎,你给我加点水。”

  李霞拿起水壶,往盆里倒。“要是我说,你就是性子太急了。小一她就不是那种事没做呢,先把话讲满的孩子。考编是那么容易的吗?本来就是九败一胜的事,你让孩子给你什么保证啊?这里面个人时运也是很重要的,咱们积极准备就是了,但你不要像着了魔一样,这么急功近利,孩子她会有压力的啊。”

  “哎,你这样说我就不爱听了啊!”汪潮的手从面盆里拎出来,米浆和面浆稀稀拉拉地往下落。“再难也得考上!有个稳定工作可太重要了。你看你过的什么日子,我过的什么日子?同样是夏天,你放暑假,闲的想干嘛就干嘛,我就得风雨无阻在这里和面干活。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我必须让小一过上你这样的生活!”

  “你瞅你瞅你,说说话还急上了。这和面不是你非要自己干的吗?你都是二十多家店的老板娘了,完全可以雇人来干这件事。你非要自己在这吃苦耐劳,你怪谁?你这是自己不让自己闲着,那就不要看别人闲着发酸。再说了,我闲着的时候都跑来给你打下手了,你怎么还不知足呢?”李霞笑着抬手,擦掉了她脸上的一点面渍。

  汪潮听完,噗嗤乐出了声,又重新把手插进了面里。“是,让你这弹钢琴的纤纤玉手给我打杂,我可太知足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歪头朝李霞笑,“哎,你家老张,不能哪来找我算账吧?咱俩可说好啊,要是让我出工钱,那我可雇不起你!”

  李霞脸色忽然一红,像个少妇一样羞赧起来,轻拍汪潮的胳膊。“去去去,我家老张是穷疯了吗?跑这来薅你的羊毛?”

  “哈哈。是是是,老张家大业大,不能跟我一个寡妇一般见识。”汪潮又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你看你看,你这嘴,是真叼,这么会儿功夫,前夫已经让你说死了!”李霞又端起了水壶,准备往盆里倒水。

  “停停停!别倒了,再倒就稀了。”汪潮赶紧用胳膊肘挡了她一下。“我跟你说,我这小生意,秘诀全在这面里。多少面放多少水靠得全是感觉和经验。特别是这个米浆,这可是鸡蛋饼的灵魂。有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别的地方管鸡蛋饼叫煎饼果子,而咱们这里偏偏就叫鸡蛋饼呢?”

  李霞一脸狐疑。“别卖关子,想说你就说!这我哪懂?”

  “嘿嘿,那我就说!这些年,我借着出去旅游的机会,真特意尝了很多地方的煎饼果子。和我这个,区别就在面上!外地的饼皮,多半是薄薄一层煎饼,口感偏艮。但咱通化的鸡蛋饼偏软,咬起来丝滑松软。好像除了咱们这,我就吃过丹东的,和咱口感比较接近。我琢磨着吧,这诀窍就是米浆的配比上!所以,这和面的步骤,我不能放手,因为换个人做,可能就差了火候,那就容易砸了我的招牌!”谈起自己的生意经,汪潮脸上明显多了神采。

  李霞竖起大拇指:“是是是!汪老板说的是!我就是吃谁家的饼都不如你的,所以才被你征服了。”

  汪潮又是得意一乐。“这小小鸡蛋饼啊,可不止是征服了你。它还养活了我和姑娘啊。我和小一没饿死,全靠这一盆一盆的面,一张一张的饼了。”说着说着,汪潮脸上的笑容渐敛,愁容又上眉间。

  李霞赶紧搂上她的肩,柔声说道:“好啦好啦,苦日子都过去了。快快快,赶紧和面,都四点了。和完,我开车给各个门店送去。”

  汪潮看看墙上的钟,“都这么晚了啊!”她赶紧收住了话头,加快了手下的频率。

  十余分钟后,汪潮把和好的面汤,分装到塑料桶里。然后喊了两个伙计进来。四个人一起,将面桶拎出去,放进李霞的后备箱。

  “辛苦李老师。”汪潮站在车窗旁,边朝驾驶座上的李霞笑,边在围裙上擦手。“行行行,甭跟我假惺惺了。走啦。”李霞一脚油门,消失在汪潮的视线里。

  汪潮转回身,抬眼望了望牌匾上已经有点泛旧的“潮人鸡蛋饼”几个字,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下年头。

  八年了,这块牌匾换上去,也有八年光景了,是时候再换一块新的了。

  下班点将至,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店里的伙计也起了炉灶,开始迎接客人。汪潮迈进门,穿过不大的大堂,朝厨房对面,她那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走去。

  这屋子因为建在大堂的后身,所以没有窗户,里面简单放着一张桌子,一个平板,一张老板椅。汪潮不忙的时候,就在这里休息休息,打发时间。

  她关上门,径直往里走,轻车熟路地往老板椅上一摊,在一片漆黑中,盯着顶棚,发起了呆。大约一刻钟的光景,她渐渐合上了眼,发出轻微的鼾声。

  因为行业的特殊性,早餐始终是鸡蛋饼销量最大的时段。汪潮二十多年如一日,天不亮就爬起来准备食材。睡个懒觉对她来说,始终是件奢侈的事,基本上每年只有春节才会给自己放上三到四天的假。但这大概也成就了她对睡眠环境的超高适应能力,随时随地,插空就能眯上一觉。

  然而,今天这一觉,汪潮没睡好。

  昏暗的房间,被劈开了一条缝,一抹刺眼的光束,晃开了汪潮的眼。时光倒带,岁月的糟粕一股脑顺着那束光滑了下来……

  “你还是没搞懂远嫁意味着啥。你一个人嫁那么远,挨打了挨骂了,娘家人可到不了场给你撑腰。”“那李成,一看就是个小白脸,他能把你放心上几年?你连个工作都没有,在城里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人家有钱,却一分彩礼都不肯给你,这婚你也结?你要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那你就记住,以后吃了大亏,不要哭着喊着跑回娘家来。我和你爸全当没生过你这昏了头的姑娘。”母亲的埋怨,劈头盖脸砸在23岁的汪潮头顶。汪潮看见自己挂满了眼泪的脸上,每一处肌肤都刻着“我不信”的倔强。

  她两手空空,身无分文,连件换洗衣服都没从娘家拿,决绝地奔向了等在院子口的李成。那个儒雅的青年,紧紧将她拥进怀里,声声承诺不绝于耳。

  然而,画面一转。她挺着肚子,推着鸡蛋饼的篷车,往铁路一中的门口走。穿着高跟鞋、职业装的李成妈挽着另一个妇人的胳膊,擦着她的肩膀而过,没有侧目一分。“那不是李成媳妇吗?”“不是,你认错人了。”熟悉的声音讲着陌生的话。汪潮眼底的委屈,一直弥漫到宫腔里的羊水中。

  “我对不起你。可我的老婆是个摊鸡蛋饼的这事,实在让我在单位抬不起头做人。咱们离婚吧。”李成扶了扶鼻梁上的框架眼睛,目光缥缈地游荡在地板上,全程没有看她一眼。汪潮抱着怀里嗷嗷直叫的吃奶娃娃,咬破了嘴唇,活着血吞下了一箩筐的恶心,没有向他说出一句软话。

  25岁,抱着孩子走出楼道的汪潮,身上只有一个包,里面除了姑娘的尿戒子外,和她当初从娘家出来时没有任何两样。

  低矮的平房里,生不着的炉子,上了霜的天棚,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汪潮望着她和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疼到抽搐。

  数九寒天里,她把孩子捆在身前,就着摊鸡蛋饼的炉盘取暖。“我预定两年的鸡蛋饼,每天早上来一套。天天找零钱太麻烦,就一起先结了吧。”她的声音甜极了,白里透粉的脸颊,嫩得能掐出一汪水。望着她递上的厚厚一沓红色纸票,汪潮的睫毛结了一层霜,嘴上笨得吐不出一句“谢谢”。

  “妈妈,妈妈!”扎着两只辫子的李小一,蹦跶着朝“潮人鸡蛋饼”的门口跑来。汪潮停下手上的活,迎出去。恰好戴眼镜的男人握着一个女人的手经过,把飞奔过来的李小一撞得一激灵。姑娘勉强站稳,抬起头望过去。男人尴尬地撇开了眼,搂着身边的女人大步流星仓皇而走。

  妈的,畜生。

  汪潮听见自己的后槽牙磨得直响。

  时光飞速前进。“潮人鸡蛋饼”前,穿着防护服的“大白”们紧张得忙碌着。李小一挽着汪潮的胳膊,站在长长的带着口罩的人群里。彼时,她的店面多数上了锁,手机里银行卡上的余额只减不增,雷打不动向房主和员工支付着房租和基本工资。

  汪潮眉头紧锁,转头看向已经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姑娘。白皙的脸,弯弯的眉,柔顺的秀发,善良的眼……

  “不行!小一不能过我这样的生活!”她忽然尖叫一声,紧紧握住姑娘的胳膊。

  额上的汗珠密密一层。汪潮睁大了眼,滑梯一样泻下来的光束不见了,举目之处,漆黑一片。

  原来是场梦。

  汪潮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然后伸手摸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滑开屏幕,借着光,起身去门口,点亮了棚顶的节能灯。房间复明,她心口却依然突突地跳。

  活见鬼了,居然还能梦见混蛋!

  汪潮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帮助自己尽快平复操蛋的心情。

  少倾,气息终于稳了。汪潮踱回桌子后,重新躺回椅子上。左想右想,她又滑开了手机。李霞说的对,有编制的工作不好考,我得多打听打听,尽可能多找一些备考单位。

  汪潮把手机里的通讯录调开,从头往下捋,把朋友圈里能说上话的老姐妹全都问候了一遍。她要发动全部人脉,帮自己搜罗通化事业单位的用人信息,什么政府、学校、银行、医院,只要有稳定岗位的,一个不放过。

  一圈电话下来,她口干又舌燥,手机也发出了低电量提醒。汪潮揉揉眉心,意犹未尽地结束了当日的公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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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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