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一拉着行李箱，顺着公园碧道，一路往海边走。
行李箱的轱辘缓慢滑行，在姑娘身后形成声音不大不小的伴奏。李小一将视线无限放空，海天在遥远的地方交融，同为蓝色，却保留着细微但可察的区别，形成一条浅浅地分割线。
这景象，永远不会出现在四面环山的通化。
姑娘缓步间，夕阳继续下沉，海岸线随之后移。越来越多的礁石裸露出来，李小一目光所及处，出现了一片滩涂，可以明显看出沼泽里有螃蟹和鱼儿活跃的痕迹……
李小一将行李箱放稳，盘坐在礁石上。习习海风将她已经有点黏腻的刘海吹动，不时形成几缕自然分组。李小一扬起头，深吸一口气，海的味道，近在咫尺。她和深圳最后的亲近，也许就在这里了，她想。
时针划过7点半。
许久未动的李小一，轻轻回转身子，朝身后望去。霓虹灯下归家的车流已将楼宇间的间隙填满。街面上车水马龙，都市的热闹经久不息。然而，待她再回望海边，浅滩里追跳跳鱼的娃娃，礁石上垂钓的老者，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与世无争……奋进与慵懒在这里同步上演，构筑了一座城的驰与息。而这每一样，都是她当初选择报考这里的理由。
如果可以，好想留下来啊，真的没呆够。
李小一掏出手机，点开前置摄像头，准备给自己和大海留下一张合影。然而，就在屏幕上的姑娘刚刚调整好剪刀手的位置时，上方忽然弹出一条短信。“尊敬的李小一旅客您好，很抱歉通知您，您预定的由深圳飞往长春的航班，因公共原因导致航班取消……”
这是？航班取消？李小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甚至担心是光线不对，衍生了错觉。于是，她只手点了一下地，脚掌用力，站起身来，把手机拉近，又只手在屏幕和右眼之间框出一个遮光圈，反反复复将短信内容看了好几遍。
阳光正好，万里无云，浓见度无碍。航班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取消了？李小一盯着手机，呆滞了……
按理，作为即将远行的旅客，她应该着急、质疑，甚至焦虑。然而，李小一把自己的心，里里外外搜刮了好几遍，也没能找到能够与以上这些和无端取消航班适配的感觉。恰恰相反，一种有点窃喜，有点激动，甚至有点觉得是老天襄助，故意给她的离去踩了一脚刹车，送了她一个天降台阶的投机感，抑制不住地涌入浑身血脉。
而她的这种心思，显然与妈妈迫切的盼归心，背道而驰。这让李小一生出了一丝愧疚，好像自己正是这场取消航班的始作俑者，一切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心安理得地通知妈妈，她回去不去了，至少是暂时回不去了……
李小一几乎是抖着手指，把短信内容截屏发给妈妈的。下一秒，母上大人的电话追了进来。李小一努力把情绪维稳，点了接听。
“怎么回事儿？公共原因是个啥原因？这消息靠不靠谱啊？你去机场服务台问问清楚。这要是真走不成，那下一班几点啊？总不会明天回不来吧？”妈妈一口气问了一连串问题。
李小一克制着过快的心率，慢条斯理地回答：“妈，这是官方通知，不会错了。这机票，我是提前好久订的。现在别的航班已经没有经济舱了。头等舱倒是有空余，但是价格就太贵了些。”
“那也得回来啊！下周要参加银行笔试的。头等舱就头等舱，就这么一次，有什么坐不起的？订最近一趟航班回来吧。”
头等舱也订？妈妈真是豁出去了。
李小一宕机了几秒钟，然后试探性地说：“妈，一张头等舱的票，比银行一个月工资还高，还是算了吧。要不……我先找个酒店住下吧。然后，我随时留意着机票，经济舱一有人退票，我就抢上。我在酒店也会查查资料，好好备考的，其实和在家里准备也没什么差别的。”
那边，刚刚结束晚间售卖高峰的汪潮，正在准备收工，也没大空和女儿墨迹，紧锁着眉头：“行。那你赶紧找个酒店住下吧。找个差不多的啊，别老想着省钱。”汪潮心里不得劲儿，也许是小时候穷怕了，姑娘在花钱这件事上，始终谨小慎微的。
她不知，此刻，得到她这句首肯的李小一，心跳更快了，像一只雀跃的小鸟，非常想要扇一扇羽翼并不丰满的翅膀，但又不得不在妈妈面前表现得乖巧懂事加庄重。“好的妈，你放心吧。我会找个靠谱的酒店的。”
“啊，对了！你喊菲菲陪你住吧。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在外面太不安全。”汪潮忽然想起来，小一的闺蜜马菲菲是深圳本地人。
这个提议好。李小一更加高兴了，她怎么忽略了这点呢？这不刚好又可以和菲菲呆上一呆吗。“嗯，行，我这就打给她。”
妈妈终于收了线，李小一长舒一口气，还好没有露出情绪里的破绽。
“你说啥？真的假的啊？你就在原地等我！等我哈！我这就找你去，真是老天开眼！居然没让你走成，啊哈啊哈哈！你等我，等我。”电话那边，听说这一突发情况的马菲菲险些跳起来。
李小一嘴角的弧度好看极了。“我等你等你，你稳当地来哈，不要毛毛躁躁的。”
电话回揣到兜里，李小一面朝大海，张开双臂，和深圳湾来了个深情拥抱。然后，她转身拉起行李箱，顺着来时的路，朝主干道走去。
华灯初上，霓虹万千。
李小一的身影被璀璨的灯光，拉得狭长。身边不断疾驰而过的机动车，激起排排热浪，打在她的小腿上，痒痒的，很撩人。
这么看，我不也接近一米七吗？李小一勾动嘴角，朝地面上的影子比了个心。
“小一！”马菲菲的一声巨吼，在街头的白噪音里异军突起。李小一立马转过身，只见马菲菲帅气地带上了出租车的车门，朝着她飞奔而来。
没等李小一站稳，马菲菲已经冲到跟前，跳起来扑到她的身上，两条长腿环扣在她的大腿处。李小一猛然承重，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菲菲，你稍微慢一点啊，这要是把我推倒，撞坏了脑子，下半辈子可就得你负责了呢。”
马菲菲的手指在李小一的脑门上轻轻一弹。“胡说！我们小一的脑袋瓜聪明着呢！”说完，她双脚一落地，从李小一的身上跳了下来，在她的对面站稳，然后又拉上她的双手，将她整个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李小一被她这一通操作，搞蒙了。“干嘛？才分开一下午，不认识了？”
马菲菲笑得身子直颤：“哈哈哈，我这不就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嘛！几个小时前，咱俩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像生离死别一样。一转眼，你就出现在我面前，这后会有期来太快了些吧？快到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诈骗团伙造出了一个假你，出来诓骗我。”
李小一啼笑皆非。“菲菲，你这脑洞，写小说去算了。要不，你打开反诈APP，问问怎么能帮你识别一下，你面前的是不是正版李小一？”
马菲菲乐得合不上嘴。“不用了不用了，都敢自请反诈APP，肯定是真人了，假货不敢这么嚣张！”马菲菲一把搂上她的脖子，“走，跟姐入住去！”
两人挎着膀子走进一家五星级酒店。李小一一进大堂就被富丽堂皇的装潢劝退了。她赶紧拉住马菲菲的胳膊，压低声音说：“菲菲，这不行。这地方太高档了，我妈挣钱不容易，住这么贵，我于心不忍。”
“哎呀！”马菲菲重新把她拽进怀里，“我请客，你崩操心！”
李小一还想再说，马菲菲已经轻快地喊了前台开房。李小一只好作罢。
两人坐电梯上了32楼。马菲菲刷卡开门，取电卡往卡槽里一插，房间亮了起来。硕大的落地窗首先闯入李小一的眼帘，窗外灯火通明，春笋就矗立在对面。这夜景太好看了吧。李小一心底的震撼呼之欲出。
她轻轻踱步到窗前。皎洁的月光，川流不息的车流以及静谧的深圳湾海水尽收眼底，将李小一的注意力牢牢吸住。
马菲菲将行李箱放置在门口的衣柜里，而后阔步走到房间中央，人往席梦思大床上一丢，侧着头看向李小一。“要我说，既然这么喜欢，干脆就留下！人生苦短，干嘛要按照别人写的剧本活？就算是亲妈，也不能主宰你的命运。”
李小一的目光仍在窗外，悠悠地说：“你不懂。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安全感是她的毕生追求。她是不会允许我冒超出她能力范围的险的。”
“你看你看，怎么就知道，你留在深圳不会过得比在老家还安好呢？”马菲菲真是不能理解这母女俩究竟纠结个啥。
“叮咚。”门铃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李小一转回身，“有人？”
马菲菲一咕噜从床上翻到地上，迈开大长腿去开门。“应该是我叫的酒送来了！”
“女士您好，你点的红酒和牛排到了。”房门打开，服务生推着餐车立在门口。马菲菲闪开路，“嗯，送进来吧。”
服务生将餐盘在茶几上一一放好，然后礼貌地推着餐车退出了房间。
李小一把书桌前的椅子轻轻抬起，小心翼翼地搬到茶几前，全程没有弄出一丁点声响。马菲菲望着那椅子脚离地的距离，吐槽道：“你这也太小心了吧？仿佛楼下住了个皇帝。”
李小一但笑不语，慢慢在椅子上坐定，拿起红酒瓶看了看。“菲菲，这酒很贵吧？让你破费了。”马菲菲从她手里夺走酒瓶，熟练地开了盖子，往醒酒器里倒。“你喝就是了，管什么价格。”
李小一了解菲菲的性格，客气的话便不再多说。她拿起叉子扎了一小块牛排，轻轻送进嘴里。润嫩丝滑的口感在嘴里漾开，李小一微微眯起眼，细品肉的回香。“菲菲，这大概是我来深圳四年，过得最深圳的一天了。”
马菲菲朝她一抬下巴，轻飘飘说：“嗯。那李小姐好好享受！”说着，她把倒了半杯红酒的高脚杯递向李小一，“来！今晚咱两不醉不睡！”
向来不好酒的李小一，兴致也上来了，接过酒杯，在马菲菲的高脚杯边缘轻轻一碰，然后扬起头喝了一大口。哪知，酒一过喉咙，她差点咳出来。李小一赶紧把头回转下来，待一口酒咽稳了，才微微抿了抿嘴唇。“这个酒呢，可不如通化的老红梅好喝。”
马菲菲哈哈大笑：“那的确是！你们那个老红梅属实好喝。就是有点甜。”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红酒就话，从桌子前喝到了落地窗前，一直把整瓶红酒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