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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耕秋2023-10-19 12:003,012

  上等干红的酒劲儿对李小一来说,实在是大,她的脚早已麻酥,索性坐在地上,斜倾着身子靠在窗前,双手扒着窗玻璃往外望,绯红的脸蛋挤压得微微变了形,声似蚊蝇般呢喃:“菲菲,我没呆够啊。”

  马菲菲往前凑了又凑,贴着她的脸颊,听了好几遍,才把这句酒后真言听清。马菲菲完全没醉,顶多有那么一点点微醺。望着李小一探向窗外的,接近贪婪的目光,她的鼻头忽然一酸。

  马菲菲向来知道李小一是喜欢深圳的,甚至比她这个深圳土著更加喜欢。可李小一也向来是隐忍的,扎在心底的话,就是腐烂了,发霉了,也绝不会掏出来晒一晒。

  当年高考,李小一是比S大的录取线高出一大截考来的。马菲菲曾匪夷所思,以这姑娘的分数,去排名更好的吉大戳戳有余。但她偏偏舍近求远,浪费了一截分数跑到祖国的大南方。入校前两周,李小一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整整瘦了12斤,眼睛凹陷程度堪比塌方。马菲菲一边“啧啧”,一边抗起她去校医那里挂了两袋葡萄糖。李小一躺在白色病床上,惨白的一张脸顶着有点骇人的黑眼圈,费力朝她投来感激一笑。马菲菲赶紧让她闭目养神,因为那笑实在比哭更瘆人。

  一月有余,李小一的肠胃终于消停了。适逢周末,天气晴的耀眼,室友们去嚷着要去逛大梅沙,马菲菲充当向导。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出发,李小一夹在中间,浅浅微笑,安静得像个透明人。

  然而,当白色浪潮翻涌而上,拍打在岸边。李小一竟然第一个脱掉小白鞋,光着脚丫卷进水花。笑声阵阵,连海浪声也不能掩。马菲菲瞥见她脸上洋溢的少见欢愉,忽然恍惚,原来她也会这般笑?竟然还有点咋呼。马菲菲乐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处同理。

  后来,马菲菲带着姑娘们去爬大梅沙网红据点白色盘山栈道。李小一主动脱队,独独留在海滩上,沐浴阳光。马菲菲置于高处,给搔首抠图的室友们提供摄像服务。盘坐在沙滩上的李小一张开双臂,眺望远方,像个瑜伽美人,成为镜头里别致的背景板。

  山有什么稀奇呢?背景板中的李小一“望洋兴叹”,山有尽头,海却没有。爬山,她可太懂了。

  通化是座山城,四面环山。李小一的高中就建在山上。她每天早上坐半个小时公交赶到山脚下,然后顺着上学大潮,爬20分钟山路登顶入校。如果公交车路上稍稍卡顿,她就要用竞走的速度登山。运气好的话,能赶在上课铃响时冲进教室,但就着被汗水浸潮的衣衫将就一上午在所难免。整个高中,李小一一次假没请过,完完整整爬了三年。而在她坚持的1000多个日子里,每天的盼头只有一个,那就是跃过这座山,爬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山城之美,不逊于海。这一点,李小一是特别清楚以及认同的。但是,她却无时无刻不想跳出这座山城。因为在这座群山环绕的小城里,被群山阻断的不仅是飓风、泥沙和酷暑,还有飞不出去的舆论与目光,将李小一桎梏于同学、老师、亲邻以及众多她并不认识的吃瓜群众的津津乐道里。

  曾几何时,扎着两个辫子的她,也是爱说爱笑的。但那些属于孩童的天真,反复被看客们或有意、或无意的闲篇打断。“这么好的孩子,她爸说不要就不要了。”“她妈是个狠人,摊鸡蛋的,特别能干。”“她奶奶从来不承认有这么个孙女。”……小小的她,无从判断这些话里的善与恶。但她几乎本能地,不喜欢那些望向自己的眼神,让人浑身不自在。

  久之,李小一不爱出门,也不爱在人前说笑了。个子渐渐长高,她也渐渐明白,小城没有秘密,原生家庭贴在自己身上的标签,像古时候烙刑留下的印迹,嵌在肉里,洗不掉也撕不下。想要跳出这种束缚,唯有逃离这座城,去更开阔的地方,没有熟人的地方。

  于是,她的高考志愿,清一色报在千里之外,能够到多远就去多远。她想要去一座海一样宽容的城市,将那灰色的过往海葬。

  “那你可以不回去啊。不要跟我说什么你妈不同意,她不是也没带着绳子来捆你回去吗?留下来吧。深圳这么大,难道容不下一个小小的你?”马菲菲将她的碎发理到耳后,插进她的自语里。

  李小一歪头看她,红红的眼睛氲着水汽,难得直面她的话茬。“菲菲,我要怎么留下来呢?咱们学公共管理的,说到底和没专业也没大区别。本科生在深圳遍地都是,没有一技之长,又没有名校背景,想要找一个分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谈何容易?”

  李小一人醉了,心却没醉。她太清楚了,就她此刻脚下踩着的后海CBD,以及十几公里之外的福田CBD每一座大厦里,都扎堆垒着北清复交的骄子。甚至那些从“深圳四大”走出来,又到哈佛、剑桥、麻省理烫了一圈金,凯旋归来的精英也不知凡几。而她,一个手握S大毕业证的小小本科生,又能拿什么在这神仙打架的地方抢到一块立锥之地?

  马菲菲一愣,没想到李小一会讲这么多。她锁着好看的眉毛,决定趁她酒后话多,一次性把话说透。“李小一,我很不能懂哎。既然你把这里形容的这么举步维艰,那你当初为什么有勇气考过来?”

  脸实在太烫,李小一又往被冷气打得冰冰凉的窗玻璃上贴了贴。“那时候年少无知。没见过都市的繁华,以为它海纳百川,也以为自己是块璞玉,包裹着乾坤无限。”李小一没说出口的是,春招时,逛了几次招聘会后,她才知道,“小镇做题家”仅仅是张大学的入场券,却万万算不上职场的敲门砖。

  “喂喂喂,你现在也是璞玉好吗?哪个深漂没有过起步艰难?重点是你得给自己机会把眼前的困难渡过去,而不是还没开始就当逃兵。”

  “是,别人的确可以留下来,慢慢找工作慢慢试错。可是我不能。”李小一的头往下垂了垂。

  “你有什么不能的?你比别人差哪了?”马菲菲有点急,忍不住轻晃她的胳膊。李小一又挑了挑眼睑,瞄了她一眼。“我没钱租房子,没钱生活下去。我没脸开口跟妈妈要这笔钱。我已经毕业了,没脸啃老。”

  “这也算个问题?哪个年轻人不啃老?你只要不一辈子啃老,谁会瞧不起你?”马菲菲更加匪夷所思。

  “我就是不能。菲菲,你不知道我妈的每一分钱都是怎么来的。一套鸡蛋饼6块钱,刨去房租水电煤气,赚不到2块钱。而我在这里,喝一瓶水都不止2块钱。”没有人知道,李小一许多年里都是这样,把自己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换算成鸡蛋饼的数量来衡量价值。仿佛,所有物质背后都凝着妈妈的汗珠。所以,这老,她啃不起。

  马菲菲沉默了。她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出生时爸妈已经在南山拥有200平米以上的大平层。面对闺蜜抛出的这种几块钱几块钱的算法,她无法共情,却不妨碍她清晰地感知到小一对妈妈的不落忍。

  李小一的呢喃声越来越小,身子不住往下滑,全靠顶在玻璃上的额头勉强支撑。马菲菲轻轻将她扶起,缓缓放倒在床上。姑娘已经合上眼,呼吸渐渐均匀,只是比平时略粗一些。马菲菲抽了床头柜上的纸巾,在她明显湿润的眼角沾了沾。

  这一夜,李小一在酒精的作用下沉沉睡去。而躺在她身旁的马菲菲却几乎没合眼。她心里门清,小一这家一旦回去,再想出来难上加难。

  迁徙本就是一场豪赌,而高考是一场最开放的赌场,错过这次以后,就怕是手中赌资充裕,却再找不到光明正大的场子。而好不容易借着高考爬出来的李小一,若是重新折回去,也就相当于向命运低了头,认可了过去的生活方式,从此以山做挡,步入围城。

  可马菲菲清楚,李小一并不喜欢自己的过去,她需要在一种崭新的日子里寻找自信。如果退回去,她大概率会终生陷在没有牢牢把握自己命运的遗憾里追悔。要怎么能才在这个转折的岔路口,推她一把,让她遵从内自己的内心呢?

  马菲菲盯着天花板,陷入沉思。给她租个房子?投喂她半年口粮?或者,拖爸爸帮她安排一份工作?马菲菲想起一个,否定一个。她知道,困住李小一的,不是少一个拉她一把的人,是养活自己的底气。在不确定自己有能力生存在这里之前,就算银行免息给她生活贷,她也说服不了自己留下来。这一关,李小一唯有自渡,才能自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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